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春约好在校门口碰头。我到达的时候,他的车已经贴着小学的墙壁停妥,涂鸦还没有被清理掉。
他并不在长椅旁,而是站在右手前方的拐角附近,背对水泥墙,用手捂着耳朵。像是要用双手温暖在寒风中冻僵的双耳。我模糊地想着,然后注意到他是在听音乐。只见他的双手分别按着一副比耳朵小一圈的圆形耳机,耳机线一直延伸到他的口袋,他是在听音乐。
“我认为应该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因为他确实对被害者做出了这样的事,那么就算被原样奉还也没有资格抱怨。如果折断了他人的手腕,那么把他自己的手腕也折断就好。”
“有这么一句话,叫‘以眼还眼’不是吗?”春说。
“谁都会将这句话错误地解释为‘血债血偿’,但实际上,这句话的意思是‘如果被戳瞎了眼睛,那么只允许戳瞎对方的眼睛’,‘如果被打落了牙齿,那么只允许打落对方的牙齿’,这是在禁止过分报复。”
我并不想知道为什么他会听音乐,反而好奇他听的是什么。
“不,不用了,我并不渴。”
第二天晚上,主办方以“联欢会”的名义召开了酒会,参加入数大约在二十人左右,春也在。
“我认为,刑罚也可以这样。”
“你没有听我们说话吗?”律师沉下了脸。
“那就让他尝到十倍的痛苦。”
“这样的话,如果被害者是复数的话怎么办?杀了十个人的凶手不可能也被杀十次啊。”
“唔?”春很难得地表现出没兴趣,他的心思似乎正在别处天马行空。
我昏昏睡去,当然,我已经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已经睡着”,只是隐隐地还在告诫自己“必须睁开眼睛”。不知是因为自我鼓舞要快醒来的作用,抑或单纯只是一片混沌的大脑蓦然清醒的缘故,有一瞬间我竟然成功地睁开了双眼。但随即沉沉的睡意就再次袭来,犹如用一根无名指推动石臼般痛苦。最后,我屈服于这痛苦,再度陷入睡眠的泥沼。只是在这期间,我隐约看到了春的身影。
“是这样的吗?”在学校里学到的东西我早已忘记大半。
“原来如此。”我想也不想地表示同意。
夜幕转眼降临。从不为人类的生活节奏考虑,不客套也不谦虚,夜晚总是在每一天适时地到来。可说是对人平等,也可说是强迫众人。
我突然毫无来由地想到,他所听的音乐,会不会就是那个盲人萨克斯风演奏者的曲子呢?他是否是为了摆脱心理包袱以完成某件大事才听音乐的呢?这时,春脱下耳机,消失在拐角处。而另一方面,我的无名指再也推不动石臼分毫,又一次沉沉地陷入在睡眠的泥沼里。
我看不见春现在的表情。
“杀狗?”
见面后,我们一坐在公交车站前的长椅上。写有时刻表的看板在黑暗中发出荧荧绿光。末班车的时间已过,不可能再会有公车停靠,但车站却依旧亮着灯,这情景是何等的奇妙。
“死刑!”春清楚地吐出这两个字,充满自信地给出了判决。
长椅上锈迹斑斑,不甚起眼,或许是因为有些不稳,只要身体稍有挪动,长椅便会摇摇晃晃。于是我和春合力将长椅抬起转了个180度,然后打算就这么坐着观望那栋工艺大楼。我和春都已经在附近找过,但结果,以A开头的店铺还是只有那家名叫“Apple”的旧书店。
“我不管他杀了多少小孩,但如果为了自己的快感而杀死狗,那就是死刑。我绝不饶他。”
“甘地相信人性本善。”我对此深感遗憾。
“甘地认为,”我听见春的声音说,“非暴力才是人类最大的武器。而且,他相信非暴力拥有比人类所能制造出的最厉害的武器还要更强大的力量。比核武器还要强。”
“那么让他同样被不小心轧到就好了。”
“以眼还眼?”
“大哥,甘地他……”坐在我身边的春突然开口,在黑暗中,我只听得到他的声音。或许在不知不觉间我已经闭上了眼。真的很黑。
“这不正遂了对方的愿吗?”这是很容易想到的,如果一方不还手,另一方定然会肆意猛揍,这种人要多少有多少。
春却显得相当冷静:“如果你们现在把他带到我面前,我当场就给他死刑。本来是应该把他用锁链绑起来,为那些惨死的狗们报仇的。”
“只要心理产生变化就可以杀人了吗?”春的语气相当尖锐,但我知道他还是在努力克制。
“所谓非暴力,简单来说,就是被揍了也不揍回去吧?”在黑暗中听到的自己的声音恍如漂浮在空中。
“你在说什么呀?”
而教授也习以为常地开始说起诸如“对青少年量刑是很困难”、“还要留给他改头换面的机会”之类的话。
“而且,甘地号称要禁欲,却在年老的时候让倾慕他的女性们裸身陪睡不是嘛?”
“能喝的时候就喝吧,润润喉也好。”
“虽然是野狗。”
“是伟大的幻想。甘地虽然很有魅力,非暴力主义也的确伟大,但却远远不及人性之恶。”
此刻,一辆势如子弹的摩托车从我背后飞快驶过,那发出隆隆巨响的机车,似乎正对我大肆恫吓,企图将我震起身。
我终于察觉到这一点——为什么我会突然犯困?我的心头浮起疑问。
春闭着眼,一脸平静——或许应该说一脸冷漠,看起来仿佛在确认自己的呼吸。我下意识地联想起高中时候的春,深夜站在垃圾堆放处,完全不顾生活垃圾弄脏了自己的鞋,只是一个劲地踢着垃圾袋的行为。
好困。
“是性。”春说得仿佛那是他所犯下的最大罪行,“如果指望着良心,对犯罪置之不顾,那么强奸犯就会永远地对他人实行强暴。”
“你以前就知道的吧?”我干脆地问他。其实你对基因早有研究的吧?
“你太纵容自己喜欢的人了。”
听他这么一说,我登时觉得很有必要喝水,我旋开瓶盖,喝了两口水。
车站的灯光微弱地照着四周,时而还有汽车的车灯从我们身后驶过,但我还是发现自己的可视范围正在渐渐缩小。随着夜色渐深,周围的灯光也显得昏暗起来。我缩着肩,暗暗告诫自己切不可被打倒。
对于我而言,只要提及少年犯罪,就算内心再如何抗拒都会不由自主地想起母亲的事,所以我对此唯恐避之不及。但春却神情自若地坐在台下。
黑泽侦探的话在我脑中苏醒:“自己想得到的事情别人也会想到,往往还会报应在自己头上。”
“法治国家!”春像是听到了天下最滑稽的词语笑出声来,“如果只杀一个人,多数都不会判死刑;而人杀得越多造成的影响越大,那么相对的,审理的时间也会拖得越长,凶手依旧可以活很久。这样的法律到底是在保护谁?更别说是保护狗了。”
“我说,日本可是个法治国家!”教授说。
他们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说:“跟你没法交流。”
“非暴力主义无法与之对抗吗?”
就和那时一样吗?我昏昏沉沉地思考着,不,不一样。
“那如果不小心轧到小孩子的人怎么办?”
当时针超过深夜十二点的时候,春突然指着身边的瓶装水问我;“大哥,要喝水吗?”我们已经在长椅上坐了一小时,但是并不是一直都坐着,我们也好几次起身在人行道上巡逻、来回走动,但既没有出现手持火把的纵火犯,也没有可疑摇曳的火炎,相反,我倒是觉得我们兄弟俩比较可疑。
“不能灭你还让我拿这么重的东西?”
“然后你们就要判我死刑吗?难道我就不是少年?”
我并没有像春那般视甘地为圣贤,所以我回答:“但是他自己也没有做到有始有终不是吗?讨厌暴力,却说什么应该投入战争;发誓绝不喝牛奶,却在自己病危的时候找借口说不喝牛奶但可以喝羊奶。”连我都听过这样的故事。
我发现他说得没错。既然我能够想到对他人下安眠药,那么我自己被下安眠药便不足为奇。这正如“小偷入室行窃,自家反被盗”一样,是我大意了。
我拼命忍着笑,颁布《生类怜悯令》了呀,真是过分。
为了放松心情,我闭了闭眼,但就是这么一次闭眼,却骤然唤醒了我的睡意,我感到头昏沉沉地,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思维也变得迟钝起来。昏黑的四周,狭小的视线范围,此刻都消失地一千二净。我这是怎么了?我的头重重往前倾倒,我一个激灵,忙重新直起身,却依旧感到一阵昏沉。
“对我来说不可能。”
此刻站在路边闭着双眼聆听音乐的春,与当时近乎狂乱的样子完全不同,是那么地静寂。
他们认为,那个将学妹分尸的少年凶手的家庭环境似乎十分恶劣,而他唯一所信赖的老师之死使他心理产生了巨大变化,因此,并不应该判他死刑。
“这玩意儿能灭火吗?”我晃着手中的瓶装水。
春没有因为我对甘地的批判而动怒,他似乎对这一切了然于胸,甚至脸带微笑。
春没有回答。车站看板上的灯将我们的影子从脚下拉得很细很长,我几乎要怀疑,这细长的影子,是否也表现出我与春内心的脆弱?
春没有作声。
“狗并没有犯错,如果狗被杀了,那么人类就应该做点什么!”
我看见春大口大口地吸气、吐气,虽然相隔一段距离,而我也神志不清地无法准确判断,但应该是那样没错。
工艺大楼像是一个孤苦无依的老人屹立在眼前。由于每一层楼的灯都关着,像是大楼紧紧阖上了眼睑。每分钟大约有两辆车从我们背后呼啸而过,除此以外,一切都那么静谧。
“能灭就是奇迹了。”
“然后,”春冷漠的声音被淹没在身后往来的车声中,“对于强奸犯,就要让他尝到被强暴的滋味。”
在我们眼前有着主张人权的知名女律师,还有正在呼吁废除死刑的教授。而我们探讨的话题,则是当时发生的一起十多岁少年杀人事件。
“但是,”舂强调道,那紧绷的声音像是黑暗中闪动的一丝微光,“甘地的教义是艰难的,是一条困难的道路。如果真有人能贯彻所谓的‘非暴力’,那无啻于神迹。他去世后,印度虽然对甘地大肆赞扬,却并没有沿着甘地的道路走下去。对于这点,我也不是不理解。”
“我对他的这些特别喜欢。”
“因为是条困难的道路吗?”
然后盖上盖子,将水重新放回到长椅上,深呼吸了一口气。我放松紧绷的身体,仰望着夜空。夜色更深了,不,或许可以说成——夜幕更为厚实了。
律师与教授露出困惑的表情。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了三年前的一场讲座。那场讲座的主办方是我们公司还有报社,演讲主题为“对少年犯罪的反思”,电视上一些知名学者以及评论家都有出席。由于能够看到平日难得一见的有识之士,这场为期两天的讲座接连爆满,而春也前来参观。
我和春彼此看了一眼,露出一丝苦笑,如果仅仅是这样,春应该还是可以忍耐的。但这时,那个白发苍苍的教授却以一副通情达理的口吻说:“在杀人之前,他曾经杀过猫狗,可以说,这是有预兆的。”听了这话,春的脸色立刻变了。
“良心这回事,并不遵从少数服从多数的原则。”春又一次地引用甘地的话,他还说,“善,总是以蜗牛的速度前进。”他咬着牙下了结论,“这样是来不及的。”
春和上次一样,手中提着便利店的塑料袋,袋中放着两大瓶水——这就是所谓的“心理安慰”。
春冷静地从头听到了尾,还附和着说:“原来是这样,那真是值得同情。”随后又坚决地说,“但就算从宽处理,还是死刑。”
春没有丝毫怯意:“是的,你说的对。”
“性吗?”
我觉得他在开玩笑,但春的声音里却自有一股不容忽视的坚毅,我突然觉得搞不好他是认真地在提出建议。
“虽然会被误会成不抵抗,实际上并不是不去抵抗。但并不是通过暴力去抵抗。嗯,是的,就是被揍了也不揍回去,你说的没错。”
“是什么什么法典?”
虽然母亲曾经经历过那样的事件,但我并不打算将之公诸于众,或者盛气凌人地对他们进行反驳。我只想做一个本分的倾听者。
“少年的心理变化可是无法揣测的。”那个律师的说法相当委婉,言下之意似乎在说:像你这种出生优越,只会动嘴皮子的年轻人是无法想象的。
“那个校门旁的涂鸦,”我试着对春打开话匣,思索究竟该说些什么,“画的是Thank Give Apologize吧?把他们第一个字母连起来以后就是TGA。我查了以后,发现TGA是密码终止的记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