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典狱长先生是国际公认的文学专家。我对这一方面倒是毫无研究。”
“马丁先生?伊莎贝拉是谁?您刚刚一直在聊她……”
典狱长冷眼睨视他。
“我和他一点都不熟。”医生马上辩驳,“不过他看起来是个好人。”
戴维·马丁的牢房空了五个礼拜。贝伯搀着他回到牢房时,他身穿白色睡衣,仿佛是个小男孩,手臂上的纱布一直缠到手肘。他已经不记得任何人,回来后第一天晚上,整夜自言自语,偶尔径自发笑。贝伯把椅子搬到马丁的牢房铁栏边,整个晚上战战兢兢的,还不时递上他从监狱官员房里偷来藏在口袋里的方糖。
“您最好是全力以赴。想想家里的女儿,还这么年轻,却是无依无靠,这世界多险恶啊!还有许多心狠手辣的坏人躲在角落。”
真实世界里,十二号是罗曼·萨纳哈耶医生,曾任教学医院内科主任,为人正直,身处意识形态恶斗的残酷乱世,仍能保有良知,因为拒绝告发同事而被送进蒙锥克监狱。照理说,在这高墙围起的世界里,任何一个囚犯的职业或善行皆如粪土。除非他的职业能替典狱长带来一些利益。以萨纳哈耶医生来说,他的用处很快就确定了。
“我也不清楚,费尔明。我的记性常常会出问题。您会不会这样?”
“别理他,”十五号在阴暗中嗫嚅着,“他每天晚上都这样,疯疯癫癫,真讨厌。”
据说,马丁偶尔会陷入神志不清,但费尔明和他接触后没多久就发现,这个可怜的家伙比其他囚犯推测的状况更严重。有时他看起来比任何人都开朗清明,有时又看似不知身处何地,嘴里喃喃吐出的地名和人名,显然一直盘桓在他的想象和回忆里。
“马丁先生,照片里的小女孩是谁?”
“可惜我在这里无法提供您所需的医疗资源……”典狱长对他说明,“事实上,监狱有其他要务必须优先处理,若是有哪个囚犯生了坏疽而烂死在牢里,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经过多次努力争取,上头总算寄来一个配备很差的药箱,加上一个就算兽医诊所也不会录用的江湖医生。总之,现有的就是这些。我知道,您因为拒绝告发同事而被关进牢里之前,曾经是个颇具声望的医生。由于某些不便告知的因素,我个人希望囚犯戴维·马丁在时候未到之前不能断气。您如果愿意合作,帮助他维持一定程度的健康,在这样的情况之下,我向您保证,您在这里的日子会轻松许多,而且,我会私下要求重审您的案子并缩短刑期。”
“抱歉。马丁,我就不打扰您了。”
“费尔明,您不需要替这位朋友操心,”十五号说道,“换了别人,早就直接装进帆布袋里了。但是,典狱长先生偏偏就不让马丁死掉,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
“当然会,大家都有同样的困扰。”
“有些人只是因为犯了点小过错,就被我发配到隔离牢房去了。很少有人活着出来,就算小命还在,情况也比您的朋友马丁还要糟。请别以为具备医生身份就有特权。您的个人档案写着,监狱外面还有妻子和三个孩子等着您。您和家人的命运如何,就看您对我有多少利用价值了,我这样说得够清楚了吧?”
“我听过一些囚犯提起,马丁现在疯疯癫癫,就像你们加泰罗尼亚人说的,长了一双翅膀,天马行空胡乱飞,是不是这样?”典狱长提出质问。
隔天早上,费尔明问起那位科莱利以及大半夜里那些对话,马丁却莫名其妙看着他,脸上挂着困惑不解的微笑。那天深夜,费尔明冻得睡不着觉,干脆走到铁栏边,聆听马丁和他那位隐形朋友的交谈。这一次,费尔明大胆介入谈话。
“我想,应该撑不了太久了。”
“我个人没有能力做这样的判断。”
“谢谢您了,医生。”
典狱长先生递上一根烟,但医生婉拒了。
“我在《ABC日报》读到好友塞巴斯蒂安·胡利德写的一篇文章,谈论的是精神分裂症,诗人常有的毛病。”
典狱长要求萨纳哈耶定期去看看马丁的情况,有些言语刻薄的人早已议论纷纷,说是监狱里原来的常驻医生根本不值得信任,那是个骗人的江湖医生,只会开具死亡证明,却忘了如何医治活人,所以到职不久后就被开除了。
“我不知道。监狱里的各项条件对健康不利,而且……”
“我会尽力的。”
马丁随身携带一张老照片,不时捧在手里凝视良久。照片中一位身穿白色西装的男子,牵着一名年约十岁的小女孩。两人站在一方小小的木板码头边,凝望着前方的夕照,码头漂浮在海岸上,俨然是澄澈水面上延伸而出的一座展台。费尔明问起那张照片时,马丁沉默以对,径自微笑地看着照片,然后把它收进口袋。
“知道了,典狱长先生。”
“这样啊。他脑袋里那群魔鬼呢?他还是一样自言自语、天马行空吗?”
每逢周日,弥撒与典狱长训话结束之后,有些囚犯会聚集在日照充足的中庭角落,共享吞云吐雾之乐,或者当戴维·马丁精神状况不错,大伙儿就聚在一起听他说故事。费尔明对所有内容几乎都耳熟能详,因为他读过《诅咒之城》全套系列作品,但他仍加入大伙儿行列,任由想象力天马行空。不过,马丁经常状况不佳,有时连自己的五根手指都分不清,这时候,其他囚犯也不惊扰他,索性就让他独自在角落自言自语。费尔明始终紧盯着他,偶尔跟随在侧,因为他总觉得,那个可怜的脑袋里似乎有些难言之隐。费尔明使出各种手段追根究底,甚至弄来马丁喜欢的香烟和方糖讨他欢心。
又是这样一个夜里,费尔明点了手边最后一支蜡烛,朝对面牢房的方向高举着,想弄明白马丁是否单独在牢房,还有,对话中的两个声音,一个是马丁自己,另一个是科莱利,是否出自同一张嘴巴。马丁在牢房里绕着圈子不停踱步,他与费尔明四目相接时,显然无视于牢友的存在,行为举止依旧故我,仿佛监狱高墙不曾存在,而他与那位诡异人物的对话则是远在他方。
“我不是精神科医生,不过,以我个人浅见而言,马丁已经有精神失常的迹象了。”
“那么,根据您的专业看法,这样的情况会持续多久?”他问,“我的意思是……他能够活多久?”
“神志方面呢?您认为马丁的心智能力还能维持多久?”
马丁凝望着他好一会儿。
马丁走近铁栏边,这时候,费尔明发现他已泪流满面。
费尔明经常大半夜醒来,这时候,他总会听见马丁在牢里与人低声对话。当他悄然走近铁栏边,竖起耳朵仔细一听,隐约可闻马丁与人争执,对象是个他称之为科莱利先生的人,从两人的谈话内容听来,这位科莱利先生似乎是个相当凶狠的角色。
“很虚弱。”
典狱长咧嘴一笑。
典狱长先生细细斟酌着这番话。
“马丁先生,拜托别再说那些傻话了,上帝会惩罚您的。”口里含着方糖的贝伯低声对他说道。
“您很欣赏他,对吧?”
数月之后,萨纳哈耶医生和马丁建立起深厚的情谊,那天,他和费尔明共享仅有的一根烟屁股,随口聊起了马丁的故事,那个在狱中精神恍惚、言语疯癫,因而被其他狱友戏称为“天堂囚徒”的男子。
“但您可以让他继续活着,对吧?”
“而且是个差劲的作家。这个国家文笔最差的就是他。”
萨纳哈耶医生点头应允。
典狱长端出厌烦的表情打断了他的谈话,同时频频点头。
“伊莎贝拉是这个肮脏世界里唯一的好人。”他以罕见的强硬语气答道,“如果没有她,这个狗屁倒灶的世界放一把火烧掉就算了,最好烧到连灰烬都不剩。”
“病人状况怎么样了,医生?”
“还是一样。”
“嗯……这样啊。”
“马丁?我是费尔明,您对面的牢友。您还好吧?”
马丁往后退到阴暗处。隔天,他被发现瘫在血泊中颤抖着。原来前晚贝伯坐在椅子上睡着了,马丁便趁机以指甲用力刮墙,直到皮开肉绽。他被抬上铁床时,脸色已至惨白的程度,费尔明一度深信,这辈子恐怕再也见不到他了。
“费尔明,您是个好人。我的事,您就别操心了。”
萨纳哈耶医生咽了一下口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