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一个雕塑般的人如此战栗、烦乱、无力,让我感到一种奇怪的震撼。他讲起几个月以来所承受的痛苦,这种痛苦他再也忍受不了了,乞求能得到些许的希望。我当时只能恳求他离开,答应第二天给他答复。我问他是否跟爸爸讲过,他说他没这个胆子。我几乎是把他半请半推出房间的。等他走后,我立即找到爸爸,将刚才发生的事情告诉了他。引起他一阵超乎想象的焦躁和愤怒;假如我真爱尼古拉斯先生的话,听到这番针对他的恶语,肯定会让我忍无可忍的;事实上,我热血沸腾,觉得这样极不公平。可是爸爸执拗得很,让你不敢视作儿戏;他的太阳穴上青筋突起,有如鞭绳,两眼也突然间布满血丝。我连忙做出保证:明天清清楚楚地拒绝尼古拉斯先生。”
自从布兰威尔死后的礼拜天,艾米莉再也没有出过门。她患上了感冒和咳嗽,而且愈发严重,夏洛蒂在给埃伦·纳西的信中这样说:“我真怕她胸腔疼痛,当她活动迅速的时候,我能听出她喘不上气来。她看起来非常非常地瘦弱苍白。她那沉默寡言的天性更是让我心神不安。问她是无济于事的,你不会得到任何回答,建议什么治疗方法更是无用,根本得不到采纳。”一两周之后,夏洛蒂又在给另一个朋友的信中写道:“我真希望艾米莉今晚能够好一些,但是很难有什么把握。她在疾病方面可真够克制的,既不需要也不接受同情。提出任何问题或是帮助,都会惹她不高兴;不是迫不得已,她绝不在疼痛或是疾病面前退缩一步;平日的爱好,她仍都不肯放弃。你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去做那些不适宜做的事情,一句话也不敢多说……”一天清晨,艾米莉像平素一样起床,穿好衣服开始干针线活儿;她呼吸急促,眼力迟钝,可仍然接着干。情况越来越糟。她老是不肯看医生,但到了中午时分终于喊人叫个医生来。一切都已经太迟了。两点钟,她去世了。
有位曾经在他病入膏肓时照顾过他的人告诉盖斯凯尔夫人,当他知道死神将至的时候,坚持要从床上起来,因为他要站着死。他在床上仅仅躺了一天。夏洛蒂的情绪极度混乱,大家不得不把她带走,但是她的父亲、安妮和艾米莉在一旁看着布兰威尔站起身来,在挣扎了二十分钟后,他走了,如其所愿,是站着死的。
在另一封署名在三天前的信当中,夏洛蒂写道:“你问我爸爸在尼古拉斯面前的表现到底如何糟糕。我真希望你能在这儿亲眼见见爸爸目前的心情:你就会对他有所了解了。他对他的冷酷和轻蔑可谓不折不扣。两人尚且没有面谈,一切都是通过信件进行的。我不得不说,爸爸在礼拜三写给尼古拉斯先生的短笺极为残酷。”她接着说,自己的父亲对“手头缺钱想得有点太多了;他说这种结合有失身份,我等于是把自己给废掉了,假如我真的结婚的话,他希望我千万不要这样”。事实上,勃朗特先生的所作所为,就如同他当年对玛丽·伯德一样。勃朗特先生和尼古拉斯先生之间的关系极度紧张,以至后者辞去了助理牧师的职务。不过后面的几任都不能令勃朗特先生满意,夏洛蒂被他的满腹牢骚搞得实在心烦,告诉他说要怪也只能怪他自己。只要他允许自己嫁给尼古拉斯先生,一切都会好的。爸爸仍旧“非常非常地有敌意,极其不公正”,可她还是跟尼古拉斯先生见面、通信。两人订了婚,并于1854年结婚。她此时三十八岁,九个月后死于分娩。
布兰威尔小姐去世的时候,安妮正在索普·格林为一位罗宾逊太太的孩子当家庭教师。她的性格温柔和蔼。比起苛刻和敏感的夏洛蒂,她显然更容易同别人和睦相处。对于自己的处境,她并无不满。她回到霍沃思参加姨妈的葬礼,在返回索普·格林的时候带上了她的布兰威尔。埃德蒙·罗宾逊先生是个富有的牧师,上了年纪、病弱无力,却有个年纪尚轻的太太,尽管她比布兰威尔大了十七岁,他还是爱上了她。他们俩关系如何无人确知。但不管怎样,他们还是被发现了。布兰威尔被扫地出门,罗宾逊先生命令他“永远不许再见自己孩子的母亲,永远不许踏入她的房门,永远不许给她写信或者同她讲话”。布兰威尔“情绪激动、大嚷大叫,发誓说自己不能离了她;大声抱怨对方选择留在丈夫身边。然后又祈祷患病的牧师早点儿死,这样他俩就可以开心了”。布兰威尔平时酗酒成性,如今在痛苦中又沉溺于吸食鸦片。不过,他似乎能够跟罗宾逊太太联系上,并且在他被驱逐几个月后,两人好像还在哈罗门见了面。“据说她提出两人远走高飞,身份地位都不要了。倒是布兰威尔劝她沉住气,再等上一等。”由于这只能是出自布兰威尔本人之口,况且无论如何也不怎么像真的,我们可以认定,这纯属一个又愚蠢又自负的年轻人的杜撰。突然,他收到一封信,宣告罗宾逊先生已经逝世;“他直接绕着教堂院子跳起舞来,简直就像精神错乱一般;他太喜欢那个女人了,”有人告诉艾米莉的传记作者玛丽·罗宾逊。
“第二天清晨,他起床认真穿好衣服,准备启程;可他还没来得及走出霍沃思,有两个人快马加鞭赶到村里。原来是他们派人来接布兰威尔,当他兴冲冲地到了以后,其中一个骑马之人下马陪他一起进了黑牛酒店。”他从寡妇那里带来了信息,乞求他不要再靠近自己,因为只要她见他哪怕一面,就会失去所有的财产和孩子的监护权。这是他说的,然而由于这封信从未示人,而且人们发现罗宾逊先生的遗嘱里也没有这样的条款,所以他说的究竟是不是真话,也就无从知晓了。唯一没有疑问的是,罗宾逊太太让他明白,自己不想再同他有任何瓜葛,而且上述理由可能正是她编出来、好让这一打击不要过于致命的。勃朗特一家坚信,她曾是布兰威尔的情人,并且把他随后的行为归罪于她的不良影响。或许她确实是,但也有可能是他自吹自擂、硬说自己曾经征服过对方,这就如同他之前和之后的众多男性一样。况且就算她一度曾经迷上了他,也没有理由认定她就真的想要嫁给他。他借酒消愁,一直到喝死。
从童年时代,她们就开始断断续续地写作。1846年,三人用柯勒、艾利斯和阿克顿的名义自费出版了一卷诗集。总共花了五十镑,仅仅卖出两本。此后每个人又都写了一部小说,夏洛蒂(柯勒·贝尔)写的叫《教师》,还有艾米莉(艾利斯·贝尔)的《呼啸山庄》以及安妮(阿克顿·贝尔)的《艾格尼丝·格雷》。这几部小说被一家又一家出版社拒绝;然而史密斯·埃尔德公司回信了,夏洛蒂的《教师》最终就是投到这家的,信中说他们愿意考虑出版一本由她写的篇幅长一些的小说。此时她即将完成一部小说,一个月内就能交给出版社。他们接受了。这本书叫《简·爱》。艾米莉的小说,还有安妮的,最后都被一位叫牛拜的出版商所接受,“所开的条件让两位作者感到筋疲力尽”,他们在夏洛蒂将《简·爱》交给史密斯之前就对稿子进行了校对。虽然有关《简·爱》的评论谈不上特别好,但很受读者喜欢,使其成为畅销书。牛拜先生随即试图让公众相信,写《呼啸山庄》和《艾格尼丝·格雷》的人(他把这两本书合在一起发行了三卷本),就是《简·爱》的作者。然而这两本书没有给人什么印象,而且也的确有许多评论家将之看作柯勒·贝尔早期不成熟的作品。经过劝说,勃朗特先生同意阅读《简·爱》。读过此书,他在来喝茶的时候说:“姑娘们,你们知道夏洛蒂一直在写一本书吗?写得棒极了。”
夏洛蒂正在写另一部小说《谢利》,但是为了照顾安妮,她暂时放下了这本书,安妮身染的病就是当时出名的急性肺结核,布兰威尔和艾米莉都是死于此病。直到这个温柔的小姑娘死后(同时也是艾米莉去世后仅仅五个月),夏洛蒂才完成该书。1849年和1850年,她去了伦敦,此事被过度渲染;她被引荐给萨克雷,乔治·里奇蒙还给她画了像。有位詹姆斯·泰勒先生,是史密斯·埃尔德出版公司的成员,被夏洛蒂描述成一个严厉而坚定的小个子,此人向夏洛蒂求婚,但她拒绝了。在此之前,曾有两位年轻牧师向她求婚,结果遭到拒绝。她父亲或是周围教区牧师手下的两三位助理牧师,对她表现出明显的兴趣,然而艾米莉对求婚者予以阻拦(姐妹们都叫她少校,因为她对付这些人颇有一手),而且父亲也不同意,因此都没什么结果。可是夏洛蒂最终还是嫁给了父亲手下的一位助理牧师。这个人就是阿瑟·尼古拉斯牧师,此人1844年来到霍沃思。在那一年写给埃伦·纳西的信中,夏洛蒂这样说起他:“我在他身上无论如何也看不出丝毫你所发现的有趣优点,他留给我的最大印象就是心胸狭窄。”两年之后,她把他列入自己不屑一顾的助理牧师行列。“这些人把我当老处女,而我把他们统统看成是无趣、狭隘、毫无吸引力的粗鄙之辈。”尼古拉斯先生是个爱尔兰人,假期去了爱尔兰,夏洛蒂照例写信对纳西说:“尼古拉斯先生还未回来。我很遗憾地说,许多教区牧师都巴望他不必再费那些事跨海返回了。”
在埋葬了妻子、妻妹和六个孩子之后,帕特里克·勃朗特牧师只能一个人用餐了,倒也乐得独处,他在荒野上散步,只要日渐衰弱的身子允许,能走多远就走多远,他还读报纸、布道、上床前给钟表上发条。有一张他老年时的照片,照片上的人穿着一件黑色的衣服,脖子上缠着一条宽大的白领巾,白头发剪得短短的,眉毛纤细,鼻子挺直,双唇紧闭,镜片后面是一双暴躁易怒的眼睛。他死在霍沃思,终年八十四岁。
1852年,夏洛蒂给埃伦·纳西写了一封长信,随信还装了尼古拉斯先生写来的短笺,她说这短笺“在我心中留下了深深的忧虑……”“爸爸看到什么、猜到什么,我不会打听,尽管我或许推测得到。他已经非常不快地注意到:尼古拉斯先生意志消沉,扬言要移居国外,身体也越来越差,父亲对此并无多少同情,倒是有不少影射挖苦之辞。礼拜一早晨,尼古拉斯先生来这儿喝茶,虽然没有明显看到,但我隐约感觉到(我有时候不用看就能感觉得到)他不断投来的目光和奇怪而焦躁的矜持是何用意。喝过茶,我还是像往常一样躲到餐室里。尼古拉斯先生照常跟爸爸坐到八九点钟;而后我听到他打开客厅的大门,似乎是要走了。我正等着前门关上的声音呢。他在走廊停下了脚步;他轻轻叩了叩门,随后发生的事情有如闪电临头。他进来了,站在我的面前。他嘴里说什么,你猜也猜得到;他的举止让你搞不懂,我至今也没忘记。他从头到脚都在颤抖,脸色惨白,声音很低,充满激情却又十分吃力,他让我平生第一次感觉到:一个急欲表达感情、心里却没底的男人要付出何等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