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屠格涅夫先生,我必须得告诉您,”陀思妥耶夫斯基说道,“我必须得告诉您,我深深地鄙视我自己。”他等着屠格涅夫讲话,可对方依旧默不作声。于是陀思妥耶夫斯基发火了,他高喊道:“但我更加鄙视你。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而后迈步走出房间,砰的一声甩上了门。他失去了一幕其他作家都力不能及的场景。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正式传记由他的一位老朋友斯特拉科夫所撰写;为了这部著作,他还给托尔斯泰写了一封信,艾尔默·莫德在其托尔斯泰传记中刊载了这封信,下面是其译文的删节版本:
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人虚荣嫉妒、喜欢争吵、疑心重重、卑躬屈膝、自私自利、吹吹嘘嘘、极不可靠、粗心轻率、眼光短浅、气量狭窄。总而言之,他是个讨厌的人。可是情况并不只是这些。如果真是这样的话,他是不可能塑造出阿廖沙·卡拉马佐夫这个或许称得上是一切小说中最具魅力的人物的,也不可能塑造出道德高尚的佐西马长老。陀思妥耶夫斯基对人可不算挑剔。还在蹲监的时候,他就认识到:人可能会犯很严重的罪过,谋杀、强奸或者抢劫,但同时又具有勇敢、慷慨、关心朋友的品格。他很有善心,遇到乞丐或朋友都是解囊相助。当他自己穷得丁当响的时候,还抠出一点来接济妻妹和哥哥的情妇、接济自己那个不中用的继子、接济嗜酒的废物,还有他的弟弟安德烈。他们占他的便宜,就像他占别人的便宜一样,可他一点也没有嫌弃,而是觉得自己为他们做得还不够,并且为此感到十分苦恼。他对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充满了爱恋、仰慕、尊敬,认为她在哪个方面都胜过自己;在离开俄国的四年当中,他始终害怕她单独跟自己在一起会觉得无聊,并为此痛苦不堪,这一点让人不能不心生感动。他很难让自己相信:虽然自己身上有各种缺点,但终于找到了一个自己十分了解、又全心全意爱着自己的人。
我已设法不带评论地讲述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主要生平。给人的印象就是,此公的性格极难接近。虚荣心是艺术家的职业病,作家、画家、音乐家、演员都不例外,但陀思妥耶夫斯基简直到了让人无法容忍的地步。他大谈特谈自己和自己所写的作品,似乎根本不曾想到别人会感到厌烦。而且他还缺乏自信心,也就是现在的所谓自卑心理。也许就是由于这个原因,他才公然蔑视其他作家。一个性格坚强的人,决不会因为蹲了几年牢房就变得卑躬屈膝;他觉得这一判决是自己反抗当局应得的惩罚,但这并不妨碍他尽全力争取赦免。这似乎有些不合逻辑。我在前面已经说过,他在讨好权势时自我卑屈到何种地步。他完全没有自控能力。当他被激情冲昏头脑的时候,什么审慎、得体,全都无济于事。所以当他的第一位妻子病入膏肓、来日不多时,他撇下对方,跟随波琳娜·萨斯洛娃去了巴黎,只是在被那个轻浮女子抛弃之后,才又重新回到妻子身边。不过最能表现其弱点的,还是他对赌博的热衷。这个癖好导致他时不时地陷入贫困。
“我只有一次要展现我的意志,一个小时之内,我将改变自己的命运,”这就是他的赌徒宣言。“伟大的是意志。记住七个月前在轮盘堡发生在我身上的事吧。啊!这是坚强决心的显著例子。我输掉了一切,一切呀。我正要出赌场,发现马甲口袋里还有一个荷兰盾:‘好歹我还有吃饭钱,’我内心思忖。可是走出一百步之后,我改变主意,转身又回去。我押上这个荷兰盾……当你身处异乡、远离家人朋友、不知道下顿饭在哪儿的时候,却押上最后一个盾,最后一个,这实在是一种奇特的感觉。我赢了,二十分钟后,我走出赌场,口袋里装着一百七十盾。这就是事实。有时候,这就是最后一盾能够实现的奇迹。假如我当时灰心丧气了怎么办?假如我不敢冒险了怎么办?”
在整个写作过程中,我都要抵抗一种厌恶感,努力压制自己的憎恶……我无法将陀思妥耶夫斯基看成是一个善良或者快乐的人。他道德败坏、放荡堕落、忌妒成性。整个一生,他都被自己的激情所困扰,这激情足以让他变得愚蠢可怜,不那么聪明,也不那么险恶。我在为其做传的时候明显意识到这些感受。在瑞士,他当着我的面粗暴对待用人,对方不服,对他说:“可我也是个人啊!”我至今还记得这席话当时对我的触动,它是针对一个始终向他人宣扬人道情怀的人所说的,反映出在自由瑞士所盛行的人权观念。这样的场景一再出现;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脾气……最糟糕的就是,他对自己的肮脏行径毫无悔过之心,反倒以此为荣。他对肮脏行径十分着迷,对此甚为洋洋自得。维斯科瓦托夫(一位教授)曾告诉我,陀思妥耶夫斯基如何吹嘘自己在浴室里强奸了一个被自己家庭教师领来的小女孩儿……尽管如此,他依然喜欢多愁善感的情怀和高尚的人道梦想,正是这些梦想,再加上他的文学要旨和作品倾向,使他深受我们的喜爱。总而言之,所有这些小说都极力为其作者开脱,它们说明了恶贯满盈和高尚情操完全可以比肩而立……
的确,他的感情十分脆弱,他的博爱徒劳无益。他对“常人”(与知识分子相对)的了解甚少,却指望他们复兴俄国,他毫不怜悯他们的悲苦命运,强烈反对那些试图缓解平民疾苦的激进分子。对于穷人们可怕的悲惨状况,他提出的解决方案就是“把他们的苦难理想化,从中找出一种生活方式。他为他们提出的,是宗教与神灵的慰藉”。
小女孩儿被强暴的故事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崇拜者们极度不安,他们羞于谈及。安娜声称,他从未向她提过这一部分。斯特拉科夫的描述显然来自道听途说;但为了加以证实,他记载说,不堪自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将之告诉一位老朋友,对方建议他向自己在世上最恨的人坦白,以此作为悔过。这个人就是屠格涅夫。他曾经热情地奖掖过初涉文坛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还在经济上帮助过他,可陀思妥耶夫斯基并不喜欢他,因为他是个“西方人”,有贵族气派,且资财丰厚、功成名就。他曾对屠格涅夫忏悔,对方则默然倾听。陀思妥耶夫斯基停顿了一会儿,或许(就像安德烈·纪德所说的那样),他期待着屠格涅夫能像自己(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某个人物那样,张开双臂拥抱自己、淌着热泪亲吻自己,而后两人便可重修旧好。可什么也没有发生。
读者都还记得,为了履行合同,陀思妥耶夫斯基写了一部短长篇,名叫《赌徒》。这部作品写得不怎么样。其主要意义就在于,他在故事当中把左右受害者的心理感受描写得十分生动;在读过之后,你就会明白:为什么虽然赌博给他带来了屈辱,给他及其所爱的人们造成了痛苦,由此引发诉讼(他从贫困作家基金会得来的钱是为了确保其写作,而不是让他赌博用的),需要不断求人(人家给他钱都已经给烦了),为什么面对这一切,他依然无力抵抗诱惑。他这人爱出风头,凡是具有创造天赋的人,不管从事何种艺术,或多或少都会这样;他曾描写过一连串的好运如何满足自己这个丢脸的偏好。旁观者围坐一团,盯着这个幸运的赌徒,仿佛他是一个超人。他们赞叹不已,他成了关注的焦点。对于这个承受病态怯懦心理之苦的不幸者来说,这是何等的宽慰啊!赢钱的时候,他如痴如醉,感到浑身充满力量,觉得自己就是命运的主人,他的聪慧、他的直觉如此之可靠,简直可以支配命数。
奇怪的是,他在自己的书中两次使用了这一令人震惊的情节。《罪与罚》中的斯维德里盖洛夫承认自己有过同样的不体面行为,而《群魔》有一章里的斯塔夫罗金亦是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出版商不肯将其出版。或许值得注意的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在恶意模仿屠格涅夫。这实在是既无聊又愚蠢,其结果只是令一部本就不成形的作品更加没有样子,目的似乎仅仅是为陀思妥耶夫斯基提供一个发泄怨气的机会。他并非第一个以怨报德的作家。在跟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结婚之前,他曾极不明智地把这个丑恶的故事讲给自己追求的一个女孩儿听,不过是当故事讲的。而我觉得这就是实情。他喜欢贬低自己,就跟他小说里的人物一样,而且在我看来,他把这些针对别人的可耻行径讲成自己的个人经历,似乎也不是不可能的。尽管如此,我还是无法相信,他指责自己犯下的这些让人恶心的罪行会是真的。我冒昧地认为,这是一个长期的白日梦,让他一时间既兴奋又恐惧。他笔下的人物频繁做白日梦,很可能他自己也跟着做了起来。由于自然的禀赋,小说家的白日梦常常比普通人更加准确、更加详尽。有时候,这些白日梦十分自然,以至于他可以将之用于自己的小说,然后就忘得一干二净。在我看来,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身上很可能就发生过这种情况。两度在小说中运用了这个可耻的故事之后,他便对之不再感兴趣。或许这就是他从未告诉安娜·格里高利耶夫娜的原因。
我想不出有哪个人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作为人和作为作家之间具有如此之大的差别。可能所有创造力强的艺术家都有这种情况,但作家相对而言更为明显,因为他们的媒介就是文字,而其行为与交流之间的矛盾令人更为震惊。或许是这样的:创造性天赋是童年与少年时代的一种十分正常的能力,可如果在青春期之后依旧存在,那么就是一种病症了,只有在损害人类正常特征的情况下才会旺盛起来,也只有在混杂了邪恶品质的土壤中才能茁壮成长(就像施了肥料的西瓜味道才更甜一样)。陀思妥耶夫斯基所具有的惊人原创力,使他成为世上最卓越的小说家之一,而这种原创力的源头,不是他身上的善,而是他身上的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