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笑了许久。今天,我好好地思索这一串笑声。确实,我们为什么笑了?老干部有那么可笑吗?难道就因为重复了另一个人已经经历过的而可笑?可他什么也没有重复!是历史在重复。而要重复,就必须没有廉耻,没有智慧,没有品位。正是历史的糟糕品位让我们笑了。
这又使我想到了我的那位朋友的期待。难道波希米亚人正在经历的这个时代真的需要它的巴尔扎克?也许吧。也许,对于捷克人来说,读一读以巴尔扎克手法写出的关于他们国家重新资本主义化的小说,那种带着许多人物、鸿篇巨制的系列小说,是有用的。但任何一个配得上小说家之名的人都不会写这么一部小说。再写一部《人间喜剧》是件可笑的事情。因为假如说历史(人类的历史)可以有重复的糟糕品位,一种艺术的历史却是无法忍受重复的。艺术并非要像一面巨大的镜子,记录下历史的所有起伏、所有变化,以及它的无穷重复。艺术不是在历史的行进过程中紧紧追随每一个步伐的军乐队。它的存在是为了创造它自身的历史。将来有一天,欧洲所留下的,将不是它重复的历史,因为这本身没有任何价值。惟一有机会留存下去的,将是它的艺术的历史。
一九八九年捷克共产主义体制崩溃之后,我曾到布拉格小住几次,先前有一次,一个一直在那里生活的朋友对我说:我们这里需要的是一个巴尔扎克。因为你在这里见到的,是正在复辟一个资本主义社会,带着它所有的残酷和愚蠢,带着骗子和暴发户的庸俗。商业愚蠢已经取代了意识形态上的愚蠢。但这种经验颇具情调之处,还在于它将原来的经验清新地保留在自己的记忆中,在于这两种经验的相互渗透,而且,正如在巴尔扎克的时代,历史总是在上演着一些令人难以置信、情节错综复杂的戏剧。他接下来为我讲述了一个老人的故事。老人原是党内的一名高官,二十五年前,他促成他女儿跟一个被没收了财产的大资本家的儿子的婚姻,而且还很快让那个儿子有了很好的前途(作为结婚礼物)。今天,这位老干部正在孤独中度着残年。女婿的家庭收回了原先国有化的财产,而女儿为她的共产党员父亲感到羞耻,只敢偷偷摸摸在私底下见他。我的朋友笑着说:你想得到吗?这可是地地道道的高老头的故事呀!恐怖时代的强人成功地将两个女儿嫁给了“阶级敌人”,而到了复辟时代,他们就不愿再认他为父,搞得可怜的父亲永远都无法在公众场合遇到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