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说不定还会把我们关进监牢里。”
“此时此刻,他八成已经坐在高级餐馆,和他的朋友们一起享用白酒炖鳕鱼,边吃还边取笑我们这些大傻瓜。”
“这家伙根本就是民族党派来卧底的,为了在我们这里搜集秘密讯息,工团干脆就把他关进监狱。”
“我说,他八成是死定了。”出声的是十二号。
“他跟您解释了为什么对这件事感兴趣吗?”
费尔明搂着室友将他扶了起来,然后把他安顿在铁床上。他拿着从自己的衬衫撕下来的一小块破布,加上贝伯偷偷送来的一点清水,开始慢慢替室友净身。萨尔加多已经恢复知觉,但呼吸困难,布满血丝的双眼仿佛被人在眼球内放了一把火。两天前还在的左手,被沥青烧灼之后,现在成了疼痛难忍的青紫色断臂。费尔明替他擦脸时,萨尔加多微微一笑,露出了仅剩的几颗牙齿。
“真有意思。”
“未来求之不得,要看有没有那个命。您是没有未来的人,萨尔加多。不只是您,这个国家,孕育了那么多像您和典狱长先生这种混蛋,也没有未来。未来已经被大家放火烧掉了,唯一等着我们的是您拉的屎,我呢,替您擦屁股擦得烦死了。”
“一定是什么特殊要求吧?”
“要有信心。”
“他要我套您的话,一定要问清楚什么书籍坟墓之类的玩意儿。”
“胡说八道!”萨尔加多以仅有的一点气力咕哝着,“那笔钱是我的。”
典狱长先生约见费尔明一周之后,监狱里出现几名从未见过的壮汉,显然是秘密警察,他们一言不发地将萨尔加多戴上手铐押走了。
“我没有偷过抢过任何人!是那些人抢夺了全国人民的财产。我杀了那些人,是为人民伸张正义。”
牢里没别的娱乐,因此,这样的唇枪舌剑就一直没完没了,直到两天后,同样那批壮汉又把萨尔加多带回牢房了。大伙儿首先注意到的是,萨尔加多根本就站不住,他是像拖尸袋那样被拖回来的。其次,他的脸色宛若死尸般惨白,全身直冒冷汗。这个重返牢房的囚犯近乎半裸,身上沾满了咖啡色污渍,似乎是血渍和他自己粪便的混合物。他们把他往牢房地上一丢,仿佛丢的是一袋粪肥,随即一声不吭地扬长而去。
“贝伯,你知不知道他们要带他去哪里?”十二号连忙追问。
费尔明继续默默替他清洗干净,然后替他盖上那条两人共享的毯子,所谓的毯子,却爬满了臭虫,还有股尿骚味。他守在萨尔加多身边,直到这个凶狠大盗闭上双眼,并沉沉睡去,但就怕这一睡从此不再醒来。
萨尔加多用力发出了呼噜噜的喉音,费尔明猜想那八成是哈哈大笑。
“不必担心,费尔明。四周之内,您会离开这里的。”
“恕我直言,那笔钱属于您过去谋杀和偷抢过的所有人!”
他蜷缩在牢房另一头试着入睡,不过,他很快就认清了现实,这天晚上,他得睁着眼睛到天亮了。后来,他把脸贴在铁栏上,双臂就悬在横向的铁杆上。走道另一侧,一双晶亮的眼睛有如点燃的香烟,正在对面的阴暗牢房里张望着。
“你们大家都去睡觉,要不就去吃屎吧!”费尔明没好气地回嘴。
“他那副嘴脸,一看就像是长枪党的人。还好,我在他面前从来没说过半句话,你们这些爱嚼舌根的,我看是麻烦大啰!”
“是啊,您是西班牙的罗宾汉……还好您到这里来了,英雄事迹总算可以告一段落。您主持的正义也够多了。”
“没错,所以他们剁了他两根手指,你知道,这么一来,他就更有说服力了。”
“我认为,他一定是向上级认罪了,这下应该已经被带到外海,脖子上拴了一块大石头,就这样沉入一千米深的海底。”
“太精彩了。”
“这笔钱是我的未来。”这时候,萨尔加多吐了一口血。费尔明拿湿布擦拭了他那布满伤痕的冰冷额头。
费尔明沮丧地叹了口气。替他的命运发牌的人,不是疯子、杀人魔,就是已濒临垂死之际。
“是啊,到时候我会躺在加勒比海的沙滩上,旁边还有两个身材丰满的黑美人替我按摩双脚。”
“干脆大家来赌一把。”十七号也跟着起哄,“一根香烟,赌他已经翘辫子了。”
狱卒摇摇头,但从他的眼神不难看出,他早已听说了一些传言,但宁可不去蹚这摊浑水。在缺乏相关讯息的情况下,萨尔加多的无故消失,立刻成了茶余饭后的话题,囚犯们也各凭所据做出多种推测。
“费尔明,在我面前,高谈阔论可以省省了,您就把力气留着当英雄吧!”
“您说呢?”
“老实说,马丁先生,我跟他的关系并没有这么轻松和谐。典狱长威胁我,假如我在四周之内不能完成他交代的任务,他就让我尝尝断手断脚的苦头,我也只能遵命。”
巴塞罗那,一九四〇年
“您还没告诉我,巴利斯前几天把您找去做什么?”马丁先开了口。
“您为什么不干脆就跟那些屠夫说实话呢,萨尔加多?不过就是一笔钱而已。我不知道您究竟藏了多少钱,但绝对不值得因此落得这样的下场。”
“不必了。英雄已经太泛滥。我这个人,根本就是不折不扣的懦夫。”费尔明说道,“不过,至少我有自知之明,而且我也愿意承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