想来大概真是在作梦罢!
一醒过来,疾风之介蓦地起身,在夏草丛中站了起来。
不幸总是跟着我。或许早在半年前,投靠马场信春,成了他的家臣当时,就已经注定了我今天的命运也未可知。果真如此的话,争战、败战,以及接踵而来的悲哀又代表了些什么?
到了夜里,疾风之介站起身,跨出脚步。走了将近一里路,他这才走到现在正倒卧着的夏草丛中。除了途中曾在黑暗中遇见一个武士,自己报上名字却遭对方出刀乱砍之外,他并没有再碰上任何人。饥饿再加上疲累,使得疾风之介一倒在夏草丛里便沉沉地睡去。
对疾风之介而言,所谓的争战,总是注定要失败的。每逢争战,只要一告结束,疾风之介就会发现心中有一个和现在同样的池子。它是哀伤的源头。而后,那只有在兵马杂沓过后的战场上才会吹起的断断续续的风,便会缓缓地吹着横躺在虚空中的身体。每一次都不例外。小谷城失陷时如此,小谷城之前投靠六角氏,在江南争战时也是如此。
争战,大约就是这么回事罢!
让疾风之介觉得争战离他而去的时刻,大概就是这个时候罢!究竟为何而战?为何互相砍杀?这一瞬间,疾风之介觉得自己过去所做的一切实在是毫无意义。
这回清清楚楚地在清醒了的疾风之介耳边响起。声音又远又飘渺,教他都不由得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了。但,这回应该不会是神经过敏,也不是耳朵过敏。那声音的的确确传进了清醒着的疾风之介的耳里。
疾风!
然而,眼睛一睁开,却什么也听不到。仔细想来,既是在这个曾经发生混战的地方,而且又是在当天晚上,应该不会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才是。
大约是姗姗来迟的月亮从天上某处放出光芒罢,只见一望无际的杂草上罩着一层薄光。
不知是梦还是真。然而那清澈的叫声仍在耳边回旋不去。
疾风之介躺着,觉得自己心中彷佛有个小池子。池子里不断地涌出一种冷冷的思潮。那呼喊“疾风!”的清澈声音和这冷冷的思潮,此时正在自己睡着了的五脏六腑中渗透着,或许就是因为这个缘故,自己的耳朵才会听见那种不是声音的声音。
有好几次,疾风听见身边传来追兵急促的脚步声,但谁也不曾注意到他。
疾风之介猛地想起争战离他远去的当时。就像附身的妖魔远遁了一样,争战突然离他而去。
未时,武田胜赖见情势大坏,便掉转马头打算朝北边逃走。掩护胜赖撤离的任务自然而然地便落在疾风之介所属的马场信春的一个支队上了。胜赖走在掩护队之前几里,身旁还有数骑武士保护着。而后,信春的部队便和乘胜追来的德川军大打出手。部队边打边退,随后也渐渐移向北边,和胜赖之间保持着相当的距离。
疾风之介于是又将眼睛闭上。一如先前,他心中的那个池子又是一阵荡漾。只觉得一种彷佛全身瘫痪似的落寞感重重地压在心头。
这回声音显得更遥远,更微弱了。但仍可听得出来叫的是“疾风”。
还能不累吗?五月八日开始包围长筱城,直到今天的设乐原会战为止,这十多天来天天打仗,而结果仍是败了。
事情发生时,他正在跑下丘陵斜坡的途中。他清楚地看见在数十丈外的村头白茫茫的尘沙飞扬着。而在那一片尘沙之外,数骑武士正骑着马一个个地跳过某个东西,就好像那儿有堤防似的。这一切看在疾风之介眼里,竟显得如此不可思议。那几个武士显然就是逃走了的武田胜赖一行人。这一幕白茫茫的景象看上去静得出奇,让见到的人毛骨悚然。
在这之前,疾风之介只管打斗,心中并不曾惦挂着生死。只有一片黑色的暴风雨包围着他。
杂草覆在脸上。夜雾让人觉得凉凉地,好不舒服。全身上下到处都是轻伤,所幸没有重伤。疾风之介只觉得十分疲累。
当他被呼喊自己名字的声音惊醒时,他心中的那个小池子便不断地涌出这种想法来——觉得争战毫无意义的想法。
不知不觉地,疾风之介又沉沉地睡去。然而,迷迷糊糊中,他又醒了过来。
“疾风!”
那声音乘着轻荡着夏草,似有若无的夜风,从这一望无际的原野上某个遥远的地方,渐传渐弱地传到疾风之介的耳里。
但疾风却就此没再听到阿凌的叫声。
疾风之介第三度沉沉地睡去。然后,又醒了过来,他觉得这回自己似乎睡了一段很长的时间。
不过,这回也同样是被“疾风!”的叫声惊醒的。
佐佐疾风之介忽地从睡梦中醒来。身边尽是高高的夏草。他只觉得全身疲累不堪,手脚全硬绷绷地。
于是,疾风之介跑下斜坡,在渡过几乎干涸了的小河时,被石子绊了一跤,倒了下去,但他就这么匐伏着,不想站起来。
疾风之介吓了一跳。那声音听来像是阿凌的声音。除了阿凌,大概也不会再有第二个人了。疾风之介默默地伫立着。自己就算应声,声音也无法传到阿凌那儿。她现在一定是在一个只能传送她自己的声音的远处罢!不过,只要再有一次呼唤自己的声音传来,疾风之介就准备要尽力出声回应。
从猿桥附近绕到西边,在出泽丘陵上作最后一搏时,信春的这支掩护部队就只剩下三十多人了,骑马的兵卒全被歼灭了,这三十多人尽是徒步的武士。而信春这时也已战死了。
一万五千个武士几乎全在这场大战中伤亡了,而结局就是这样吗?就是这么一幕冷酷的景象吗?
夜空在眼前展现。天色阴阴地,只见一片泼墨似的黑。只在北方的某处有一道带状的、看来像是云的裂缝,点缀着几颗星星。
他的确听见有人在叫。总觉得似乎有人在远处喊了两、三次他的名字。
这回他更清楚地听见有人在叫着:“疾风!”。就和先前一样,总觉得有人在远处叫了两三次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