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街上,俄国士兵们走来走去,我一想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阻碍我们成为我们所是的那个样子,就感到害怕。同时,我又惊愕地看到,我并不知道我们是怎样,又是为了什么,而成了我们所是的那个样子;我甚至不能确定,在一个世纪之前,我是否会选择做一个捷克人。我所缺乏的,并非有关历史事件的知识。我所需要的是另一种知识,也就是一种如福楼拜所说,能够深入一种历史处境的“灵魂”的知识,一种能抓住这一历史处境的人性内容的知识。也许一部小说,一部伟大的小说,会让我明白,当时的捷克人是如何经历他们的决定的。然而,这样一部小说并没有被创作出来。在有些情况下,一部伟大小说的缺乏是无可补救的。
我试图去理解他们这里面有多少爱国主义诱惑的魔力?这是在未知中旅行的魅力?还是对一个伟大的、一去不复返的过去的怀念?还是同情弱者的高尚情操?还是因从属于一群热烈地创造一个从无到有的全新世界的朋友圈子而带来的愉悦?不光是创造出一首诗、一部戏剧、一个政党,而是整个民族,即便是用它那已消失一半的语言?虽然我与这个时代只隔了三四代,我还是非常惊讶地发现,我已无力将自己放到祖先们的位置上去揣摩,在想象中重现他们曾经经历过的具体处境。
着迷于民族灭亡的意象,我想到了它的诞生,更确切地说,想到了它的第二次诞生,也就是它在十七、十八世纪之后的重生。在那两个世纪中,捷克语(以前曾是扬·胡斯和夸美纽斯的伟大语言)从书籍、学校、行政中消失,在德语旁边勉强度日,就像是仆人用的俗语。我想到了那些十九世纪的捷克作家和艺术家,他们在一个短暂得神奇的时期内,唤醒了一个昏昏欲睡的民族。我想到贝德日赫·斯梅塔纳,他甚至不知道如何用正确的捷克语写作,一直在用德语写日记,却成了民族中最具象征意义的人物。这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处境:捷克人都是双语的,当时有选择的机会:生还是不生;活着还是死去。他们中的一个,胡贝特·戈登·绍尔,勇敢地、直截了当地道出了这一选择的本质:“假如将我们的精神能量跟一种远远高于正在诞生的捷克文化的伟大民族的文化结合在一起,我们不是更能对人类有用吗?”然而,到最后,相对于德国人的成熟文化,他们还是选择了一种“正在诞生的”文化。
今天,有谁还能记起一九六八年八月俄国军队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在我的生活中,这就像是一场火灾。然而,假如我撰写这一时期的回忆录,结果会非常贫乏,肯定会充满谬误和并非故意的谎言。但是在据实记忆之外,还存在着另外一种记忆:我那小小的国家在我看来被剥夺了它最后的一点独立性,永远被一个巨大的异域世界吞没了。我当时以为在经历着它刚刚开始的垂死过程。当然,我对处境的估量是错误的,但尽管我犯了错误(或者说多亏了它),一个重要的经验刻在了我的存在记忆之中:我从此之后知道了任何一个法国人、任何一个美国人都无法知道的;我知道了对一个人来说,什么叫经历自己民族的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