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的恩格尔贝特先生:他起先住到一个居民聚集区的别墅内;就在那里,汽车第一次让他发现了将他的生活变成毫无止境的逃避的恶。他搬到另一个区,很高兴,因为在他住的街上,汽车是不准通行的。但他不知道,禁行只是暂时的,晚上,他听到“爆炸的魔鬼”在他窗下又开始轰鸣,愤怒不已。从此,他上床之前都要在耳朵里塞上耳塞,因为他明白“睡眠,这是人类最根本的欲望,因无法入睡而造成的死亡一定是最可怕的死亡”。他到乡村旅店里寻找安静(但徒劳无益),到外省城市原先的同事那里寻找安静(但无济于事),最后只能在火车上过夜,因为火车那温柔而古老的噪音,能为他在被噪音包围的生活中带来相对平静的睡眠。
在一九二〇年,恩格尔贝特先生还对“爆炸的魔鬼”的噪音感到惊讶;接下来的几代人就认为它是很自然的;噪音在让人感到可怕,使人得病之后,渐渐地,又重新塑造了人;通过它的无处不在和它的持久,它最终成功地向人灌输了对噪音的需求,以及与此同时的一种跟大自然,跟休息、跟快乐、跟美、跟音乐(音乐成了一种不间断的声音背景,失去了它作为艺术的特点),甚至跟话语(它不再跟以前一样在众多声音中占据特权的地位)的完全不同的关系。在存在的历史中,这是一个如此深刻的变化,如此持久,以至于任何一场战争,任何一场革命也没有能力制造出相似的现象。亚罗米尔·约翰谦卑地发现了这一变化,描写了其开端。
我说“谦卑地”,因为约翰属于那些被人称为二流的小说家。然而,不管是伟大的还是渺小的,他是一个真正的小说家:他不去复制绣织在预先阐释的帷幕上的真理,他有着塞万提斯式的撕裂帷幕的勇气。我们让恩格尔贝特先生从小说中走出来,想象他作为一个真实的人,开始撰写他的自传。他的自传将跟约翰的小说一点都不相似!因为,跟大多数他的同类一样,恩格尔贝特先生习惯于根据能够从悬挂在世界前面的帷幕上看到的来评判生活。他知道,噪音现象,不管它如何让他感到不舒服,终究是不值得感兴趣的。相反,自由、独立、民主,或者,从对立角度来看,资本主义、剥削、不平等,那才是,一百个是,那才是严肃的概念,能够赋予一种命运以意义,将一种不幸变得高贵!所以,在我看来一定是戴着耳塞撰写的自传中,他会着重强调他祖国重新找回的独立,抨击暴发户的自私;至于“爆炸的魔鬼”,他会将它们赶到书页的下方,作为一种无聊的琐事而提到,至多博人一笑而已。
约翰写他的小说时,一百个布拉格人中可能才有一辆汽车,或者,谁知道呢,是一千个人中才有一辆。正是在噪音现象(发动机的噪音)还很稀少的时候,它才以令人惊诧的新颖性呈现出来。我们可以从中推断出一个普遍规则:一个社会现象的存在意义并非在它普及时,而是在它肇始时,才可以让人以最大的敏锐感知到,也就是在它比后来弱小得多的时候。尼采发现,在十六世纪,教会在德国,比在世界上任何其他地方都要不腐败些,正因如此,宗教改革恰恰就在那里发生,因为,只有“腐败的初始阶段才被认为是不可忍受的”。卡夫卡时期的官僚主义跟今天相比,简直是个无辜的孩子,然而正是卡夫卡发现了它的可怕,到后来,它就很平凡了,不再让任何人感兴趣。在二十世纪的六十年代,一些杰出的哲学家对“消费社会”进行批评。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批评已经如此可笑地被现实超越,以至于人们今天都羞于提起它。因为还必须提到另一个普遍规则:现实是没有任何廉耻感地重复着的,然而思想,面对现实的重复,最后总是缄默不语。
还是一九八九年以后的一次回布拉格。从一位朋友的书架上,我随意地抽出了亚罗米尔·约翰的一本书,他是两次大战期间的捷克作家。这部小说已被人遗忘了很久,题目是《爆炸的魔鬼》,这一天我是头一次读它。书创作于一九三二年左右,讲述了一个大约在成书十年前的故事,发生于一九一八年宣告成立的捷克斯洛伐克共和国的最初几年。恩格尔贝特先生是原哈布斯堡君主立宪制时代的林业顾问,他搬家到布拉格,以度退休后的残年;但是,随着不断与新兴国家那种咄咄逼人的现代性相冲突,他感到越来越失望。这是一个人人皆知的处境。然而,有一件事是从未被人提到过的,那就是,这一现代世界的可怕,恩格尔贝特先生的厄运,既非由于金钱的力量,也非由于暴发户们的嚣张,而是来自噪音;并非以前的暴风雨或锤子的噪音,而是现在的发动机的噪音,尤其是汽车和摩托车——“爆炸的魔鬼”——的噪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