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冲冷了,便去包裹里取些碎银子,把花枪挑了酒葫芦,出门买酒。下面是他出门前的动作:一、将火炭盖了,取毡笠子戴上;二、拿了钥匙出来,把草厅门拽上;三、出到大门首,把两扇草场门反拽上,再锁了。
“拿了钥匙”,“带了钥匙”,林冲深信这世界的大门随时会为他而开,让他栖身,哪怕这栖身之地如此寒碜。林冲握住了钥匙,似乎就握住了他和这世界的契约,他可以随时打开它,而这世界也随时让林冲安身立命。
是林冲对这个世界的小心。他几乎是陪着小心呵护着这个世界,虽然这世界如此寒凉,如此残破,如此寂寥,如此不适合人类居住,但林冲仍呵护它,仍委屈暂住,愿意和它和平共处,林冲不要冲突,林冲已经被逼到世界的最后的、最黑暗的、最破烂的角落,但是林冲还是要求和。这个世界给予他的,只是一堆破烂。但是,这些破破烂烂却仍然让林冲珍惜,他要维护着自己生活中的坛坛罐罐,生怕打碎它们,它们是他生活和生命的依靠。
“锁了门”,细心呵护现有的一切,打算就这么样抱残守缺,安于现状。
但是,“那雪正下得紧。”——林冲脚踏积雪,背倚北风,几乎是在这风雪世界里挤出一条道。
大雪飘扑人面,朔风阵阵透骨寒。彤云低锁山河暗,疏林冷落尽凋残。往事萦怀难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烦。……叹英雄生死离别遭危难,满怀激愤问苍天,问苍天,万里关山何日返?问苍天,缺月儿何时再团圆?问苍天,何日里重挥三尺剑?诛尽奸贼庙堂宽!壮怀得舒展,贼头祭龙泉。却为何天颜遍堆愁和怨……天啊天!莫非你也怕权奸,有口难言?
李少春的《野猪林》中,有一段就是唱的林冲大军草料场的情景,唱的非常悲怆,体现出林冲英雄情怀的抑郁不平之气。
交割完毕,老军和差拨走了,撇下这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一人在这荒凉的大雪天里,林冲就床上放了包裹被卧,就坐下生火起来。屋边有一堆柴炭,拿几块来,生在地炉里。仰面看那草屋时,“四下里都崩坏了,又被朔风吹撼,摇撼得动。”这是何等可怜?更可怜的,还是那大英雄的小心,他此时心里盘算的,不是逃离,不是反抗,而是如何将就,如何安顿:“这屋如何过得一冬?待雪晴了,去城中唤个泥水匠来修理。”
在这一段描写里,大雪是特别的背景,作者几乎让林冲的世界风雪迷漫。前几年有一首流行歌曲,唱道“我的世界开始下雪”,我总以为这个歌词作者,一定是受《水浒》中“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这一回的影响。林冲自从撞上了高衙内,他的世界就一直在下雪。
真令人放声一哭!这间破草屋简直可以看成是这个残破世界的象征,这破世界让林冲如何过得一生?而且这破世界又哪里容得林冲修理?那背后的大阴谋正要修理林冲呢。让林冲过不完一冬的,那里是这摇撼得动的草屋?一会儿,这草屋将和他一起化为灰烬。他兀自不知,还在想着委曲求全,还在想着将就着在这寒凉的世界寻些温暖——这不就是一般人的生存现状与生存哲学?
这一连串动作表现出的是什么呢?
向了一回火,觉得身上寒冷。寻思:“却才老军所说,五里路外有那市井,何不去沽些酒来吃?”
林冲雪地里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背着北风而行。
其实,在现实生活中,以酒亡国者倒不多,以酒亡身者却比比皆是。这亡身,也不一定是死亡之亡,而是在酒中麻醉、麻木、沉沦。酒壮懦夫胆,酒消英雄志啊。
酒是我们和这世界妥协的又一理由和条件。酒调动的是我们自身的体温,却让我们感谢世界的温暖。有多少人在酒中消磨了自己,消磨了雄心,《战国策》记载,大禹在品尝了仪狄造出的美酒后,觉得美味无比,说了一句话:“后世必有以酒亡其国者。”于是就疏远了仪狄。
然后他带了钥匙信步投东。
“将火炭盖了”,林冲很担心这世界再出什么意外,他希望它平安,希望这秩序延续,哪怕这秩序对他并不公正有利。
其实,李少春是拔高了林冲。林冲不是一个具有强烈反抗精神的人。甚至可以说,他不是一个忧国忧民的人。他哪里有“诛尽奸贼庙堂宽”的志向和觉悟?在自己遭到高俅迫害之前,他压根就没觉得高俅是奸贼,他一直和高俅保持着良好的关系,甚至想和他套近乎。总之,林冲只是一个温顺的良民,一个尽职的专业人员,一个听话的下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