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还是关上门,事不关己,高高挂起。
碰上这种烂事,林冲很没面子,你走上前去,不是正好扫他的面子?
所以,林冲,有时可怜,有时又有些可怕,甚至有些可厌。
窝藏衙内,得罪林冲。陆虞候家就是样子,一定是一家打碎。
甚至,当他打碎了陆虞候家的家具后,他还是没有马上去樊楼杀陆虞候,而是先带着老婆、使女,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
这是大宋的东京城,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处吗?这是四方辐辏、人物繁盛之区吗?这是泱泱华夏的首都吗?
不是真要杀陆虞候,为什么又要装作要杀陆虞候呢?
况且,见了,打招呼还是不打招呼?
事实上,他这样做,是一举三得:一、争了个面子,维持了形象。二、用最小的成本发泄了怒气,并且给了对方一个能够接受的警告。我们说,在那样的情形下,杀人也能出气,砸东西也能出气。相比较而言,砸东西出气的成本较小。从对方的角度而言,如此欺骗伤害了朋友,朋友只是打碎了几件家具,这个损失可以接受,所以,不会激化矛盾。他林冲还是希望息事宁人。三、耽搁了时间,给陆虞候充分的时间逃走。
回到家,他才拿了一把尖刀,径奔樊楼去杀陆虞候。
再说,刚才大家见林冲娘子被关,林冲会不会就此做了乌龟再说,两边邻舍倒先一个个都做了乌龟。什么乌龟?缩头乌龟啊。大家都关上门,缩了头,没有一个见义勇为出手相救的,没有一个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现在,即使林冲不说,不骂,他们自己又有什么脸面见林冲?
陆谦。陆谦不是刚才还在樊楼上酒桌边吗?这个卖友求荣的泼贼,实在可恨,比衙内还可恨,比富安还可恨。所以,光打碎陆虞候家是不够的,既不够让林冲挽回面子,也不够他出气,况且,作者对他也得有个交代。
这是因为:一、陆虞候如此欺骗了他,侮辱了他,伤害了他,他必须做出有仇必报的样子,维护自己的形象。二、装出这样一定要杀人的样子,如果能吓得让陆虞候派人来讨饶。这样他就有了面子。三、在他这杀人架势的威胁下,高衙内、陆虞候有可能来向他保证,不再骚扰他的老婆。
那么,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林冲也不敢杀陆虞候呢?
欺人,我没看见,我没听见。
林冲回家后,转身又去找一个人了。找谁呢?衙内跑了,老婆救回来了,陆谦家打碎了,邻居都关门避开了。还有谁呢?
再后来,林冲打碎陆虞候家,带着娘子和使女下来,众邻舍也是不能见。
第一,陆虞候是高太尉的心腹之人;第二,陆虞候是高衙内的帮闲之人。
他刚才是因为要小解才出门的,短时间里陆虞候不知外面的变故,有可能还在等他。
可怜之人,往往有可厌之处。
不窝藏衙内,得罪衙内,那会更惨:一定是一家打死。
但是,他没把他的怒气发泄在陆虞候身上,而是发泄在陆虞候的家具上,把他的家打得粉碎。
不打招呼,像个什么样子?装作不认识,那多怪?
他们是不敢窝藏,又不敢不窝藏。为什么?
因此,这样的人,杀不得!
那么,打碎了陆谦家以后,林冲又怎样呢?
如果林冲敢杀陆虞候,如果林冲真要杀陆虞候,林冲在见到高衙内逃走后,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返回樊楼找陆虞候,而不是把时间花在打碎他的家具上。
接下来,林冲又回到陆虞候家门前等了一晚,也不见他回家。再接下来,林冲在他家门前等了三天,也等等不到他,当然等不到他。
于是,林冲把老婆送回家后,又拿了一把尖刀,径奔樊楼去寻陆虞候。赶到那里,陆谦早已不见了。
林冲一家走在这样的大街上,是否会感受到彻骨的寒意?
难道林冲不明白这一点吗?
这样做,他是有目的的,什么目的呢?
这时,他们是窝藏,还是不窝藏?
那么,此时林冲拿着一把尖刀,还去樊楼杀陆虞候,是本来就糊涂,还是一时气糊涂了?
所以,他林冲根本就不是真要杀陆虞候。
我的答案是:林冲一点也不糊涂,而且,此时此刻,他非常冷静。他在这样的突发事件面前,头脑非常清醒。
算盘打得很精啊。难怪金圣叹说他“算得到,熬得住,把得牢,做得彻。都使人怕”,还说他的形象写得“太狠”。
怎么个自欺欺人呢?
为什么?
归根到底,还是一个“怕”字。
这一切当然都在预料之中,陆虞候既是此事主谋之一,见阴谋败露,岂能呆在酒桌边等林冲杀他?
他陆虞候是弱智吗?你林冲打碎了他的家,还手执尖刀,徘徊在他家门前,他会回来送死吗?
而这,才是东京的真相!是大宋的真相!
林冲这事干得有些蹊跷。
接下来,高衙内从窗口跳下来,他想林冲一定在后面追杀而来,他一定是要找个地方躲藏。
这样,他就兵不血刃地解决了一场危机。
实际上,事实的真相是,林冲不但不敢杀高衙内,故意让他跳窗逃走;而且,他还不敢杀陆虞候,所以,同样给了他足够的逃走的时间。
于是,东京大街上,就出现了这样情景:青天白日,却阴森可怕,街衢宽阔,却空无一人。林冲一家三口,孤零零走过。
这看似闲笔,却颇有意味。盖此事已闹得沸沸扬扬,人人皆知。可是邻舍都闭了门。作者正是要通过写邻舍都闭了门,来写人人皆知此事。不是大家不知此事,恰恰是大家都知此事。都知此事,却又为何都闭了门?那是大家都不想惹事。为什么这样说?
一开始,林冲娘子被关,锦儿一定沿途呼救。这时,他们若大门洞开,他们管还是不管?
作者接着写道:“将娘子下楼,出得门外看时,邻舍两边都闭了门。女使锦儿接着,三个人一处归家去了。”
打招呼,怎么个打法?是祝贺他还是同情他?
他既不是本来糊涂,也不是一时气糊涂,而是装糊涂。
老婆保住了,自己的官职、前途也保住了。
为何如此荒凉,如此寒冷,如此苍白?
能装糊涂的人,一定是最清醒的人,一定是最冷静的人。但是,林冲的这种清醒和冷静,实在不可爱,反而非常可怕。
这半天了,大街上沸沸扬扬,陆虞候还会在樊楼等林冲来杀他吗?
这是世道的荒凉,是人心的寒冷,是道义的苍白!
不管,实在说不过去。
自欺,安慰自己的良心。
管,这可是花花太岁高衙内的事,能管吗?自己有几个脑袋?
显然不可能。陆虞候早跑了。
于是,关上门,闭上眼,就当没看见,自欺欺人。
答案很简单!
他当然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