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这话实在太过突然,我不知该如何反应。
葛城穿着件黑色衬衫,纽扣敞开,看得到他的胸膛。锐利的耳光、粗黑的浓眉,高挺的鼻子,或许是因为他的五官太像外国小生,我不由自主地联想到渐入中年的牛郎。
“……呃。”
“骗人的吧?”我的口气渐渐轻松起来。
“是吗。”葛城点头。
“结束了。”
[注:马奈,1832年-1883年,是法国印象主义画派中的著名画家,被认为是印象主义画派的奠基人,并深深影响了莫奈、赛尚、梵高等印象派重要画家。]
“啊。”他的声音像是在呻吟,“什么呀,已经早上了啊。”然后又跟了一句,“真是太糟糕了。”
难怪,原来是跟拉皮条的生意有关啊。我暗自思忖。但为了以防万一,我依旧装得很客气地追问:“您是去什么地方了吗?”但是葛城并没有回答我,只是长吁短叹:“而且回来一看,发现家里被人偷了。”
“现在类似于促销活动。”我礼貌地告别了他,走出房间。那扇厚重的大门缓缓关起。我反复研究着那个被小偷撬开的门锁。不管是什么保全系统,只要有人存心想要突破,总能够被他找到突破点。
我粗粗扫了眼塞在玄关处的报纸,并没有记载有关纵火的新闻。犯人尚未逮捕,目击者无。而那对埋伏着的兄弟情报、消失在夜幕中的美女,一定也无人知晓。虽然有些失望,但依旧用烤面包蘸着牛奶当早饭。换上西装、打好领带,我的目光落在了桌上的箱子。它跟一个大号笔盒差不多大小,里面放着DNA检查用的采样工具。
过了一会儿,我听到门锁咔嚓一声打开。不管来几次,这里都显得那么豪华。暗灰色的墙壁让人联想到冰冷的石头,看得出被精心粉饰过。电梯很平稳,没用多少时间就到达了十九楼。每一户的大门看起来都很有分量,十分气派。这上过漆的门光厚重感就足够让侵入者望而怯步。
“就是这个。”葛城露出微笑,似乎因为我上了他的圈套而乐不可支,“听好,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可怜的是被强奸的女人,而不是我,对吧?”
我的脑中想起的是评论家莫里斯·布朗肖[注1]对萨德侯爵[注2]的评语,他从萨德的作品中感受到的是和葛城差不多的思维方式,他说:“萨德的哲学便是利益以及彻底的利己主义。”意即:“只有让我快乐的事才是大家遵从的守则。”
“被偷了吗?”我慌忙环视四周,完全看不出有被弄乱的迹象,我想那大概是他的无聊笑话。
“这样就可以了吗?”
葛城的脸显得神采突奕,他那似乎用之不竭的精力让他住进了这么豪华的公寓,存下了大笔的金钱,却没有赐予他反省人生的机会。
“大概两个星期就会有结果,届时将寄送给您,报告是直接从电脑中打印出来的。”
我打开箱子,里面放着三根类似试管的玻璃容器。我取下盖子,将内侧装有棉签的容器递给他。
不久,葛城开始聊起年轻时的事情。对于他来说,想要平息自己烦躁焦虑的心情,最好的办法莫过于跟人闲聊自己所得意的事情了。对小偷的愤恨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无踪,他只是一个劲地聊着年轻时自己曾经干过多少坏事。他越说情绪越高涨,兴奋得唾沫横飞,然后,冷不丁地冒出这么一句令我震惊的话:“你知道强奸吧?”
“发生什么事了吗?”我这么一问,葛城的眼皮抽搐了几下;“晚上碰到了些事。”
“令人生气的事?”
[注2:萨德侯爵,1764年-1814年,法国贵族,是一系列色情和哲学书籍的作者。]
“是吗?那么结果什么时候出来?”
裸女翻了个身。这也没什么嘛,我暗想,裸女当然也会翻身。
“啰嗦。”他终于发现我这个路人甲问得实在太多,很粗鲁的回答了一句,然后把桌上的一张纸晃给我看。
传呼器里葛城的声音并不友善,很明显的不悦。我看了看手表,比约定的时间八点提前了五分钟,但并没有来得太早。
葛城把我送到玄关口,对着我笑道:“不过,你们公司真是大度,竟然免费为我检查。”
“关于检查的事……”
“某些人吧。”
男人看着不知所措的我,皱了皱鼻子,然后露出了猥琐的笑容。那笑容里带着鄙视,却又似乎在对我套近乎,言下之意仿佛是在说:“你跟我也是一类人嘛。”
“然后我会想得更远。我很清楚地知道,我并不是承受那些痛苦的人。我可以想象到这一步。那些什么想象别人的痛苦于是自己也感同身受的家伙才是想象力不足。只要再努力一点,就可以想到承受痛苦的并不是自己了。对吧?”
这算是什么问题?我心下感到一丝恐惧,却依旧回答道:“这当然是坏事。”我想,这世界上再没第二个问题能使我心情如此差了。
“错了。”葛城板起脸,“我才是凝聚着想象力的人,简直就像是想象力穿着衣服在走路一样。我当然可以想象那些被我强奸的、或是被我一顿狠揍的人会有多么痛苦。”
“这小偷还真奇怪。”我说。那留言还有这样的文字:“今收到床下的二十万日元。”这根本就是收据嘛。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将遗传因子放到包里。感觉心情沉重,十分压抑,抬眼就能望见的蓝天白云,是我唯一的救赎。
“那么,我告辞了。”我一边打着招呼,一边却有意无意地又看了一眼那张大床。
“啊啊。”男人的表情像是被突然袭击的士兵,满脸疲惫、烦躁以及不安混杂,连视线都很恍惚,“正好有点令人生气的事情。”
“我只会感到很爽,痛苦的是别人。因为犯罪而得到的快感全由我获得,而因此所受到的伤害都跟我无关。也就是说,强奸并不是坏事。”
“你觉得强奸是坏事吗?”
“这些是检查工具?”
“怎么感觉像在骗人啊。这样就可以了解自己的健康状况?”
我悄悄地深呼吸了好几次,像是一个在涂满油的铁板斜坡上努力匍匐着往上攀爬的人一样,最终还是挤出了这么一句话:“您真睿智。”然后,我为了让话题回到正道,把箱子放到了桌上。
“为什么你认为是坏事?”
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目光不由自主地瞄向了床上。那个裸女再次落入我的视线,她看上去那么洁白,那么柔软……我注意到下半身正蠢蠢欲动,又立刻转开了眼。而葛城把这一切都看在眼里,显得很是愉快。
“不知道。小偷留下的。”
“大概来回擦拭10次就可以了。”
我大略地扫了一眼大致内容,那似乎是小偷的留言,由于内容太过匪夷所思,我一边读一边不得不辛苦地忍住笑。那上面写的是潜入房间的方法以及所偷走的金额。此外,还写了如何突破自动上锁的门禁系统——他如何解除自动防盗锁,如果是用万用锁的话,怎么用最原始的直接推动凸轮的办法解开。这些也不知道算是忠告还是报告的东西令人哭笑不得,而他甚至还很亲切地写道:“我不会危害任何人,也不会肆意弄乱房间,您不必对您今后的生活感到不安。”
“然后呢?”
“把这个放到口里,轻擦口腔内侧就可以了。”我张开嘴,示范给他看。
美男子的葛城这么说显得有些飒爽,而我连哭笑回应也得用尽力气了。我当然明白他口中的“上”指的是什么事。
[注1:莫里斯·布朗肖,1907年-2003年,法国著名作家,作品比较艰涩,却对当时的知识分子以及作家有着深刻影响,是当时唯一可以与巴塔耶相比的作家。]
“或许是什么人的恶作剧吧。”
我想起了春说的话:“我知道人性本色,性是人类必须的,我并不讨厌这一点,大哥。但我非常讨厌那些以为没有了性就是世界末日的家伙。很多男人把日常生活当成是下一次上床之间的无聊空虚,这样的人为数众多,丑陋不堪。而且,我也讨厌那些作家或者哲学家在谈到性以及暴力话题时的那种上帝视角。那些话要是被正在非洲大草原啃食着小羚羊的狮子听到,绝对会嗤之以鼻。如果我是那些野生动物,在听到他们开口‘说起性和暴力,啊,就是……’后,一定会说:‘那种事情我早知道了,你能不能说点别的?’”
“这是什么?”
房间整理得很干净,虽然桌上堆着着啤酒罐、报纸还有邮件,但地上却没有散落的杂物;电器用品的遥控器按照大小顺序依次并列;柜子里的玻璃杯也摆放得井井有条。走进房间,左手处便通往卧室,平时都是关上的拉门此刻大开。
“因为被强奸的人很可怜啊。”
“这种恶作剧一点也不可爱。”
“细胞……听上去真恐怖。”葛城虽然板着脸,却依旧取过棉签放入了口中,然后半信半疑地刮拭着口腔内部。
在我整理东西的时候,葛城拿起桌上的报纸,却不小心碰到了一旁的信封,几张照片从信封里落了出来。我无意识地看了一眼,却发现那上面映着大楼的墙壁,不由吃了一惊。但还没看清的时候,葛城便飞快地将照片理好,放回了信封,但我觉得那照片上拍的是街头涂鸦。察觉到我的注意力在那信封上,葛城掩饰地说了句:“无聊的照片。”
“是从口水里采取吗?”
葛城又继续说道:“这世界上难道真有人会悉心顾虑他人感受?说什么温柔源自想象力。”
纵火事件的第二天早晨,我没怎么费力就醒了。对于能比闹钟响起的时间更早起床,让我觉得自己干了件了不起的事情。然而在这八张榻榻米大小的公寓里发生的伟业并无人能称赞,真是遗憾。
“床底下放着的钱被偷了。”
关上包,我看了眼手表,七点才刚出头。我计算了下,现在骑自行车过去应该正好。虽然我非常讨厌被安排好的人生,但我却还是在为自己安排。
“怎么样?你要上吗?”男人用大拇指指了指床,“这女人借你。”
等他把棉签还给我,我立刻将棉签朝下,迅速地插回到容器里,同时拧紧盖子。然后又用剩下的两根棉签重复了相同的动作。
一张几乎能同时容纳三人的加大双人床映入眼中,随后我注意到卧室显得很杂乱。脱下的衬衫与西装、浴巾、女性的内裤、被卷起的床单,以及——一个躺着的全裸女性。洁白的胴体在黑色的床单上看起来宛如一尊巨大的陶器,开始我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在发现那是全裸的女性后,慌忙将视线移开。
“不,是内侧的细胞。”
“畜生!”他当场就对着空气开骂,“实在是太恶劣了。”
“那女人跟我没关系。是我回来发现房间被偷后才叫她来的。心情烦躁的时候特别想找女人不是吗?一烦闷起来就会。”他似乎重新找回了活力。
我忽然想起马奈[注]那幅名为《草地上的午餐》的画,那是在人们讨论印象派的时候,往往就会提起的作品,画的是野餐中的绅士和全裸的女性。那幅画中的裸女的突兀就跟在我眼前躺着的女性差不多。十九世纪的时候,第一次观赏到那幅作品的评论家们的心情大概就跟我此刻一样。对那裸女心生胆怯、不敢直视、震惊、鄙视,五味交杂。而他们会采取的态度不出以下两种:批判、唾弃;或者装出一副深刻理解的样子大加赞美。或许这并不是马奈的本意,但他的确成为了叛逆者的领头羊。
我在公寓的入口处按下房间号码。因为骑自行车,我的呼吸稍微有点急促。这里门禁系统用的是自动锁,外来人员需要呼叫要访问的人请他开锁方可进入。
“我是前两天跟您约好的基因株式会社的人。是来检查的。”
“是的,我也认为温柔源自想象力。”
“这可是遗传因子,”我模棱两可地回答,“是DNA哦。”
“简直把我当傻瓜了。”
“没骗人。有小偷进过我这个房间。”
“谁?”
“您的钱被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