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
商务旅馆离我公司不到五十米。装潢着一块略显夸张的霓虹灯招牌,上书“仙台东商务旅馆”。炼瓦色的外观尤为瞩目,从自动门往里望去,可以看见前台处站着一个正在抽烟看报纸的男人。
“你亲自清理的吗?”
我不喜欢在休息日去公司。但抬头望向大楼,几乎每一层都亮着日光灯。不知是因为喜欢工作,抑或是工作太多,总有很多人会在休息日去公司加班。想要进入大楼,首先需要在玄关墙上设置的门禁系统上刷工作人员卡;而当自动门打开后,还需要输入密码。由于遗传因子是相当机密的个人情报,想要接触之前势必有着烦人的一道道手续。
保安系统的升级意味着操作流程变得繁琐。但即使操作终端上记录的访问日志再详细,那些意图不轨的人依旧会费尽心思地寻找可以不留痕迹的后门。他们从不怕麻烦。吃亏的只是那些无害且无知的普通人。
“哦,这样啊。”
“那幢大楼跟这家旅馆有什么关系吗?”
“这样啊,你也是被害者。你们也开旅馆吗?”
“不……如果带那个来的话……就是那个点心。”他说出了一个仙台的名产,那是一种有着奶黄酱馅的点心,“如果他带那个来赔罪,我就原谅他。”
但其实我对这不断强化的保安系统持怀疑态度。不论多么安全的系统都会有漏洞。哪怕是严格控制了外人的进出,却无法排除内部人员自己犯案的可能性。像前段时间发生的那起偷窃安眠药的事件,凡是了解保安系统的公司内部成员都能轻而易举地做到,就连我都可以。但是,公司却根本不去调查员工,真是偷懒。
“是啊。”我附和,“就算他带着点心来赔罪,也用来砸他的脸。”
“那个坏家伙真是不可饶恕!”
“基因?你是说那个招牌上是‘G’开头什么的那个公司吗?嘿嘿,你知道得还真多呀。我不是很了解,听说是在研究些下流东西。”
“没关系,那就不拍。”
“是你干的吗!”男子一把抓住我的衣领,怒声道,“事到如今,就算你来道歉我也不会原谅你!”
我整个人呆掉了,惊讶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我从没想过,一个年过六十的老人竟然能够越过如此的高度。
“你是想问怎么去车站是吧?有很多家伙都会来问这个。”白发苍苍的男子合起手上的报纸望向我。他穿着件红马甲,额前的头发往后梳起,露出光溜溜的前额。瘦削的脸上显得有些神经质。令人想起手握撞球杆的保罗·纽曼[注]。
拍照的时候最为好笑。每当我拿起照相机想要拍春的照片,他便会啪嗒啪嗒地冲到我身边和我摆出相同的姿势——即使手上没有照相机,他也毫不在意地站在我身边用手比出一个取景框,眼睛凑到框前——于是,别人看到的画面就变成了两个小摄影师一起拍摄空旷无人的风景……
“是啊,不过我是不太懂英语之类的字。”
但我认为,最终极的做法应该以“人性本善”为本。比如规定每一个公司成员在自己的桌前张贴自己母亲还有自己婴儿时的照片,这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好防范手段。意为让每一个人都扪心自问。
他的手越抓越紧,似乎要用尽全身的气力将我生吞活剥。我像是没有退路的拳击运动员,被一步一步地逼到了墙壁边缘。但他依旧拽着我的衣领,不停地朝我施压。“你搞错了,你搞错了,不是我啊。”我拼命地摇头。
“我想问关于涂鸦的事情。”
“这不是本地的特产吗?”
警察依旧在调查取证中,现场依旧被拉起的绳子所围绕。我紧贴着绳子,尽可能地靠近墙壁,眺望那片烧焦的痕迹。父亲说,犯人的动机可能是“为了发泄不满,或者是获得满足感”。但如果把这幢“基因株式会社”大楼比喻成一个巨人,那这小小的火灾无非就是用点燃的烟擦了擦巨人的小脚趾而已。若能让巨人被熊熊烈火所包围,让崩塌的灰石掩埋这片土地——那或许还能由衷地产生爽快感,但像现在这种程度,不过是隔靴搔痒,反而会让人感觉欲求不满吧?我撕开在附近折扣店购买的一次性照相机的包装盒,确认了四周无人后,对着烧焦的墙壁按下了快门。为了以防万一,我按了两下。
“那就不能拍了啊。”
我自然不能告诉他,那个有趣的年轻人是我弟弟。虽然没有证据,但我有预感:如果我这么说,他一定会用那满是皱纹的眼睛瞪着我,然后再度用双手捏住我的喉咙。
“那哥哥也去。”
“叫你站到那边去呀。”
“我很喜欢吃。但是,没人会特地去买自己家乡的特产吧。所以,如果有人买给我,我会很高兴。”
“说的也是。”
男子用他锐利的眼神打量着我,我以为他要再次向我扑来,忙摆出防守姿态。
男子的眼神再次锐利地扫向我。他一定当过兵,要不就是退休的警察或者退役的武术家之类的。要不怎么会有那种凌厉得可以杀死人的眼神呢。在这个平凡的商务旅馆里,他的存在显得如此突兀。我觉得,或许这男子其实是什么情报特种部队人员,为了调查黑社会阴谋而潜入了这家商务旅馆。没错,这种解释比较合理。
然后男子松开了手:“哦,这样啊。”
“你知道那边那个叫‘基因株式会社’的公司吗?”
“这倒不是,但是墙上被画了……”
在男子的带领下,我们走出了旅馆。停车场就在一旁,有五辆汽车停在那里,另外还有写着不得随意停车的告示牌。“涂鸦就是画在这里的。”男子用下巴指了指停车场与商务旅馆之间的水泥墙。
“昨天、不、前天吧。前天早上,嗯。”他边翻白眼边扮手指数着日子的样子煞是笨拙可爱,“警察都没有特地来问过我这个。”
这人还真是干脆。
“下流东西……吗?”我忍住笑。研究遗传基因还有繁殖,对一般大众来说或许就是“下流东西”。如果告诉仁RICH,他大概会哭的吧。
“如果犯人出现了我可不饶他。我最讨厌那种销声匿迹偷偷摸摸的人了。现在才想到出来道歉,我可不会接受。”
“顺带请问下大概是哪天呢?”
“大概是几点?”
“是里面的停车场。你说想看看?已经清理掉了。”
烧过的痕迹已经不像一天前那么显眼,那一片焦黑色也淡了很多。
我再次震惊于这人良好的领悟能力。
[注:保罗·纽曼,Paul Newman,1925年-2008年,美国著名演员、赛车选手、慈善家,戛纳影展、金球奖、艾美奖最佳演员奖,奥斯卡终身成就奖。1986年以《金钱本色》演一位热心提携教导晚辈老斯诺克教练赢得奥斯卡最佳男主角奖。]
接下去发生的事情我始料未及。男子的脸色瞬间变得狰狞,眉毛倒立。他转过身径直走向前台的深处。我不安地想:“这话才说到一半,他要去哪里啊?”
“能有什么关系?”
“请问……”我想尽快地开口表明自己并非投宿的客人。
我盯着水泥墙看,几乎已经看不到涂鸦的痕迹。即使把脸凑近仔细端详,也不过隐约可以看出有些地方颜色略有不同,完全无法判断之前究竟画了些什么。
我一边用手整理着皱巴巴的领口,一边信口胡吹:“其实,我们公司也被人画了涂鸦,所以想来看看是不是同一个人干的。”
“听说画的是英文?”
在读中学前,春最大的爱好就是模仿我。从小学开始,春就是我的跟屁虫。如果我去学书法,春就会理所当然地跟来,也因此,我们的笔迹很接近。我看漫画的时候,春就坐在我身边偷看,我如果摸摸鼻子,一旁的春也定然会摸摸鼻子。
“我是五点到的。一来就发现这里被人乱画了好大一块!真是气死我了。”
“我听说你们是被画在停车场那里?”
随着快门声,我想起了孩提时代的春。
“请问……”我再次开口,红马甲男子却以迅雷不及掩耳地速度转过身,原本抱在胸前的双手也随即张开,向这里伸过来,然后整个身子便借势越过了柜台。这个男子明显已经超过了六十岁,但那矫健的身形却如跳远健将一般,轻轻地落在我面前。
“车站?”
“我是在早上换班的时候发现的。”
我和他寒暄了几句以后便告辞了。保险起见我打算再拍两张照。确认男子已经回商务旅馆后,我端起了照相机。随着快门声的响起,自动门前的男子突然站定,再一次用他那锐利的眼光咻地扫向了我,然后,在他嘴角浮起了亲切的微笑。
“一个有趣的年轻人,听说是专家来着。他打电话给我,我就拜托他了。清理得很干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