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是哪个党派，失去至亲挚爱的人多的是。”
“我不属于任何党派。”费尔明说，“而且，在我看来，国旗根本就是臭得要命的彩色抹布，我尤其受不了的是，有人居然披着国旗，嘴里唱着国歌，还加上慷慨激昂的爱国演说，我听了就想吐！我常觉得，这些人如此热衷政党活动，简直就跟被赶牧的羊群没两样。”
“这件事，我从来没有跟任何人提过。”
“您会保守告解的秘密吗？”
神父手一挥，打断了他的话。
“等我把几个闲置多时的银行账户处理好之后，打算到高级西服店去添购新行头，到时候就是一副绅士派头啦！”
神父沉吟良久。两人默默喝着杯里的咖啡替代品，为了取悦越来越垂头丧气的可怜神父，费尔明替自己倒了第二杯热饮。
瓦雷拉神父注视着他，仿佛能够看穿他言语之外的真实想法。
“如何保护？”
“这倒是真的。我说，费尔明，您多久没尝过美味的火腿了？”
“您杀过人吗？我的意思是说，在战争期间……”
“我知道。但当初已经这样说定了……听起来很疯狂，对不对？”
“我杀过人。”
“若说我们正在享用特选咖啡豆烹调出来的哥伦比亚咖啡，其实也不为过。”费尔明说。
“您是个非常特别的人，费尔明。介意我问个私人问题吗？”
“我一定会守住您告解的秘密。”费尔明语气坚定。
在费尔明努力把自己刷洗干净的同时，瓦雷拉神父准备了一个咖啡壶，他在里面加了一些菊苣，又混入几样看起来很诡异的不明物品。虽然无糖可加，但是那杯浑浊的液体热腾腾的，飘出的香气闻起来美味极了。
费尔明放下汤匙，站起身。神父把他从上到下仔细看了一遍。
“别担心，您看着好了，他很快就会灰头土脸地出现在比利牛斯山北麓。”
“做点善事有什么不好呢？”
“我们来看看雷蒙的东西适不适合您。”他边说边从餐桌旁起身。
“您在逃亡吧？是不是，费尔明？”
“您不知道我有多难受！不过，我总是告诉自己，这个国家是优质火腿的产地，光是这一点就足以补偿所有的牺牲。而且，全国各地都种植蚕豆。”
“但是，您根本不认识他们。他们只是监狱里一个牢友跟您聊起的陌生人……”
“要不要我听您告解？”神父突然问道，“这次是认真的。”
“我无意冒犯，神父，只是，在这方面，我是不太相信……”
“我现在没有热水可用。水塔要到明天早上才会补水，所以您要么等，要么洗冷水澡。”
“雷蒙是……？”
神父揉了揉眼睛，幽幽一叹。费尔明不禁纳闷，眼前这个男人，这样孤单度日了多久？天天只能守着不可告人的秘密，以及对亡弟的回忆。
“我相信您当时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神父……”
“我习惯了不吃晚餐。请慢用吧，我看您八成从一九三六年以来就没吃饱过。”
“您喜欢喝，对不对？”
“您尊姓大名？”
“您是不是因为看过世间太多不幸和贫困的人，所以想做点善事，就算很疯狂也无所谓？”
“我对此感到非常遗憾，神父。”
“反正都一样，再说，我根本就没有资格宽恕或评断任何人，费尔明。不过，我认为您把这些事情说出来总是好的。您现在打算怎么办？”
“我可不敢确定。”
“没有。”费尔明答道。
“那就请问吧。”
“我弟弟。他是在楼下的街上被杀死的，就在大门口，一九三八年五月的事。那些人要找的是我，但他出面阻挡他们。他是个音乐家，原本在市立乐团演奏，是首席小号手。”
“雷蒙的尺寸比您大两号，不过，我想他有些年轻时候穿的衣服应该会适合您。”
“我也读过《悲惨世界》，所以您最好别动歪脑筋。”
神父摇头否认。
费尔明难为情地频频摇头。
“不需要信仰上帝就可以告解。这是您个人和良知之间的交流。这样会有什么损失呢？”
瓦雷拉神父坚持要费尔明收下一双旧皮鞋，还有一件虽然老旧但很干净的羊毛西装，外加几件换洗的内衣裤，以及原本放在一只皮箱里的几样盥洗用具。房里有个置物架上放着一把闪闪发亮的小喇叭，还有几张两名年轻人的合照，照片中的两人笑容灿烂，看来是在恩宠区的节庆中留下的合影。仔细多看几眼才发现，其中一人竟是瓦雷拉神父，现在看起来比旧照里的容貌苍老了三十岁。
“您在这个国家一定很不快活。”
“没错。这件事情，说来话长。”
瓦雷拉面露微笑。
“我看看……您站起来一下。”
正要啜一口热饮的费尔明闻言惊呆了。神父眉眼低垂。
“神父，您不帮我赦罪，却给我喝白兰地？”
“上帝已经遗弃这个国家了。”神父说道。
“在下费尔明·罗梅罗·托雷斯，请多指教。”
“我就知道，上帝一直都信任您。”
费尔明呼噜呼噜地大口喝汤，嘎巴嘎巴地嚼着硬面包，吃喝的同时也不忘环顾饭厅的陈设。他身旁摆了一个玻璃柜，里面放着一套餐盘、酒杯，还有几具圣徒雕像，以及看起来相当摩登的全套银制刀叉餐具。
“一九三六年三月六日到现在。艾斯古德耶尔街上的蜗牛餐厅。多么令人怀念的美好岁月。”
瓦雷拉神父住在波恩大道尽头一栋楼房的阁楼里，向外望去，正好就是波恩市场的屋顶。费尔明津津有味地连喝了三碗汤，还吃了几片硬面包，外加好几杯掺了水的红酒。当神父替他送上酒水时，费尔明好奇地望着他。
“神父，您不吃晚餐吗？”
“当然会。”
“我回到这座城市，并且赌上自己的性命，完全是为了我对马丁许下的承诺。我必须找到那个律师，并且找到伊莎贝拉小姐和她的儿子达涅尔，我必须保护他们。”
“您可以留下来过夜，费尔明，但是明天还是另外找地方住比较好。左邻右舍会说闲话的。我可以给您一点住宿费用，不过，您要知道，旅社都会要求身份证件，因为他们要向警方登记房客名单。”
费尔明耸了耸肩膀。
“神父，这个不用您说，我也知道。明天早上天一亮，我会自动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还有，我不能接受您半毛钱，您已经帮我够多了……”
“但是，说不定上帝相信您。”
费尔明频频点头。
接下来的几个钟头，费尔明向神父娓娓道来他逃出蒙锥克监狱后这一年多来绝口不敢提起的往事。神父专注地聆听他的叙述，偶尔点头回应。最后，费尔明觉得自己已经被掏空，过去几个月来压得他喘不过气却不自觉的沉重心事，总算可以放下了。瓦雷拉神父从抽屉里拿出装了酒的小皮箱，他问都没问，把剩下的酒都倒给了费尔明。
神父发出会心一笑。
“我也不知道。到时候自然会想出办法的。欢迎您提出建议。”
神父只是耸耸肩。
“这不关我的事，除非您愿意主动告诉我。不过，您穿着这身衣服，哪里都去不成。大概还没走到拉耶塔纳大道，就会被抓进地牢里。警方已经抓到不少躲藏多年的逃犯。一定要提高警觉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