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前,湖的北边一带便传说有河童出现。
“我放罗!”弥平次说道。
既不伤人也不咬人,这种胆小的怪物居然能引来大伙一阵骚动,一想到这,弥平次就觉得肚子疼。
阿凌则是一边走,一边敏捷地用右手轻轻地挥走萤火虫。“也好呀!”她答道。
“回去了?”弥平次说道。
少年默默地点了头,之后,彷佛受了伤似的,在半裸的身子上用两手胡乱地抚摸着。
弥平次左手持桨,盘坐在船板上,楞楞地盯着三尺外的黑暗中阿凌的那张白皙的脸庞。
“我总觉得今年似乎会发生一些不好的事哩!哎呀!受不了了!回去吧!弥平次。”
据说,大伙儿在这块土地上代代相传这么久,就是不曾见过如此惊人的一大群萤火虫。每天晚上,只要夜一深沉,不知从哪儿飞来的这群小生物便在水边和山脚下之间忽高忽低地飞来飞去。而它们身上发出的青白色光更让它们看上去显得声势浩大。
“在缓坡那儿。”
“河童?”
“只抓住一只腿。”
“还不知道。”阿凌说道。
阿凌和弥平次曾去看过一次。弥平次并不认为那一大群萤火虫多好看,他只觉得它们在眼前闪烁个不停,很是讨厌。他必须不时地站住脚,将飞到脸上的萤火虫赶走。因此,他便始终一面走着,一面上下左右地挥舞着双手。最后,他只得对阿凌说道:“好了吧?回去了!”
“如果没出来的话,你可别太失望呀!”弥平次又说道。
总之,立秋过后,河童传言也就销声匿迹了,但湖的北边一带却飞来了一大群萤火虫。
而后,他将船大大地回了个弯,开始划了起来。
“怎么了?弥平次!”
“很平淡嘛!它只是出来看看人的脸而已呀!”
他最怕阿凌离家出走。他不知道该怎么告诉她千万不要走。说话对弥平次来说,可是件苦差事。除了吃饭的时候之外,他几乎不曾主动开口和阿凌说过话。而且除非有事,否则他通常不说。起风时,他大不了一句“起风了!”,下雨时也只是一句“下雨了!”不起风、不下雨的日子他就一言不发。只在心里不断地叫着:“别离开这儿!别离开这儿!”
有天夜里很晚了,弥平次和阿凌正在吃晚饭,屋外的坡路上却聚集了一群村子里的女眷,大伙儿为着村里的一个少年被河童看了脸,正在那儿谈得兴高采烈的。
说是黄昏后,只要有男人经过岸边,便会有雌河童出现,从背后抱住男人,看看他的脸之后,就扑通一声跳进水中。
“好像是。”
这般年纪了,竟然还吵着要看河童,阿凌可真孩子气哪!弥平次心想。但既然想看,就带她来看也好。
“在哪儿?”弥平次问道。
夜很暗。阿凌照弥平次的吩咐,静静地跟在他后头。
“码头旁边嚒?”
“我想看看河童。”听说了关于河童的传言,阿凌便对弥平次说道。
说罢,弥平次从船缘探出身去,彷佛真抓住了河童的腿似的,船身倾得很厉害。仔细一听,也还真有东西在水中挣扎的声音。听在阿凌耳里,那声音显得相当冷森。
“可是我总觉得它的脸大概会长得和我差不多。”
从只有男人遭到调戏,女人没事一点看来,老人们都说这大概是雌河童做的。
“怎么了?弥平次!”阿凌再次叫道。
除了摇桨发出的水声外,四下静悄悄地。划了约有七、八十丈远,弥平次把船停了下来。好一会,两人在船上默然相对。
这时,不知为了什么,一股莫名的同情自弥平次的心底升起。
好一会,阿凌都没有回答。许久,她才说道:“算了!放它去吧!”
大概是害怕再度被人抓住罢,河童从那以后便再也不曾出现过。而立秋之前,曾经噪极一时的河童传言更是就此沉寂下去了。
“没意思!”
“也许真有河童吧!让你看看也好。”弥平次说道。“安静点,免得它不出来。”
而后,船身又倾了一次,听声音像是弥平次正在水里洗手。
“上哪儿去?”
当弥平次说他已经抓到了那只一个个地窥探男人的脸的河童时,阿凌突然觉得那只奇怪的生物彷佛就是自己的化身,正不断地寻找疾风之介的自己。
过了好一会儿,这才传来弥平次压低嗓子的声音:“抓到了!”
阿凌并不回答,只说“太可怜啦!让它去吧!”
弥平次对河童这玩意儿似乎一点兴趣也没有。
“回去了?”说了三次之后,弥平次这才发现阿凌彷佛正隐忍着一股冲动似的,不肯开口说话。
“你这么说,它也许就会出来。”说罢,阿凌作势要弥平次别说话。
“回去了?”弥平次再次说道。
有人说,准是因为雄河童跑了,雌河童才出来找它的爱侣的。
弥平次的村子里也有两个年轻的壮丁被河童看过脸。一个是在夜里准备坐船出去钓鱼,才刚踏上长满芦苇的水边一步,河童便突然从背后抱住他,刹那间将他转了个身,然后从下面仰望他的脸。
“怎么办?要带回去吗?”弥平次仍旧压低了嗓子说道。
这样的日子,也过了一年多了。因此,只要阿凌说她想看,管他是河童也好,湖底的妖精也罢,他都要带她来看。弥平次只懂得以行动来表现,他根本就不知道这正是自己对阿凌的一种爱的表现。
突然间,阿凌感觉到船开始左右晃荡。弥平次叫了一声,同时,又有一阵嘎声骤起。跟着,一阵水花溅得满脸,有个黑色的东西从眼前的黑暗中一闪而过,重重地摔进水中。
弥平次说道。刚才的声音,似乎就是弥平次将河童倒栽葱地按入水中所发出的。
天正五年亦即丁丑年的夏天,是一个十分奇特的夏天。
湖面上十分幽静。
于是,弥平次和阿凌便走出屋外看个究竟,只见村子的第三名被害者一个十六岁的少年一脸惨白地坐在地上,嘴唇则因情绪上的激动而颤抖不停。
另一个人则并没被抱住,而是当他正坐在船头钓鱼时,发现有个黑黑的东西攀住船缘,待他点灯一看,只见一只有张人脸的怪物,将下巴靠在船缘上,正仰着头看他。
这时,弥平次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叫道:“阿凌,走吧!”说罢,便缓缓地走下坡路,朝着湖边行去。
“你不想看嚒?”弥平次问道。
又过了一会儿,弥平次低声说道:“大概不会出来了吧!”
“能带回去嚒?”
“现在还抓着吗?”
就在阿凌惊叫的一刹那,原本猛烈摇晃的这一片黑漆漆的空间,再度恢复了静谧。但这份静谧却较原来的更静,十分慑人。
“怎么说?”
到了码头,弥平次使了个眼色要阿凌上船,自己则踩在水里,这才也跟着上船。
霎时,扑通一声,一个似乎不怎么大的东西跳进水中,船身立刻恢复平衡。
“我再让它浸一次水,就会听话了。”
随即,为了将这种感觉一古脑儿抛在脑后,他不由得吐了一句:“别庸人自扰了!”然后慢吞吞地跟了过去。
才一说罢,阿凌便以她平日一贯的快腿跑了起来。把弥平次远远地抛在后头。在萤火虫的一片青白色光中,阿凌的身影愈来愈小。弥平次突然觉得这像小孩儿似的一溜烟跑得飞快的背影,看上去有些悲哀。这种感觉大概就是所谓的“物之哀”罢!弥平次心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