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个世界如果都是这样怕权势,这世界多么令人气闷,多么令人绝望?当林冲忍下这口恶气,带着老婆、使女往外走时,他看见鲁智深提着禅杖,引着那二三十个破落户,大踏步抢入庙里来。
而且,这可怜的生存权,仍然是随时可以丧失的。林冲有一个贤淑美貌的妻子,自身有一身好武艺,他的理想,就是到边疆,一刀一枪,博个封妻荫子。他此时的生活是很圆满的。
他又出了什么事呢?
所以,弗洛伊德说,那些总是和女人轧堆的男人,实际上是借以躲避男人,因为他们害怕真正的竞争。高衙内实际上是最无出息的高干子弟,他本来可以利用他的养父的权势,去做大官,发大财,现在却只能搞搞女人,一副好牌,在他手里却只玩出这个结果,实在是没有出息。
也就是说,圆满的生活不光包括现在的圆满,而且还包括未来更大的圆满。应该说,林冲在这两点上都有了。他家的侍女的名字叫锦儿,就是一个很有寓意的名字,暗含着他的生活如锦上添花,美满幸福。
但是,问题就在这里:这个小混混、小白脸、小流氓是高太尉的养子!他自己一钱不值,就是个人渣,但是,他的背后,是权势!
显然,首先不是个人的武功能力,而是地位。凭个人能力,林冲打十个小衙内也不会有问题,小白脸从来不经打。小白脸最善于在女人堆里厮混,在男人这里,他们永远是弱者。
圆满的生活应该有两个条件:第一,现状是安逸的、从容的;第二,还有更大的发展的空间。
在那样的时代,什么最厉害?是道德法律,还是权势?是人的能力,还是人的地位?
我们说,林冲一生,只是一个怕字,鲁智深一生,只是一个不怕。这段对话,就是一个重要依据。别人调戏林冲老婆,他竟然能忍,能让,原因就是那人的养父是他的顶头上司,他说不怕官,只怕管,其实,不是官,谁能管你?所以,还是怕官。问题是,这不是林冲一人的悲剧,也不是林冲一人的性格。在权力社会里,它几乎是所有人的性格、所有人的悲剧。所以,就文学形象言,如果鲁智深的形象是一个类型,而林冲的形象就是一个典型,他是所有这一阶层的典型代表。林冲的形象比鲁智深的形象更有社会深度。
马克思说,专制政治就是侮辱人,不把人当人。当权力决定一切的时候,一切都会堕落,当权力决定我们命运的时候,如果我们不能逃离,像王进那样;或者脱离体制,像鲁智深那样,我们只有以人格堕落和个人尊严的丧失为代价才能获得可怜的生存权。在林冲身上,我们看到了很多人的人生与性格,甚至,看到了我们自己内心深处深藏的惧怕与懦弱。
而背靠道德法律的林冲一见到背靠高太尉的权势的小衙内,他的手先就软了。——什么才是硬的?权势!
从弗洛伊德的心理学上讲,他实际上是对男人的世界深怀恐惧,并且毫无竞争的能力与意愿。我们看看《水浒》中提到的其他的衙内:蔡京家的衙内蔡得章做了江州知府,女婿梁中书做了北京大名府留守,就是高俅的叔伯兄弟高廉,也做了高唐州的知州。他们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贪赃枉法,骄奢淫逸,害国害民,无恶不作,出息比高衙内大多啦。高衙内只是在京城里糟蹋几个良家妇女,混了个绰号“花花太岁”,实在没有斤两。如果不是背后有高太尉,这样的货色,根本不要林冲动手,一个街头巡逻的警察就可以把他拎到局子里去。
林冲一见,叫道:“师兄,哪里去?”智深道:“我来帮你厮打!”不问前因后果,就来帮打架,真是好鲁智深。林冲赶紧拦住智深,告诉智深:“原来是我的上司高太尉的衙内,不认得我的老婆,一时无礼。林冲本待要痛打那厮一顿,太尉面上须不好看。自古道:‘不怕官,只怕管’。林冲没办法,在他手下吃饭,权且让他这一次。”鲁智深说:“你却怕他本官太尉,洒家怕他甚鸟!俺若撞见那撮鸟时,且教他吃洒家三百禅杖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