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零零散散地经过电影院前厅一阵乱哄哄的场面之后,都不说话了。可是由于一个奇迹的出现,他们在大厅里又开始说话了。他们把胳膊搭在空着的座椅靠背上,眼睛斜视着银幕,谈论着某个不幸,或者某个不寻常的事件或者发生在街头的事情。这种情形对这个放映员来说,肯定是无法理解的。
这时,放映员又猫起腰钻到遮板下面。也到时间了,他轻松地说道。他又听见下面前厅里熙熙攘攘的脚步声。当帷幕拉开时,还看见人们脸色苍白、默默地挤向大厅。大家还没有涌向出口,因为他们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事。
银幕上只能看见一幅无关紧要的定格,是为一种商品做的广告,下面的字幕包括这家商业公司的名称,是专门用有声幻灯片和扩音器播放给观众的。放映员耸了耸肩,这是最后一个说法。他用牙齿猛啃一口那只被阳光晒得发软的苹果,嘴唇上下都翻了起来,同时还说了几句回答问题的话。现在,那红门帘不停地鼓进来鼓出去,买了票的人很快有序地走进朝外开着的门,离开了前厅。玻璃房里的女人关上窗户,最后一个离开了电影院;她一直听着那乱哄哄的声音,但是并没有从走路动作和神态举止上流露出烦躁的样子。这时,放映员把头伸进盖板下面查看,脸像石磨,面颊像磨盘,下巴深深地支在锁骨上,半转身回过头,也许在和他的客人会意地交换了一下眼色。他们肯定没有谈论什么。但是这位客人却变得话多起来,举动异乎寻常,无拘无束;他从身后抽屉里摸出一个苹果,一边啃着,一边向放映员询问应急照明设备情况,弄得放映员不知所措。于是,他就诧异地反问,是不是这位客人随便问问而已。随之,客人便直言不讳地提出他的问题,如果胶片开始烧起来该怎么办呢?放映机里有一个开关,叫烧片传动开关,放映员给他解释着,一边说话,一边把手掌放在后脖子上向前搓着圈,一直搓到喉头上,就像抹去汗水一样,然后把手从纽扣之间伸进衬衣里。这个开关,他继续解释道,是由两个开关件组成的,它们借助一种火棉连在一起。一旦胶片烧了,火棉就会随之烧焦,防火盖便脱落下来,大厅里的应急照明,他解释道,就会立刻亮起来。应急照明不靠公共电网,而是靠一个蓄电池来供电的。放映员一边讲着,一边在衬衣里轻轻地挠着肚皮。那些相关的照明设备都安装在天花板上,确切地说,安装在两个带波纹的玻璃罩里,而且各有两个一定瓦数的照明灯,发出的白光非常耀眼。那么,大厅里一开始会不会一片漆黑呢?客人一边插话问道,一边赶紧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免得错过放映员接下来的解释。只要不是所有供电系统都瘫痪了,放映员反驳客人说道,墙壁踢脚板下面的应急照明在任何情况下都是一直亮着的。不过,一旦供电系统出了故障,放映员一边走向开着的楼梯房门,把苹果皮吐到花园里,一边一本正经地承认说,比如不管由于雷电,还是其他突发事件,因为先前人只能看见放电影的光,这时,大厅里先前惟有放电影的光亮吸引着那一双双眼睛,就会一下子(一下子,客人也抢着说了一遍)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然后,他开始提到的应急照明灯就会启动,大厅里顿时亮得像白昼一样(亮得像白昼一样)。观众看电影时,眼睛似乎就不离开银幕,放映员形象地说道:黑暗突然降临,眼前顿时一片漆黑,弄得观众连头脑都摸不着了,不知所措,晕头转向,弄不明白自己是站着,还是坐着,是在空中,还是在水里。正因为如此,也就屡见不鲜了,放映员下结论说,观众为了弄清他们究竟在哪儿,或者就在现场,于是就开始吹口哨,乱喊乱叫,乱跺脚,仿佛这就是确信自己在场和存在的手段。然后,灯光一亮,那些瞪大的眼睛仿佛跟爆炸了一样,放映员又解释说:嘴里嚼着糖果和口香糖,他却立刻这样削弱了自己一番话的分量。那些观众此刻几乎就配不上这样的称号;当这些人去寻找糖果时,他们似乎找到的无非就是咽喉里有一种憋气的感觉,食道里堵塞和疼痛的感觉。为了证明自己的话,放映员用舌头舔了舔上颚,有一种空空的、发麻的感觉,意味着里面什么地方肯定还留下一块苹果残渣。他找到残渣捏在手里。可是,如果烧片传动开关失灵了怎么办呢?放映员不厌其烦地解释着:有一个应急开关和灯光室相连,借助这个开关就会切断灯光室电源,于是,遮板随之落下来,胶片就免遭着火了。但是,如果紧急开关也失灵了,放映员还没等客人快到嘴边的问题说出口,便抢先说道,外面木阶梯旁边还有一个所谓的逃生开关,人们在逃跑中也可以关掉放映室的电源。太好了。可是,如果不是容易着火的胶片,而是座椅或者下面大厅的衣服着火了,比如在冬天,烧锯末的壁炉里飞出的火星点着了火,这难道没有可能吗?或者,我们不谈火了,谈点儿别的吧:难道那坐满观众的大厅里没有可能忽然落进一颗炸弹吗?
电影放映员两腿夹着一个啤酒瓶子,手里拿着三层夹馅的面包片,嘴里也鼓鼓囊囊地嚼着。他躺在三张椅子上,或者躺在两张椅子和一个小坐凳上。他躺在后面花园的小房间里,喝完的啤酒瓶里还沾着泡沫,随地立在旁边,或者倒着放在下面存放空瓶子的地方,或者别的地方。他正睡觉,或者没有睡觉。他喝多了,或者说,他头脑清醒着。可是,不论他是在睡觉,还是没有,他嘴里肯定还一直嚼着面包。如果他真的一直睡到现在,那么他现在就不睡觉了。然而,即使他没有睡觉,他似乎也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因为他摇摇晃晃,很吃力地站起身来,离开他坐靠的桌子,把影片粘接好,再前去拿录音带。他是自己醒来的:他用手指拧开开关,结果影片一转动就碰到他的指甲,把他从矇眬中惊醒了。不过,如果他指甲上这种砂粒般的感觉还没能让他清醒过来的话,(这是第三种说法)放映室的喇叭和下面大厅里同时打开的喇叭都会在放映之前响起熟悉的音乐,足以把放映员从睡梦中吵醒。不过,他在两台放映机之间的盖板上来回转接的动作还是非常娴熟自如的;只有从那咯吱咯吱的咬牙声——牙齿咬动,颌骨突出,脸上现出阴影——能看出他用力咀嚼的动作,这是惟一能说明他醒来的动作。盖板敞开着横在他的头上,他透过小窗口望着下面大厅:他看见,座位一排接一排,那十五排(或多或少)靠背上沿的棱条时隐时现,屋顶毛玻璃后面的淡紫色灯光照在上面泛出蓝色,侧门上方的红灯照射在出口两旁发出橙色和紫色光。尽管音乐已经在呼唤观众该入场了,可依然没有人走进大厅。没有门的那堵墙,这是第四个说法,墙中间的圆壁炉闪烁着金属的色彩。银幕和银幕前的平台在描写中暂且被排除在外了。入口前那宽厚的红帘子下沿被油污抹得黑乎乎的。每当外面有观众要走进前厅,或者有人要进来大声宣告什么,或者进来的人又成群离开前厅时,那帘子都笨重地晃动一下又回到原位。然而,在外面,值得钦佩的是,其他人还在泰然自若地聊着天。柜台旁那位姑娘正在叫卖自己的糖果;由于她的发音与众不同,所以,直到放映厅里,在观众类同的嘈杂声中,她的声音以及她所说的都可以凭着感觉听个明白的。不过,那个放映员因为嘴里啃着苹果,咔嚓咔嚓声灌进他的耳朵里,一点儿都听不见那姑娘在说什么。所以,在放映厅里问过他的问题还得一再重新提出来;这时,他把脑袋从盖板下抽出来,保持着同样弯腰的姿势,眼睛里装着那依然空荡荡的大厅,回身走出来。胶水味是怎么回事呢?那儿机器里的嘶嘶声会是怎么回事?他是不是又在用一把锉刀锉起那已经装进机器里的胶片呢?下面门帘对面另一位姑娘懒洋洋地跷起腿,一边用牙齿咯嘣咯嘣地咬着东西,一边伸出手准备检票。这时,上面那个放映员已经给自己那个坐在小凳子上的客人指定好座位,而客人则竖起耳朵才能听见他的解释。电影放映员和这客人从小就认识。虽然其他人员不允许入内,可这位客人则经常坐在里面,像放映员一样,一边嚼着东西,一边听着电影胶片转动的声音来打发时间。可是今天,他听见外面街道上乱哄哄的声音,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便问这问那。他的手刮着身后倒出来的胶片胶水留下的槽纹。当他把手放到脸前时,就闻到一股胶水和油漆的味道。大厅里还是空荡荡的。这位客人一边用纸巾擦手,一边问道,人们今天怎么了,怎么还不进大厅呢?
不会发生什么事,这位客人走向楼梯房门,打断了那些愚蠢的想法。可是,由于他没有把别的想法说出来,放映员一边用指头从牙缝里掏着果肉,一边忙着别的事(机器里的胶片也在剧烈抖动),终究没有弄懂客人说话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