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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匠与杰作 作者: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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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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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必须牢记:巴尔扎克是个浪漫主义者。众所周知,浪漫主义出自对古典主义的反动,可如今将之与现实主义进行比照来得更为方便。现实主义者都是宿命论者,他们在其叙事中力求达到符合逻辑的逼真效果,他们的观察也是属于自然主义的。浪漫主义者则感觉日常生活单调乏味,他们力求脱离现实世界,找寻幻想世界,追求的是奇异和冒险,他们想要出人意料,哪怕这么做的代价是必须牺牲真实性也毫不在乎。他们塑造的人物感情丰富、思想极端。他们的愿望很强烈,不受什么拘束。他们鄙视情感克制,认为这是沉闷的布尔乔亚价值观。他们全心全意地赞同帕斯卡的名言:“纵使有万般理由,心还是同样盲目。”他们崇拜他,是因为此人愿意毫不犹豫地牺牲一切,去争取财富和权力。这种人生态度很适合巴尔扎克充满活力的性情;不夸张地说,即使浪漫主义不存在的话,他也会创造出浪漫主义的。他的观察细微而准确,而他将之作为发挥自己离奇想象力的基础。每个人都有自己主要的志趣,这个观念很符合他的本性。该观念对小说作家们始终颇具吸引力,因为它让他们得以为自己所塑造的人物赋予一种戏剧力量;这些人物生动而鲜明,读者仅仅需要了解他们是守财奴或者好色鬼,恶妇或者圣人就够了,所以他们也能毫不费力地熟悉这些人物。生活在今天的我们所读到的作品,其作者往往都试图想让我们对其笔下人物的心理世界发生兴趣,所以导致我们不再相信人都是表里如一的。我们知道,他们都是由相互矛盾、似乎无法协调的成分所构成的;正是他们身上的这些不协调才引起了我们的兴趣,并且由于我们知道自己身上也有这种不协调,所以也激发了我们的同情。巴尔扎克笔下最伟大的人物,是仿照那些老作家们塑造的,他们都是根据其性情勾画每个人物的。这些人物的主要志趣令其如痴如醉,无心顾及其他。他们就是人格化了的嗜好;可是他们被赋予了奇妙的力量、真实性和独特性,哪怕你可能并不相信他们,但却绝对不会忘却。

巴尔扎克所涉及的领域囊括其时代的整个生活,范围也是遍及全国。他对人的认识(不管这种认识是怎么得来的)不同寻常,尽管在某些方面不如其他地方准确;而且他对社会中产阶级(医生、律师、职员、记者、店主、乡村牧师)的描写,比起上流世界、城市工人群体和耕作者群体,都要可信。如同所有的小说家一样,他写起恶人来要胜过写善者。他具有惊人的构造才能和非凡的创造力。他就如一股自然的力量、一条激荡湍急的河流,漫过堤岸、横扫眼前的一切,或者如一阵飓风,一路咆哮,吹遍宁静的乡村与都市的街道。

伟大的小说家用自己的作品丰富了全世界的精神宝库,而在这些人当中,窃以为巴尔扎克是最伟大的一位。他是唯一一位我会毫不迟疑地冠之以天才的人物。天才一词,在当今用得太过随便。头上顶了这个词的人,如果我们判断更为理智的话,用才干来形容他们就足够了。而天才同才干并非一回事。很多人都有才干,这并不稀奇,可天才却很稀奇。才干是灵巧而娴熟,可以后天培养;而天才是与生俱来的,奇怪的是,它常常跟严重的过失挂上钩。根据牛津辞典解释,天才就是“天生的高超智力,诸如任何艺术门类(不管是思考还是实践)中的高手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是(一种)本能的,超常的想象、创新、发明、发现能力”。那么本能的、超常的想象能力,正是巴尔扎克所具备的。他并不是一个现实主义者(诸如某种程度上的司汤达和写《包法利夫人》时的福楼拜),而是个浪漫主义者,所以他眼中的生活并非原貌,而是受到了同时代人都有的各种倾向(常常是渲染性的)的影响。

作为一名描绘世界的艺术家,他的独特才能在于他对人物的想象,不只是通过人物的彼此关系(除了纯粹写冒险故事的作家,所有小说家都这么做),而且(尤其)通过人物与其所在的社会之间的关系。大多数小说家都是选择一组人物(有时候不过两三个),在他们眼里,就好像这些人物生活在玻璃橱窗下一般。如此一来,常常产生一种强烈的效果,但不幸的是,同时也造成了虚假效果。人不光过自己的日子,还生活在别人的世界里:在自己的生活中,他们扮演主角;在别人的生活中,他们的角色有时候倒也重要,但常常却是微不足道的。你去理发店理发,此事对你而言无关紧要,可是由于你不经意的一席话,可能就成为理发师一生的转折点。通过把其中暗含的一切意思显现出来,巴尔扎克得以生动形象、令人激动地呈现出生活的千差万别、它的混乱无序和相互冲突,以及导致重要结局的那些起因有多么遥远。我相信,他是第一位详细探讨经济在人类生活中所发挥的无比重要性的小说家。他认为,仅仅说金钱是万恶之源是不够的;在他看来,对金钱的欲望、对金钱的渴求,是人类行为的主要推动力。

有的作家仅凭一两部书就声名鹊起,有时候是因为在其大量的著述当中,只有某个片断证实具有不朽的价值,普雷沃神父的《曼侬·莱斯科》即是如此;有时候则是因为他们的灵感(来自一种特殊的体验或是由于独特的性情)仅仅用在了无甚意义的创作上。他们只能畅所欲言一次,假如再写作的话,就会老调重弹,或是下笔无物。巴尔扎克的创作力惊人。诚然,他的作品参差不齐。就他所写的这样一部巨著而言,不可能始终达到最高水平。文学批评家往往带着怀疑的眼光看待作家的高产,我觉得这样很不对。马修·阿诺德就把这看成是天才的一大特点。他在提起华兹华斯的时候说,令自己肃然起敬、在脑海中树立起这位诗人崇高地位的,正是其大量的佳作,即使是在他那些平平之作被一扫而清后依旧如此。阿诺德接着说:“如果对每个诗人的单篇作品或是某几篇进行比较的话,我不敢说华兹华斯就比格雷、彭斯、科勒律治或者济慈高超。……我认为他的高超之处在于他能写出更为大量的佳作来。”巴尔扎克的小说绝没有《战争与和平》史诗般的波澜壮阔,没有《卡拉马佐夫兄弟》的撼人心魄,也没有《傲慢与偏见》的独特魅力:他的伟大之处不在于某一部作品,而在于他惊人的鸿篇巨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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