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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力小丑 作者:伊坂幸太郎 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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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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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会帮你的。”这话其实并不能表现出我的心意,我可以很肯定地说,我确信我一定会帮他。“纵火地点是一开始就决定好的吗?”我没有说出28年前的那场强奸案。

“你真的是因为这个理由才把我卷进来?所以会模仿基因弄出那个暗号也是为了让我产生兴趣?为了让我也加入?”我很难相信这一点,于是飞快地问出口,“你是故意这么绕圈子的?”

[注:梅毒后期会演变成神经性梅毒。]

“果然错了吗?”春点头,似乎显得很高兴。

“我从没见过什么秩序。”

“哎?”这次轮到春吃惊了。

我们一起笑了。在店员眼里,或许会看成是感情亲密的“男同志”一起来买宠物狗。

“大哥也注意到这点了?”

“是啊,就是这样。”

“不是,我最近一直在准备。我也找到了那个男人的住址。”

春瞪着我,仿佛在说,“你在说什么啊,大哥。”

“没错,因为重力消失了。”

我瞥了一眼春,他并没有表现出将错就错的样子,而是正视自己所犯下的罪行。春的口吻虽然干脆利落,但他在这件事上却比谁都要客观。

春的语气很坚定,表情却很温和,他眯着眼看着笼中的小狗。我听着春的话,并没有因为他那没有责任心以及傲慢而迷惑。恐怕春是怀着我无法想象的决心做这件事的。因此,他早就舍弃了那些会使他半途而废的内疚感以及罪恶感。

“那要怎么利用呢?”

“我想大火或许能证明那个男人的真正心意。”春很自然地引出了那个男人。

“到今天我终于明白了。”

“这是因为……”春的声音细不可闻,他低着头,用食指摸着自己的鼻子,“木花开耶姬。”他小声地说,“大哥大概已经不记得了。”

“果然是这样嘛。”

“疟疾也是病吧?”

“你觉得这是不对的吗?”

“你刚才说,‘在这个世界上,这叫做坏事’。但是世界究竟是什么?”

“大哥对这事知道多少?”

“你真烦啊,大哥。”

“这几天,我一直都觉得很不可思议。”

“唔,但是……”春接下去的话语很短促,“我们兄弟是最强的不是吗?大哥。”

“大哥,如果我今天原谅了自己,那么将来小孩来问‘为什么不能杀人’的时候,我一定会犯愁的。”

春望着脚下,他穿着一双黑色的运动鞋。我不由怀疑那里是否也沾有生活垃圾?我又想起了十多岁时候的春不顾脚被弄脏,发狂地踢着垃圾袋的场景。

“通过基因密码得出的英语单词‘Arson’,那也是你想到的吗?”

“大哥,你知道疟疾疗法吗?”春突然开口,“19世纪末,梅毒还是不治之症。病菌会潜入人的脑部使人发疯甚至死亡[注]。当时当然没有什么抗生素。这时候,一个精神科医生想到了利用疟疾来治疗。”

“但是,一旦进行尸检,安眠药立刻就会被发现的。”

“世界就是世界,也可以称为社会。”

“从小时候起,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大哥都在我身边,所以,如果大哥不在的话就会不安。”

“证明葛城有没有为以往的事情而反省?”我也很自然地说出了那个男人的名字。

“大哥你还记得当时电视屏幕上出现的那句话吗?”

“蚊子吸血的时候,所携带的疟原虫会借机转移。据说亚历山大大帝[注]也因罹患疟疾而死。总之,患上疟疾的病人往往会发高烧到40度,十分要命。”

走出店门的时候,春突然站住:“这里的狗狗听了我的话以后,说不定会去报警哦。”

“那又怎么了?”

“说什么倾听呀,它睡着了。”我指着迷你腊肠犬。

“‘God can talk’、‘Ants goto America’、‘280 century ago’这些涂鸦艺术作品都是你画的。”

“有老人因为火灾而受伤啊。”

“通过火灾?”

“难道错了吗?”他有些不安地又说了一次。

“哪里碰头好呢?”我一边说一边想到,“不如去给妈妈上坟吧?”虽然我自认为这个提议很好,但春却立刻拒绝了。

[注:亚历山大大帝(公元前356年一前323年),马其顿国王亚历山大三世,他的名字亚历山大意为“人类的守护者”,他维持了以马其顿领导的统一希腊诸城邦,并征服了波斯及其它亚洲王国,直至印度的边界。他用13年时间征服了当时欧洲视角的“已知世界”,被认为是历史上重要的军事家。]

“对杀人犯置之不理是于法不容的。”

店里传来亢奋的狗叫声,像是在揶揄我:“你这样的觉悟足够吗?”虽然眼前的狗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样子,但我依旧觉得它似乎边睡边质疑:“你这样的觉悟够吗?”

“那个啊!”我大吃一惊,“我印象深刻啊!”

“那你为什么要带我去纵火现场?”我问他,“护身符吗?”

“多亏你,我毫无察觉地喝了下去。睡得很熟。我睡着的时候,那天,并没有发生纵火案。”

“你就因为这种事而纵火?”

在停车场上自己车的时候,我又问了一句刚才忘记询问的。

“哎?”

“正是。”

那是父亲的声音。

我们陷入了沉默很久,终于,不知道是谁提出,“总之我们先去看爸爸吧。”

春将脸转向我,似乎并不理解我所说的,只是沉默地眨眼,皱了皱眉。然后,他舒展愁眉:“你的意思是你恨不得杀了他吗?那我就能理解了。”

“完全错了。”

“不是。”我立刻否认了,“这不是比喻。我真的打算杀了他。”

“你想去找警察?”

“我回到长椅那边的时候大哥已经不见了。”

“那些不是艺术,只是乱画而已。”

“撒切尔首相曾经这么说:‘社会是不存在的’。”

所谓狗还有猫的气味到底是什么?我一边想一边环视四周。房间里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像是体味、尿粪味以及汗味中掺杂着灰尘。我总是分不清,这到底是难闻、令人反感的气味,还是令我安心的怀念感。

“然后他回到了仙台。”

“就我所知,有个很好的地方。”

“大哥,你说的都是真的?”

“法律是为律师存在的。”

“不是睡着了吗?”我指着迷你腊肠犬。

“的确。”

“是的,你心里已经做好准备了。”他把迄今为止一半以上的人生浪费在这件事上,如果在这时退缩反而显得奇怪。

“要不就是让梅毒病菌侵占头脑,要不就是成为疟疾患者,这怎么看都是疟疾比较好。所以,才会有这样的治疗方式。这不就跟我所做的事情一样吗?难道错了吗?为了杀死更大更严重的病毒,于是做了别的坏事。”

“没想到你也记得。”

“怎么了?”

“意外地都有哦。”春摇头,“目的地这个说法不够严谨。其实只要是在目的地附近纵火就可以了。在这附近如果有这几个字母开头的建筑当然最好,大部分的大楼里都有很多公司,所以可以勉强从里面找。”

“那种电视剧里,犯人如果要自白或者被逮捕,一般都会找一个视野很好的悬崖或者是某个重要人物的墓前,无一例外。”

“真的。”

我们同时说出这句话,又几乎在同时笑出声。没错,那个讲述木花开耶姬的节目里曾经偌大地打出过这样的字幕。

“没必要去。”我立刻说。

“我的大哥真是敏锐。”春回答道,随后向我解释,他利用注射器从塑料瓶上方下了药。

“我很冷静。”

“哎?是这样吗?”我的脸红了,声音也放低了不少。

“你这个怪胎。”我略带玩笑地用手指着他,他却像是要躲过我的手指一般将头侧开。

“那是偶然。”春笑了,“最吃惊的人大概就是我了。”

我不认为我的胡搅蛮缠能够让春接受,但我却比秋千上飞翔的小丑更赌上性命地祈祷着。祈祷着重力消失。我想,只消失一点点是不会受到惩罚的吧!

我本来想回答“正是这样”,但途中却突然改变了心意,我笑着用手指向他。

就跟现在一样。小丑为了忘记重力的存在,脸上画了妆,踩在球上,在空中秋千上优雅地飞舞,时而笨拙地跌倒。而我就算不搬出所谓常识和法律,重力依旧能够继续作用。那么,作为春唯一的兄弟,是否应该逆重力而行呢?

“你所说的,很适合两个人说话的地方就是这里?”

“怎么可能。”春立刻说,“但是,我做了坏事。”

“不,在这个世界上,这叫做坏事。而我,大概是个疯子。”春继续在说。

“乡田顺子把我叫醒了。”

“放火烧楼的也是你吧?”

“有这么多的狗狗在,不是很幸福吗?”春一脸幸福,“倾听我告白的是大哥你,还有这里的狗狗。”

“我是很认真地在跟你说。”我有些生气自己的勇气与行动力被小觑,“听我说。”我详细解释了自己的计划。就跟告诉黑泽的一样,我向他说明了我打算利用安眠药与酒使葛城烂醉如泥,随后让他撞到青叶山上的桥后摔下去。

店员正在柜台旁忙碌地为狗刷毛,她们的目光偶尔扫向我们,并不是觉得我们可疑,而是被春吸引了吧。虽然她们装得很平静,却反而显得不自然。

拜托了。

“就像樱花的落英漂浮在水面上一样平静。”

春把脸凑向另一边的狗,那应该是一只小柴犬。小小的身体正在笼中愉快地走动。他把手指伸进笼子逗弄着它,嘴上继续说道:“那家伙完全没有反省。”他说,“他甚至完全不记得了。我给他火灾现场的照片,甚至给他标有记号的地图好让他回忆起以前的事情。但对他来说,那些却成为了真正的往事。”

所以此刻,我们正站在宠物店里。正确的说,是站在宠物店里一排关着狗的笼子前。没有坐的地方,简单来说,我们只是普通的客人。

“我的伦理观很淡泊。”

“真是不可思议。读小说的时候,那些人在杀了自己亲人以后,不是会被写得极度苦闷吗?要不就是在犹豫、纠结、烦闷了很久以后才动手杀了自己的父母。但是,实际上我却并没有如此。在这几天里,我的心情十分安详。这才是令我惊讶的。”

过了一会儿我说,我觉得我已经没有什么要说的了。

“我觉得就算一个人做不到的事,只要和大哥在一起就能办到。”

“这已经是惯例了吗?那么去哪里见面呢?”我假装没听到春所说的自白与逮捕。

“明白什么?”

“你说真的?”

“那道德呢?”

“说了是这样了。”春有些恼羞成怒,很不耐烦地回答。

“大哥,你太乱来了。”春的脸有些扭曲。

“那个女生……”春揉了揉太阳穴,“我挺对不起她的。”

我想起了春习惯于趋吉避凶。

“到那时再说吧。”我在春的背上推了一把,店员对着什么都没买的我们寒暄道:“多谢光临。”这刺痛了我的胸口。

朝日房产中介就是这种情形吧。春说的是“朝日房产中介被放火”,但实际上被烧的却是那栋大楼的一楼。这是为了符合基因的法则而硬扯出来的。

“之前那个给我名片,号称乡田顺子的美女,实际上就是以前跟在你屁股后面的那个女生吧?”

“哎?”

我们接下去所要讨论的,或许是此生不会再说第二次的重大话题。我很了解这一点,也已经做好了觉悟。但是,这个地方——这个充斥着狗叫猫叫的宠物店未免过于奇妙。奇妙到几乎让我觉得这是犯规。

“如果我一开始就把我的目的告诉大哥,你一定不会帮我的。再怎么说也是协助杀人啊。”春说。

“是吗?每天啊!”我回应道。是啊,每天啊。我暗想。我又想起了那个在垃圾堆放处发狂的春。或许只有那么做,他才可以让潜伏在心底的暴戾之马、烦闷之牛平静下来。每一天、每一天,渐渐地习惯他们的存在,最后终于到了达观的境界。所以他才会这么冷静,毫不慌乱。对于火灾被害者的同情与忏悔也一并消失。也许事情就是这样。我问他是如何找到葛城的。

“模仿木花之佐久夜姬?”

我轻轻点头表示同意:“你的确很冷静。”

我被恐怖与不安包围,稍微透了口气后,我当场坐倒,用手撑着地。我用力咬紧牙关,就怕自己不小心说出那句听起来很伟大的台词:“你应该去自首。”

我的脑中浮现起全家一起去看马戏团表演的情景。

其实春对我如此坦白,我也并不感到惊讶。因为我早已做好了这样的觉悟。可以毫不夸张地说,这几天我正是为此觉悟而活。我是有了觉悟后才决定和春见面的。

“没错,你大哥就是这么乱来。”

“这种小孩也喂狗吧。”

“去什么?”

“我只不过是每天都找他而已,一步一步脚踏实地地搜寻,从不气馁。”

听我这么说,春有一瞬露出了被刀刺穿的痛苦表情,而这时,我似乎看见他被“后悔”所包围:“是的,因为我的任性,有老人被受伤,建筑物也被烧了。”

我没告诉他注意到这点的是父亲。“真有那么巧吗?纵火目的地附近正好都有以A或者T、G、C开头的建筑?”

父亲手术的前两天我打了电话给春。这是他自小学发生的那件事之后第一次跟我说话,但他的口吻却依旧是淡淡的:“我也有话要跟大哥说。”他的话里丝毫不显慌张与紧张,反而主动提出,“明天去看爸爸之前先找个地方见面吧。”

“大哥,这画面就像俗滥的悬疑电视剧一样。”

“不。”春的回答和我预料的相反,他坚定而迅速地回答道,“我没有反省,也没有负罪感。”

春一瞬不瞬地盯着我,像是在估量我的话到底有几分可信。他观察着我的表情以及动作。

我不知道再问什么好,感觉还是什么都别问比较好。

“我做了那种事情竟然还能保持冷静。似乎我和电影里常常会看到的、小说里所描写的苦恼无缘。也没有感受到良心上的纠结,更没有几欲作狂的感觉。我很冷静。”

“说得没错呢。”春悠哉地回答。

春微张着嘴,半天才说道:“大哥恐怕是做不到的。”

“之后我就去找警察。”春扬起下巴。

那是日本神话。被丈夫逼问“你肚子里的孩子真的是我的吗?”的木花开耶姬的故事。我应该是和春一起在电视上看到这个故事的。

“还好大哥没有这么做。全是破绽。果然还是应该由我动手。”

眼前的黑色迷你腊肠犬此刻正把头枕在前脚上酣睡,那一脸的解脱感令人好不羡慕,仿佛早已放弃了这世界上所有的责任。大概因为今天是工作日,除了我们以外几乎没有什么客人,偶尔会有带着孩子的客人前来询问买猫的事宜。

“去爸爸那里吧,他一定在等我们。”

“那真的是印象深刻。”

“伦理还有道德都去喂狗吧!”我指着正在春面前的可爱柴犬。我声音响亮,语速如连珠炮,但我是拼了命,没有比这更认真的了。连指着柴犬的手指都在发抖。

“大火能证明我的清白之身。”

“我早就做好了觉悟。自从爸爸告诉我有关那个人的事情之后,这十年以来,我一直想杀了他。已经十年了,而且是每天想。每一天、每一天,我满脑子都在想这个。所以,我才会毫不慌张,毫不动摇。虽然说这是杀人,却并不怎么像小说。”

“那么,大哥。”春转向我,“等看了爸爸以后再去好吗?”

我顿时不知该说什么,脑中瞬间浮现起父亲曾经提起的往事。当时我和春在街道组织的越野识途比赛中获得了最后一名,当时,春倔强地说过:“我和哥哥是最强的。”——还是这句话吗?我很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难道,春一直这么坚信着这一点?

春的表情并不痛苦。或许就跟我想的一样,春其实还是期待着葛城能有一丝悔意。

“为什么要纵火?”

“大哥太容易被骗了。”

“不。”春的眼光落在一边的笼子上,“那边的金毛看起来很聪明,事情一定会很棘手。”

我尽可能地说得轻巧。春以前在病房里说过的那句话不曾离开过我的脑海:“越是深刻的事物越要充满活力地传达。”

“要这么说也的确是这样。”

“你上次跟我提到青叶山的桥时候,我真的大吃一惊。还以为你已经发现了我的计划。”

听到这话,我的大脑像被什么刺了一下,紧接着是胸,我的胸口一阵剧痛。就跟春说的一样,他所做的一切在第三者看起来,那就是彻底的、名副其实的犯罪,而犯下这些罪行的他,也一定会被视为可怕、猖狂的人。而且,我也是如此。所以我索性也对他坦白:“其实,你的大哥也想杀了葛城。”

“你所做的事情,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都是好事。”坏的好事,我心中暗暗说道。

“是吗。”

“如果我会这么想,那一开始就不这么做了。”

“大哥你也一样。”他回应道。

“梅毒病菌不耐热。所以,让梅毒患者感染已经减弱毒性的疟原虫。这样,利用疟疾所发生的高烧杀死患者脑部的梅毒病菌。而这样的做法,似乎获得了不错的成效。而想出这个办法的精神科医生还获得了诺贝尔奖。”

“这不是扰乱秩序吗?”

“是的,可以这么说。”

“去警察局自首。”

虽然是在电话里,我还是涨红了脸。

我忍着笑意点头。没有任何指示,我们却异口同声地道:

“樱花是属于春的。”我从心底这么认为,所以这么说了出来。

“简直称为精神上的后遗症了。是吗,那么,所以你才会放火?”

“骗人吧。”

“就算骗你也没有意义吧。”

“我会帮的。”

“那个,你给这迷你腊肠犬下药了吗?”我坦率地质问。在来宠物商店前,我就已经决定好要这么问。

“我心里已经做好准备了。”

“你所做的并不是坏事。”

“别把自己的行为正当化,你这个罪犯。”

“那个女生对你过去的事情几乎了若指掌哦。对你现在的事或许也是。”

我可以感到他的话语中所蕴藏着的强烈信念。春想亲自动手。对于春来说,那个人是他无法原谅的、同他有着相同基因、在生物学上被称为父亲的存在。如果不能由自己亲手抹杀他,那么未来的日子里,他或许会一直都无法过平静的生活。

“这有损伦理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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