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能没有一个小说家像维克多·雨果在《九三年》(一八七四)中那样,听任自己受到悲剧性情感的诱惑。这是雨果关于伟大的法兰西革命的小说。他的三个人物都化了妆,穿上正装,给人的感觉是直接从画上摆到了小说内:德·朗特纳克侯爵,狂热地忠诚于君主制;西穆尔丹,大革命的伟大人物,对它的真理性也同样深信不疑;最后是朗特纳克的侄孙,戈万,在西穆尔丹的影响下,这位贵族成了大革命时期一位伟大的将军。
下面是他们故事的结尾:在一场极其残酷的战役中,大革命的军队包围了一座城堡,朗特纳克成功地从一个秘密通道逃遁了。然后,已经处于围城者的危险之外的他,在田野中,看到了着火的城堡,并听到了一位母亲绝望的抽泣声。就在那一刻,他想起共和国一个家庭中的三个小孩被作为人质,关在了一个铁门背后,而他的口袋中放着铁门的钥匙。他在此之前已经见过成百上千的死者,男人,女人,老人,都没有心软。但是,小孩的死亡,不,永远不,怎么也不能,他不能允许这样!于是他又钻进了同一个地下通道,当着他那些瞠目结舌的敌人的面,将孩子们从火焰中解救了出来。被捕之后,他被判处死刑。当戈万得知他叔祖父的英勇行为之后,他那些确信无疑的道德准则动摇了:这个为了拯救小孩的生命而牺牲的人难道不应当宽恕吗?他帮助朗特纳克越狱,心里很清楚他这样做是自我判刑。确实,忠诚于大革命毫不留情的原则的西穆尔丹将戈万送上了断头台,尽管他爱他如亲生子。对戈万来说,死亡的判决是公正的,他平静地接受了它。当断头刀落下时,西穆尔丹这位伟大的革命家朝自己的胸口开了一枪。
我又一次要让阿隆索·吉哈达的身影浮现出来;看到他骑上他的驽骍难得,出发去寻找伟大的战役。他随时准备好,为了一个高尚的事业而牺牲自己的生命,但悲剧并不需要他。因为从一诞生起,小说就对悲剧不予信任:不信任它对伟大的崇拜;不信任它的戏剧源泉;不信任它对生活非诗性一面的闭眼不见。可怜的阿隆索·吉哈达。在他那张悲哀的脸所到之处,一切都成了喜剧。
对福楼拜来说,再没有比对他的人物进行道德评判更为陌生了;弗雷德里克或戴洛里耶缺乏信念,并不使他们值得讨伐或者不可爱;况且,他们远不是懦弱或犬儒主义的人,而经常有进行英勇行为的需求;在革命的那一天,在人群之中,看到他旁边的一名男子腰部中弹,弗雷德里克就“冲向前,义愤填膺……”但这只是一时的冲动,并不转化为一种持久的态度。
塞内卡尔这位最积极的革命家,“民主派”,“人民的朋友”,成为一厂之长,傲慢地对待手下的人员。弗雷德里克对他说:“啊,作为一个民主派,您真够狠的!”塞内卡尔:“民主不是个人主义的放任无羁,而是法律之下的共同等级,是工作的分工,是秩序!”在一八四八年的那些日子,他又成了革命家。后来,手中拿着武器的他又去镇压同一场革命。然而,将他视为一个习惯性地勤换外衣的投机分子是不公正的。不管是革命,还是反革命,他一直是同一个人。因为——而这是福楼拜的一个伟大发现——一种政治态度所倚仗的,并非一种观点(这种东西是如此脆弱,如此轻飘!),而是某种没有那么理性,却更为坚实的东西:比方说,在塞内卡尔那里,是一种对秩序的根深蒂固的执着,一种对个体的根深蒂固的仇恨(正如他所说的,是对“个人主义的放任无羁”的仇恨)。
将这些人物变成一出悲剧中的角色的,是他们跟他们愿意为之献身的信念的完全认同,并真的就为之献身了。在它五年前创作的《情感教育》(一八六九)讲述的也是一场革命(一八四八年的革命),则完全处于一个与悲剧风牛马不相及的世界内:人物有自己的观点,但人微言轻,这些观点没有重量,没有必要;他们经常变换观点,并非因为有什么深刻的智力上的重新审视,而是像他们换领带一样,只是因为他们不喜欢领带的颜色。戴洛里耶看到弗雷德里克拒绝付他曾答应捐给杂志的一万五千法郎时,马上,“他跟弗雷德里克的友谊就完了(……)。一种对富人的仇恨占据着他。他转向了塞内卡尔的观点,并暗暗发誓为其服务”。在阿尔努夫人以她的贞洁让弗雷德里克失望的时候,弗雷德里克“跟戴洛里耶一样,希望出现全世界的大动荡”。
只有其中最天真的一个,迪萨尔迪耶,因他的理想而被杀。但他在小说中的位置是次要的。在一出悲剧中,悲剧性的命运占据着前景。在福楼拜的小说中,只是在后景中,才可以隐约看到它一闪而过,如一道不知去向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