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巨匠与杰作 作者:威廉·萨默塞特·毛姆 英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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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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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雷蒙德·韦弗记述,有位“考虑欠周的批评家在1919年麦尔维尔诞辰百年的时候”写道:“由于某些反常的心理体验(对此从来没有明确的解释),他的写作风格、他的人生观,都经历了一次完全的改变。”我不太清楚为什么韦弗说这位没提名字的批评家“考虑欠周”。他偶然提到的这个问题,肯定会令每一个对麦尔维尔感兴趣的人感到迷惑。正是由于这个原因,人们仔细查阅他生平的每个细节、阅读他的信件和书籍,其中有些书只有靠坚定的毅力才能读下来,以此来发现某些或许对解开谜底有所助益的线索。

根据雷蒙德·韦弗的说法,假使麦尔维尔真的凭借书的版税赚取了一百美元,这倒是很不错的一年;1866年,他设法获得了海关检查员的任命,凭此每天就可收入四美元。第二年,他的大儿子马尔科姆在自己的房间饮弹身亡,但不知是故意自杀还是意外失手;他的二儿子斯坦威克斯离家出走,再也没有音讯。海关的这份微薄工作,麦尔维尔干了二十年;之后,他的太太从哥哥塞缪尔那儿继承了一笔钱,他也就退休了。1878年,在甘斯沃特舅父的资助下,他出版了一本两万行的长诗:《克拉莱尔》。去世前不久,他又写了(或者说重写了)一部叫《比利·巴德》的中篇小说。1891年,麦尔维尔去世,终年七十二岁,随后便被遗忘。

不过,首先让我们来看看传记作家向我们提供的事实。从表面上看,也只有从表面上看,这些事实都很简单。

该书于1847年面世,同年,他娶了大法官肖的女儿伊丽莎白为妻,对方家庭与麦尔维尔家相识已久。年轻的夫妇搬到了纽约,住在第四大道103号艾伦·麦尔维尔的房子里,在一起的还有赫尔曼和艾伦的妹妹:奥古斯塔、范妮、海伦。这三位女士为何离开自己的母亲和兰辛堡,我们不得而知。麦尔维尔专心于写作。1849年,也就是他婚后两年、第一个孩子(是个名叫马尔科姆的男孩儿)出生后一年,他再度跨过大西洋,这次是以乘客的身份,去面见出版商安排《白外套》的出版事宜,他在这本书里描述了自己在“美国号”护卫舰上的经历。他从伦敦去往巴黎、布鲁塞尔,直至莱茵河畔。他的妻子在其沉闷的回忆录中这样写道:“1849年夏,我们仍在纽约。他写了《雷德伯恩》和《白外套》,同年秋去往英国将这两本书出版。从中并未得到多少满足感,只是因为思乡,匆匆赶回家,放弃了尊贵人士的诱人邀请——其中一个来自罗特兰德公爵,邀我们在贝尔沃城堡住一个星期——看他的航海日记。我们去了匹兹菲尔德,并于1850年夏天上船。在秋天搬到了箭头——1850年10月。”

他回到家里的时候,母亲和妹妹们已在奥尔巴尼的郊区兰辛堡定居。他的哥哥甘斯沃特也放弃了皮货店,成了一名律师兼政客;同样当律师的二哥艾伦定居纽约;最小的弟弟汤姆马上就要像赫尔曼一样出海,此时还只有十几岁。赫尔曼发现自己成了大家关注的焦点,好似“生活在野人当中的文明人”,他给急切的听众讲述自己的冒险故事;他们敦促他写一本书,他随即动笔。

他那担任首席法官的岳父,似乎按期在经济上帮助他家;此人不仅为人和善,而且十分敏锐,很可能正是他向麦尔维尔提出的建议,说他应当另寻生路。他还到处托人情找关系,想帮麦尔维尔弄到一个领事职务,但没有成功,于是麦尔维尔被迫继续写作。他生病了,首席法官再次伸出援手;1856年,他又一次出国,这回是去君士坦丁堡、巴勒斯坦、希腊和意大利,在回国途中,他通过讲座设法赚了一点钱。1860年,他最后一次出行。他最小的弟弟汤姆在同中国的贸易中指挥着一艘快船,“流星号”,就是乘着这艘船,麦尔维尔拐过了合恩角,驶到了旧金山;人们以为他仍然有足够的探险精神,可以借机去到远东,但是不知道什么原因,要么是因为他讨厌他的弟弟,要么是因为弟弟开始对他不耐烦,他在旧金山下船回家了。随后数年,麦尔维尔一家的生活都极度拮据,但是首席法官在1861年去世,为女儿留下了一笔可观的遗产;他们决定离开箭头,从麦尔维尔富裕的哥哥艾伦那儿买下一处纽约的房产,而把箭头的房子作为预付部分移交给对方。

不过我下面要谈的几本小说,对读者产生的效果截然不同,其写作意图也是与主题相关甚少,以至于不得不把它们单独划为一类。这些小说分别是《白鲸》、《呼啸山庄》和《卡拉马佐夫兄弟》,还包括詹姆斯·乔伊斯和卡夫卡的小说。小说家自然是不同于主教、男招待、警察、政客这类人的物种突变,而且是一而再地突变。但是生物学家告诉我们:大多数的突变是有害的,很多甚至足以致命。既然一个作家写什么样的书取决于他是什么样的人,而这又部分取决于其不同父母的基因染色体的组合,部分取决于环境,那么小说家往往不育就真是值得我们注意了;历史上只有两位生育力强的,那就是托尔斯泰和狄更斯。突变显然致命。不过这也无妨,因为牡蛎繁殖的是牡蛎,而小说家们生的却常常是傻瓜。我在这里所关注的这位特殊的变异人士,据我所知,没有留下什么文学后人。

但他具有一种冒险精神,据猜想,可能是到了最后,他再也无法忍受生活的平淡无奇(这似乎是环境强加给他的)。尽管他曾经厌恶海员生活,但还是下定决心再度出海;1841年,他乘“阿库什尼号”捕鲸船离开新贝德福德,驶往太平洋。水手舱里的人粗俗野蛮、没有文化,只有一个例外,是个十七岁的男孩儿,名叫理查德·托比亚斯·格林。麦尔维尔是这样描写他的:“托比天生就有惹人喜爱的外表。身穿蓝色长衣和短腿裤的他是甲板之上样子最为漂亮的水手。他个头儿极矮、身材瘦小,手脚非常灵活。他原本就有些黝黑的肌肤被热带阳光晒得更深,浓密又黑亮的几绺头发包住鬓角,使他大大的黑眼睛更显幽暗。”

他如今所在的“朱丽叶号”上的生活,比“阿库什尼号”还要艰苦,在航行数个星期依然没有找到鲸鱼之后,船长把船开到了塔希提岛旁边。船员们暴动,很快就在帕皮提审讯后移交给当地监狱。“朱丽叶号”又雇了一批新的船员起航出海,囚犯们很快也都放了。麦尔维尔伙同另一个老船员(是个落魄医生,麦尔维尔管他叫“长鬼医生”)驶往邻近的茉莉亚岛,在那里受雇于两个农场主锄土豆。当初给马萨诸塞州的叔叔干活儿的时候,麦尔维尔就讨厌耕地,如今更别提是在波利尼西亚的热带骄阳下了。他跟长鬼医生离开了那里,靠当地土著的接济过活,最后又甩掉医生,说服一艘捕鲸船(他称其为“利维坦号”)的船长雇用自己。他搭乘此船去了檀香山。他在那儿都干了什么,谁也说不清楚。估计找了一份职员的差事。而后又在一艘美国护卫舰“美国号”上当了一名普通水手,一年之后,该船到达其家乡,他随即辞掉职务。

他以前也试过写作,虽说都没怎么成功;可他需要挣钱,而写作对他而言(如同之前或之后众多受到了误导的作家一样),似乎是一个轻松之法。《泰比》(这是一本描述他暂居努库希瓦岛的书)完稿后,已到伦敦担任美国部长秘书的甘斯沃特·麦尔维尔将书稿交给了墨雷,对方接受了,后来由威利和普特南在美国出版。书的反响很好,受此鼓舞,麦尔维尔继续书写自己在南太平洋的历险,书名叫《奥穆》。

赫尔曼·麦尔维尔生于1819年。他的父亲艾伦·麦尔维尔和母亲玛丽亚·甘斯沃特均出自名门。艾伦是个教养良好、酷爱旅行的人,而玛丽亚则是个举止优雅、知书达理、信仰虔诚的人。结婚前五年,他们住在奥尔巴尼,之后又定居纽约。在纽约,艾伦的生意(他是个法国纺织品进口商)一度兴隆,赫尔曼也出生在这里。他在八个孩子当中排行老三。可是到了1830年,艾伦·麦尔维尔撞上霉运,全家迁回奥尔巴尼,两年后,他破产身亡,据说是死于精神错乱。他一个子儿也没给家里留下。赫尔曼进了奥尔巴尼男子人文学院,十五岁刚一离校就进了纽约州立银行,受雇为一名小职员;1835年,他到哥哥甘斯沃特的皮货店工作,第二年又到他叔叔在匹兹菲尔德的农场干活儿。他还在塞克斯区的公立小学当了一学期的老师。十七岁时,他出海做了水手。有关这一决定的原因,已经有很多解释,可我看不出还有什么原因比他自己所说的更清楚:“我为自己的未来勾画的计划全都不幸受挫;必须要为自己做点什么了,再加上天生喜欢四处漂泊的性格,这两个因素在我内心共同起作用,导致我出海当了一名水手。”他曾试过各种行业,都未获成功,根据我们对他母亲的了解可以猜得出:她丝毫没有遮掩自己的不满。他像之前或是之后的许多男孩子一样,选择了出海,因为在家里实在不开心。麦尔维尔是个很古怪的人,但我们没有必要在其颇为自然的举动中硬找出什么古怪之处。

当麦尔维尔在箭头定居下来以后,他发现霍桑就住在附近。他对霍桑的仰慕之情,很像一个小女生对老作家的仰慕,这种仰慕令沉默寡言、自我中心、含蓄矜持的霍桑感到有点不知所措。麦尔维尔写给对方的信可谓热情洋溢。他在一封信中写道:“能有幸与您相识,我深深感到,即使离开这个世界,自己也已经很满足了。”还有“与您结交所带给我的教益,超过我们不朽的《圣经》。”某个晚上,他会骑马来到位于利诺克斯的红房子,去谈论“上帝、来世,以及其他一切超出人类视野的事情”。不过这似乎令霍桑有一些厌倦。两位作家交谈的时候,霍桑太太便在一旁的台子上做针线活儿,在给母亲的一封信里,她这样描述麦尔维尔:“我可不敢说他不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他是一个拥有一颗真诚而热切的心、拥有灵魂和心智的人——对人生了然于心;他真挚、诚恳、恭敬,非常的温和而谦逊……他具有极为敏锐的洞察力;但让我吃惊的是,他的眼睛却并不大,也不深邃。他好像把一切事物都能看得很准;可就凭这么小的一双眼睛,他是如何做到这一点的,我可真说不上来。这双眼也不怎么犀利,可说是普普通通。他的鼻子很挺,倒也颇好看,嘴巴很富有表现力和激情。他个头很高、身板很直,流露出一股自由、勇敢、果断的气息。谈话的时候,他不断比划、活力十足,完全沉浸在话题当中。没有什么风度,也谈不上优雅。有一回,一向生机勃勃的他变得异常安静,从他的眼睛(我可不喜欢这双眼睛)中能看出一种内敛而朦胧的神情,但同时又让人感觉到:他此刻正在深切注意眼前的事情。这是一种奇怪而懒散的眼神,但却蕴含着一种独特的力量。它似乎未曾穿透你,却将你吸引了过去。”

霍桑一家离开了利诺克斯;双方的友谊也告一段落,这段友谊,麦尔维尔这边可谓热诚深切,可在霍桑这边却泰然淡定,甚或有些尴尬。麦尔维尔把《白鲸》献给了霍桑。他读过此书之后所写的信已不复存留,可从麦尔维尔的回信来看,他似乎猜出霍桑并不喜欢这本书。公众和评论界也不怎么喜欢;而之后出版的《皮埃尔》反响更差。这本书遭到了蔑视和谩骂。他从写作当中收入甚少,可他不光要养活妻子、两个儿子跟两个女儿,可能还有他的三个妹妹。从他的信件判断,麦尔维尔发现耕种自己的农田很不合心意,跟在匹兹菲尔德给叔叔割干草、在茉莉亚岛挖土豆差不多。事实上,他从来就不喜欢体力劳动:“瞧瞧我的手——手掌上足有四个泡,都是这几天叫锄头和锤子给磨的。今天上午下雨了,所以我呆在屋里,所有的活儿都得暂停。我感到非常开心……”一个双手如此柔嫩的农夫是不可能耕种出什么收益来的。

我们现在来到了1844年。此时麦尔维尔二十五岁。如今没有他年轻时的画像,但是从他中年时的画像来看,我们可以想象得到:他二十几岁的时候是个身材高大结实的人,强壮有力,眼睛非常小,但鼻子周正,气色很好,一头漂亮的波浪发。

我首先要谈的,是《白鲸》这部奇书的作者。本人已读过雷蒙德·韦弗的《赫尔曼·麦尔维尔:水手和神秘者》、刘易斯·蒙福德的《赫尔曼·麦尔维尔》、查尔斯·罗伯茨·安德森的《麦尔维尔在南海》、威廉·埃勒瑞·塞奇威克的《赫尔曼·麦尔维尔:思想的悲剧》,以及牛顿·阿尔文的《麦尔维尔》。我读得饶有兴味,从中获益匪浅,还了解到大量事实,这些事实对我不高的目标颇有帮助。但我决不敢说,自己比以前更加了解麦尔维尔这个人了。

他在随后三年里是如何度过的,人们不得而知。根据公认的记述,他在各个地方“教课”:其中一个是纽约的格林布什,一个季度六美元,并提供伙食;他给当地报纸写了大量文章。其中一两篇现在已被发现,文章没什么趣味可言,但从中能看出,他断断续续地读了不少东西,而且文中的有些习气,他一生都未摆脱过,那就是莫名其妙地提到虚构神灵、历史人物、传奇人物以及各类作家的典故。正如雷蒙德·韦弗巧妙所言:“他动用了伯顿、莎士比亚、拜伦、弥尔顿、柯勒律治和切斯特菲尔德,以及普罗米修斯和灰姑娘、圣母马利亚和天堂美女、穆罕默德和埃及艳后,把他们随意地挥洒在自己的作品中。”

到目前为止,我所谈及的小说,虽各有不同,却都是从同一遥远传统一脉相承而来的。我从《不列颠百科全书》中看到,“所谓小说,本是讽喻、教育、政治或宗教规劝、技术信息的载体,但这些只是枝节问题。小说真正而直接的目的,就是通过一系列取自自然的场景和一连串情感故事,来供人娱乐。”这个定义具有很强的概括性。我还知道,小说是在亚历山大时代开始受欢迎的,当时的生活足够清闲,人们得以从虚构人物的冒险和情感故事(或写实或想象)当中获取快乐,然而流传至今的第一部严格意义上的小说作品,却是一个叫朗吉斯的希腊人写的,名字叫《达佛涅斯与克洛伊》。从此之后,历经数代的起伏和变更,衍生出了本人一直在简要思考的小说,如《百科全书》所言,其直接目的就是通过一系列取自自然的场景和一连串情感故事,来供人娱乐。

经过了十五个月的航行之后,“阿库什尼号”驶入努库希瓦,马克萨斯群岛中的一个小岛。两个小伙子厌倦了捕鲸船上的艰苦生活以及船长的粗暴,决定逃走。他俩偷偷在外衣的前部藏了很多的烟草、船上的饼干、白棉布(给土著的),往小岛的腹地逃去。几天之后,经历了种种坎坷的两人到了住有泰比人的山谷,受到对方的热情招待。此后不久,托比被打发走,其借口是去寻医问药,因为麦尔维尔在路上伤了腿,走路时疼痛难忍,实则却是筹划逃跑。泰比人可是出了名的食人族,从审慎的角度看,如果长时间指望他们一直保持善心可决非明智之举。托比再也没有回来,很久以后才发现,他被绑架到一艘捕鲸船上去了。根据麦尔维尔自己的说法,他在山谷里过了四个月。他受到了礼遇,还跟一个名叫法雅薇的女孩儿交上了朋友,同她一块儿游泳划船,除了害怕被吃掉之外,过得还算开心。后来碰巧有个捕鲸船的船长来到努库希瓦泊船,听说泰比人手里有一个水手。由于自己手下的许多船员半途逃掉,他就派了一整船的土著前去确保麦尔维尔获释。麦尔维尔(还是根据他自己的说法)说服土著允许他到海边,在冲突中用钩头篙杀死一人,成功逃走。

他浑身透湿地到达纽约,穿着打了补丁的裤子和一件猎装,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但有一杆猎枪,是他哥哥甘斯沃特给他好卖钱的;他穿过城区,到了哥哥的一个朋友家里住了一晚,第二天和这个朋友一起到了码头区。找了一会儿,他俩碰到一艘驶往利物浦的船,麦尔维尔签约受雇为“练习生”,每个月三美元。十二年后,他在《雷德伯恩》里记述了自己往返的航程以及在利物浦的生活。在他眼里,这部分记述实在是粗制滥造,但实则生动有趣,所用英语也是简洁明了、轻松自然,是其作品当中最具可读性的之一。

箭头是麦尔维尔给匹兹菲尔德的一处农场所起的名字,这所农场是他用首席法官预先垫付的钱买下的,他带着妻子、儿女和妹妹们在此住了下来。麦尔维尔太太在她的日志中实事求是地写道:“在不利的环境下写《白鲸》或者《莫比·迪克》——他会一整天都坐在桌前,直到四五点钟也没写一个字——而后在天黑以后骑马去村子里——早晨起得很早,早饭前出外散步——时而劈木头作为锻炼。1853年春天,我们都很担心他的健康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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