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着杯子离开嘴边,两手摸索着找桌子,后来碰上桌子了。手挪开时,虽然皮肤好像只是朝里出汗,可桌上的油布还是粘在手指上了。
那女人懒散地坐在炉灶旁边的凳子上,看看正在磨东西的父亲的后背,也看看正狼吞虎咽的儿子的脸,心里十分得意。她朝父亲的后背干巴巴地问道,我刚才说了什么。父亲嘴里正咯吱咯吱嚼着面包皮,可是他并不压低声音,下咽之前,自己也忘记了嘴里还是满满的。他用几乎相同的话向我问起同一件事。
他舒展身体,然后抓住背带,在地板砖上拖着背包,慢慢地移动着。
我听见远处火车行驶的呼啸声。我想像着火车行驶的样子。我为这种呼啸声补充我没有听见的声音。尽管火车的呼啸声渐渐远去,最后消失了,可我还是能从这些声音联想到图像。我用所学过的符号和名称来表示每一种声音,并且和其他声音相比较来消磨时间。我为了消磨时间,就把刹车的声音称为呼啸声,还把这种呼啸声比拟为倾盆大雨中阵阵刮风的声音。
现在,我正想像着站台的样子。我让站台上出现一辆电动车。我抹去这辆电动车缓慢行驶的图像,让站台上空无一人。我想像着候车室的情形。我还让大喇叭咔嚓咔嚓响起来。我想像着候车室的大门和门后座位的情形。我还让候车室里的长椅空着。不过我让一扇门来回摇晃。我想像着火车站墙里面的水龙头和水龙头下面水池的样子。我想像着那空车厢的样子。我让井旁边站着一个男人。我让这人的拇指勾在肩部的背包带上,并用胳膊肘把背包往上扶。我想像着这个人向前弯腰的样子,我让他手心朝上,翘起嘴唇。随后我让大喇叭说话,宣告通知。我想像着一位正喝水的人,同时还想像着那空无一人的车厢。我让这个喝水的人显出更焦急的样子。这时电子钟的图像自行出现了。我抹去这个图像。我让这个人伸展身体站起来。我让他用手抹一下流出的口水。我抹去这个图像。我看见这个人站在水池旁边。我抹去电子钟的图像,一会儿又让它闪现出来。我抹去火车的图像,让站台的图像闪现出来。可是,与我的意愿相违背,被抹去的图像上出现了一直站在烟雾中的这个人,还出现了他那浅色的背包带破损了、又鼓鼓地贴在他衣服上的样子。我看见拇指勾在背包带和锁骨中间。我极不情愿地看见候车室两扇门中间那门缝的样子。我对这些情形听之任之了。这个人自己迈开脚步,脚步有了声音,从这声音就联系到发车前蒸汽锅炉里水沸腾的样子。我想像着一个人登上车踏板的样子。可是这个图像很快就被抹掉了。我看见他舔着嘴从水池向候车室走去。我看见候车室门扇中间的缝隙。空车厢自行出现了,我听见车厢下面的缓冲器不可避免地猛然一震的声音。我想像着这个人在车厢过道的情形。这个图像被抹去了。我又看见这个人站在水池边。我看见他垂下肩膀,让背包带滑到胳膊肘上。我抹去了站台的图像,想像着火车启动的样子。我让这个人在车厢过道里绊了一下。我想像着这个人歪斜着脑袋,背包随着脚步来回摇摆。
他坐下来,看见了鞋上的灰尘留下的印迹。他听见电灯的嗡嗡声。在站台门前出现了一个警察,双手习惯地背在后面。出于对环境整洁和安静的关心,他觉得最好进去站在那儿,和那位坐着的、回避他目光的人谈谈话,问问他的年龄、住所和职业。这个人都一一认真地回答了他。然后,这位警察又询问另一个人的打算。他原本是想通过问话和说话把车站上漫长的黑夜变为愉快的白天。被问的人立刻告诉了他的打算。然而,这个人流露出不满的目光,请求问话的人停止谈话。这俩人还能达成一致,一起穿过大厅门走进大厅。可是他们在外面就分手了:警察轻松愉快地去了丁铃一响就打开的小窗口,而这个背着背包的人为了避免与人打招呼,便极不耐烦地去了上厕所的路。
当我在屋里时,我听见夜里火车的声音。直到深夜,我都能听见下面市区有轨电车的声音。整夜里,我都能听见绕行道上长途载重卡车的声音。我把这些声音区别开来,有马达声,有钢轨声,还有鸣笛声、扳岔道声、蒸汽机声。我根据马达声音来判断速度,分辨是穿着鞋还是光着脚以及用脚尖踩油门的速度,还有手拉操纵杆的速度。我又从鞋和手来判断人,把肩膀上的脑袋安在这个人身上,又给这个脑袋配上一双狭小疲倦的眼睛,再从眼睛来判断目光。开始,我不知道该给目光安排点儿什么。可后来我从中想到了焦油的逆流,又从流动想到把路边石头作为河岸标记,又从标记联想到猫儿眯起眼睛打哈欠的样子和急剧缩小并旋转的影子。
“当我在那儿时。”
然后,我让所有的声音在呼呼的迎面风中渐渐消逝。我把这种呼呼声和听到的发电厂的鸣叫声相比拟,又和管道里还没流出来的哗啦流水声相比拟。这种呼呼声时而增大,时而变小,然后又增大。我想像着那空车厢的情形。我让它散发出烟草、橘子皮、胶水、融化的巧克力味道。我从这些味道联想到车厢里的样子。我让有指甲的手指剥掉水果皮,并从这个情景联想到果皮被剥开时发出轻轻的咝咝声,联想到果皮上面那上下张开的嘴唇。我让这副嘴唇提出一个问题,让对面的脑袋作一个阻止的摇头姿势。然后,我让拇指掰开水果,并把一块递给另一个人。虽然我想像着这个脑袋第二次摇头阻止的样子,我还是卑鄙地想像着让手去拿水果并送到嘴里(之前我曾说过一个词)的样子。我现在让这两位旅客把水果一块一块地吃掉,其中一人是所有者,整个面部快速地抽搐和嚅动,另一位在慢腾腾地吃着剩下的水果。然后我不再去想那些味道了,而让车厢变得空无一人。
可是,如果我联想的图像超出我的经验范围,那么我就无法再联想下去了。我在黑暗的空间里,躺在睡着了的和醒着的盲人当中,再也想像不出一幅图像了。外面传来有轨电车驶过岔道的声音,载重汽车在绕行道路上行驶的声音,火车交汇的声音。我说出我所听到的声音,我还不断重复这些声音的名称,说出这些声音的名称和图像的名称,说出图像的名称和我没有听见的声音的名称。然而,我无法再从某个声音联想到某个图像了。我现在躺在这里,想到了站满人的火车站,可我对这些搞不明白。我想起轰隆巨响中穿越黑暗的火车,车站的站棚,站棚下面的长凳,长凳上被人咬过的双层面包片,面包下面的纸在风中抖动着。这些我也搞不明白。我想起火车上睡觉的人们,明亮的候车室,候车室长凳上睡觉的人,醒着的人,火车站厕所里睡觉的人,车站站棚下睡觉的人和醒着的人,睡觉的人睁着眼睛,醒着的人闭着眼睛,睡觉的人嘴唇上的唾沫,醒着的人和睡觉的人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图像和话语,还有那些人、活着的生物脑袋里乱七八糟的图像和话语,不论他们在哪儿栖居,或者在半路上。可是我对这一切都搞不明白了,是因为我躺在那儿醒着,双目失明,躺在盲人当中;是因为我感到白天到来之前时间变得漫长,就像在梦中一样;也是因为我对于那些能想到的东西的思考方式所致,就好像它们仅有名称一样。
“他睡着了。”
我从那些听不见的声音联想到各种图像之后,把随后那听不见的寂静和那个坐在敞开着的门边那把高椅子上填写数字的检票员的样子联系到一起,联想到那位在亮处来回溜达、一脚踢开一张揉皱了的车票的司机的样子,联想到一个人被灯光照得全身明亮、随后被阴影遮住、从大街另一边的黑暗处出来、经过草地走向汽车的样子。然后响起了汽车开走的声音。我听到这个声音,但已经厌倦了在这儿从声音联系到图像,并从那看不见的图像联系到声音。我把听见的其他声音和其他图像联系起来。
我让这个人在这寂静中低声吹口哨。我让别的轨道上另一列货车的声音盖过这列火车的声音。我让这两辆火车交汇时发出刺耳的尖叫和巨大的轰隆,并且撕破车厢上的外罩。我让这个走路的人去摇动那些关闭着的门。我想像着门后面正睡觉的人的模样。然而,我看见这个人站在水池旁边。我抹去这个图像,让这个人站在空车厢门口。这个图像又被抹掉了。我让外面这个人的轮廓站在又出现的车厢里。这个人在车厢过道里,把额头贴在门上,牙齿不停地咬着嘴唇。我让他的手活动,让手去抓那竖直的门把手。
我躺在寂静中。我把寂静和呼呼的鸣叫联系起来。我无法把这呼呼的鸣叫和别的什么联系起来:我就躺着,想像着这种呼呼鸣叫的样子。后来,我从寂静联想到刹车的呼啸声、车轮几乎无声的空转声、第二次刹车的呼啸声、道岔的啪嗒声、火车的进站口。随后,我立刻让蒸汽的刺耳声跟上来,还有关闭一扇车厢门的沉闷声音、车向后猛一撞的声音和那明快的、听得见的寂静。我把寂静和寂静联系起来,然后联想到成年人的样子、询问的声音、脑袋挤向窗户的躁动、回答问题的声音、一下子清楚无比的谈话、从站台上传来的轻快声音。
“是谁来的信?”我也许这样问道。
虽然由于他现在脸上喷了香水,显出满意的表情,但是他的脸色像往常一样,总是急躁不安。
由于小隔间狭小,他的腿长,于是就侧着身子,腿弯曲贴着肚子。
然后,这种呼啸声戛然而止。我就把随后车轮几乎无声的转动和混凝土搅拌机的马达空转时皮带发出的声音相对比。我听见火车飞驰中那呼呼的迎面风、那越来越快的咣当声和连接杆沉闷的声音,我从这些还能听见的声音里联想到火车在空旷的路段行驶的情形。我从火车联想到向外喷涌的油,联想到沿着车厢迸发出来的火花和每节车厢那幽暗的窗户。我让窗户后面的旅客躺下休息。我配给他们长椅和大衣,想像着他们把大衣叠起来当靠垫放在胳膊肘下,手放在脸和靠垫中间,以免被纽扣蹭伤皮肤。我给那些坐在窗户旁的人配备上窗帘,让他们用手指把窗帘从时而低下的头上方撩开。我描绘着车厢里的样子,那行李网里箱子上面的姓名牌,挂钩上摇摇晃晃的伞,地面上解开鞋带的鞋子,脚上滑脱了的长筒袜,蜷缩到肚子上的腿,裤子和长筒袜之间露出的皮肤。我从现在所处的寂静联想到行驶在乡间穿越黑暗的火车,还联想到车厢里熟睡的人们那隐秘的呼吸。我从列车联想到飒飒声和嘎嘎声,还从车厢的空座位上联想到一种沙沙声。
他跪着解开背包带,从里面抽出一份报纸。他把报纸一张接一张打开,铺到地面上。他看见在潮湿的地方报纸被浸透了。他就用另外的报纸盖在上面保持干燥。所有小隔间里哗哗的流水声盖住了报纸的声音。
在那儿,他从肩上放下背包,从口袋里掏出两枚硬币,把第一枚塞进香水自动售货机里。然后,他弯腿屈膝,扳动摇杆,那香水就喷洒在他的衬衣上。
他的胳膊支在耳朵下面咯吱咯吱地响。他没有在意所看到的东西,而是目光沉陷于一片白亮的混沌之中。这白亮的混沌渐渐地延伸扩大,占据了他的意识。最后,他的眼睛也像搪瓷面一样变得发白。
这时候,这个人又把背包抡到肩头上。我看见他回到候车室。我抹掉了这个图像。我想像着这个人拉开那扇咕噜作响的门。可是,我看见他用脚踢开门扇,走进候车室。我抹掉了这个图像。我看见他又沿着长椅子走路。我把这些长椅子组成空车厢里的凹面长椅。然而我看见了候车室的长椅。我抹去这个图像。我看见他坐下来,坐下以后放下背包。然后,我所看见的一切都压倒了我的意愿。
然而,我只是高声反问了一句,是否该上路了。到时会让我知道的,我父亲用别的话回应了一句。同时,他咳嗽了一声,又恢复了精神。随后,我听见一滴水滴落到灶台上,一边沸腾着一边缩小。我吓了一跳。那女人站起身来。
然后,他仰起脖子向后靠在背包上。
他坐在报纸上,让自己安静下来。他半高不低地用手支撑着身体,环顾四周墙上的图画和胡乱写的字。
有些东西在描述中被忘记了。不。是有意没有提到。不,是忘记了。不。我不知道从何谈起。
现在,他的姿势就是火车上那些人睡觉的姿势。
我看见长椅上这个人的身体夹在那些自在垂挂的手指中间。他孤身一人在房间里。他目光离开鞋子抬起了头。这里禁止躺在长椅上。他望着粘在鞋缝里的灰尘。然后,他猛地站起身来,又把目光投向墙上。到处都找不见能让他在房间里关灯睡觉的开关。
他在水池的釉面上看见了自己的影子,那是脸的影子。在地面砖缝里和马桶旁的脚垫上,他发现了那已经变干了的润滑油的污斑。他看见里面还有又短又硬的头发,油污上面还粘着絮絮灰尘,令他恶心。他看见一个螺丝孔周围的瓷釉脱落了。他还看见那个脱落的螺丝。
他双腿用力把背包抵在墙上。
我把听到的声音和图像联系起来。我把图像和没有听见的声音联系起来。我把没有听见的声音和图像联系起来。我从离合器和铰链的声音想到了有轨电车的后车厢。我从有轨电车的灯光想到了窗户后面一个个乘客的样子,从乘客的膝盖想到裤兜,从他们的手想到那皱褶并散发着酸味的报纸、证件、帽子、白色手套,中指尖上还沾着唇膏的颜色。我把嘴的样子和声音联系在一起。我把更迭变换的嘴和更迭变换的声音联系在一起。我让一张嘴的样子和另一张嘴的样子交替发声,让更迭变换的身体的样子相互鞠躬。我从嘴唇联想到嘴动的样子,又从动作联想到声音。我把身体相互贴近的样子归于聊天。我让身体的样子站起来,让一张脸的样子在前行的时候回头观望另一张脸的样子,让后面的那张脸向前面的脸点头示意。我竭力把这个点头示意的样子描绘得精确明晰,我描绘出一副手臂伸展下垂的样子、手指紧抓木棍的样子。然后,我把木棍和腾空摇晃的金属片的图像联系在一起。让人的图像成排成排地穿过车厢。我让他们上车,我让他们鱼贯而过,我让他们下车。我从火车静止不动和周围一片沉寂联想到终点站的光亮、草坪上的水泥长凳、半明半暗的茅草棚和关闭的厕所。我把这些看不见的图像和那些听不见的声音联系起来,又从这些声音联想到那些看不见的、顺着风向从明亮处消失了的人群的样子,联想到柏油路面上衣服闪烁飘动的样子,穿过马路之前脑袋转动的样子,香烟渐渐熄灭的样子,垃圾篓里的报纸闪闪发光的样子。
他用拇指把第二枚硬币塞进小隔间的投币孔里,然后以习惯的动作推门而入,把背包摇摆着拖到脚前面,又继续拖到水池边。他径直进了这个避难所,猛地关上门,把自己关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