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心翼翼地沿着地下道的楼梯往下走。春就在那里。他穿的似乎是工作专用服,一件蓝色的连帽外套,虽然帽子高高拉起,我仍然一眼认出是他。喷漆的味道扑鼻而来,随即直冲眼睛,我忙低下头,感到一阵不适。
等他整理好那些空掉的喷漆罐后,我们走上楼梯。
“调查?不会吧,这个人……”春似乎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我的眼前又再度浮现出春踢着垃圾袋的身影。我跨上自行车;“明天白天我打电话给你。”然后,花了15分钟骑车回到公寓。
然后,我因为震惊而屏住了呼吸。
我看看手表,正是凌晨12点过了十分钟左右。我已经在这呆了40分钟。
“那猿之人,猿人也可以了。”我一边说一边想到尼安德特人。
春的动作很迅速,全无休息持续地画着。手中的喷漆罐轻快地挥动,发出“喀拉喀拉”的节奏声。喷射口才对准墙壁,手指使已经大胆地按下了喷嘴,墙上渐渐地充满了色彩,然后他把喷漆罐往地面一放,几乎不用看下方就能准确地抓起另一瓶喷漆罐挥将起来。“喀拉喀拉”的声音再度响起,喷漆再次轻轻地附着到墙壁上。他移动自己的站位,弯下腰对着墙壁下方上色,手势熟练而柔软。
我看了看手表,已经过了深夜十一点。由于睡不着,我最终决定冲出公寓。当脑袋一沾到枕头,我就会纠结起那个自称乡田的女人所说的话;而另一方面,大学时代在垃圾回收处看见的弟弟的身影也兀自在脑中盘旋不去,是以怎么都睡不安稳。这世界上有一种人,在作出决定之前百般犹豫优柔寡断,但一旦确定目标之后却当机立断雷厉风行。而我,正是这一类人的典型。我只会这种死板而盲目的行动方式。
“大哥你太好骗了。”
“我很喜欢戈达尔。”春像是吃了蜜似的绽开笑容,“注意右面!”他突然大声道。我吃了一惊,忙往右看,随后才领悟他说得是戈达尔一部作品的名字[注]。“他用令人咋舌的破坏力创作出同样令人咋舌的美妙电影,实在是天才。”
我脱下汗衫扔到床上,从衣架上扯下一件高领毛衣,穿上袜子,套上棉裤,然后穿上外套匆匆出了门。
“因为她是美女?”
“你是特地来看这个的?”
“这太可怕了,婴儿听到会哭的。”
由于大家都避免走那条路,于是来往的行人愈发减少,久而久之,便谁都不去靠近。
“矛盾处处有。”他说得好像矛盾会落在路边一样。
“唔。”
“你认识?”
“那个女人倒是令人昨舌的美女。”
[注:日文里都发音为“ENJIN”。]
“真正的作品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完成……不过这个这样就差不多了。”
这个世界上,既有把人生比喻为一场自行车拉力赛的上司,也同样有把人生视为在餐厅美食的同事。也就是说,有人认定人生就像是人人都在拼命踩着踏板前进的比赛,终将分出胜败;但同样也有人觉得人生就像是在享受美味大餐,完全不必和邻桌的客人攀比。我无法分辨这两种看法孰对孰错,我只知道,我现在正踩着自行车赶往车站。
“画得很好。”
“你看得可真透彻。”我嘲笑着春。春却回答:“是必须装得好像看得很透彻啊。”
一到深夜,走地下道的人数便会锐减,等过了白领下班的高峰期,基本上就没有什么人,只剩下一片静寂。这条如昏暗隧道一样的通道素以治安差而闻名。要不就是年轻人的集合地、要不就潜藏着变态,总之都是些不好的传闻。实际上,我也是尽量避免深夜经过那里。
像是在翩翩起舞,又似乎在演默剧。我的脑中突然浮现起他诡异地踢着垃圾袋的身影。那时的他和眼前挥动着喷漆罐的他重叠在一起,让我不由一阵哆嗦。我连忙用力甩头。
听我这么一说,春的脸立刻沉了下来:“你说得那个女的,莫非是长这样的?”他说着比划了下身高还有头发的长短。
骑自行车去车站的路并不算很远,只要经过两个十字路口左转往前便是地下道的入口,白天和春约好见面的那个地下道。我停下车并锁好。
“这是可爱而忧郁的画。”春说。
“不过,我认为这是正确的。生存本来就是件辛苦的事情,我们所能做的,无非就是苦中作乐然后熬过去罢了。”
“果然你也这么想。”
“肯定不好啊。”春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前阵我开车经过一座寺庙,一旁的看板上是这么写的:‘怎么会,人生下来又不是为了享乐’。”
“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春的声音唤回了我的神智。不知何时,他已经站在了我的身边。头上的帽子已经放下,脸上的防护镜还有口罩也都取了下来。
“对对,是有去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父亲开着车载全家一起旅行。“然后呢?”
“今天,我碰到这么个女人。”我把乡田顺子给的名片拿给春看。
春取过名片,仔细端详后惊呼:“好厉害。JLG啊!是让·吕克·戈达尔吗?”
春显得有些烦恼,只是简单地说:“你最好别跟这个叫乡田顺子的女人扯上关系。”
“你找到那家商务旅馆了吗?就是停车场被人涂鸦的那个旅馆。”
“难道之前你心情都很不好吗?”
那绝不只是单纯的一堆球而已。球体的颜色各不相同,但基本是以明亮的蓝色为基调,深深浅浅地展现出奇妙而有魄力的气势。既有仿如身置夜空,宇宙为我掌握的大气,又能感受到夜幕渐深的无言沉默。看着看着,便忘了身在何方。而一发呆,稀释剂的味道便见缝插针地再次渗入我的喉中,一阵刺激再次袭来。
“不过这名片做得可真不错。”春说,“让我对她改观不少。”他拿着名片再度反复端详,然后还到我手里。
“其实这也没什么。”春继续整理他的工具,“不过,我还是要再说一次,你最好别跟那个女人扯上关系。”
他画的是圆,确切地说那更接近于球体,利用光影以及颜色的深浅神奇地表现出了立体感。好几个这样的球体排列着,大大小小,层层叠叠,而这些球体又同时巧妙地组成了一个巨大的圆形。我太震惊了,我完全没有想到用喷漆竟然能够画出如此美妙的圆。有着光泽的小球体一眼便可知是无机物,但它们组合出来的大球体,却展现着生命体的悸动。
“找到了。清理得很干净。”我随口胡扯,“那里的老板很亲切。”
“是我清理的嘛。不过那里的确写的是‘century’。”
“可爱跟忧郁不矛盾吗?”
“或者可以写成表示圆形之阵的‘圆阵’。”
“什么意思?”的确我对于女人的谎言以及挑逗没什么免疫力,上当的次数大概就跟一般成年人患流感的次数差不多。但被这么当面无情地指出,依旧感到不甚愉快。
“引擎”这两个字形成了回声而反复激荡,我几乎以为,这地下道正因为“引擎”的声音而左右摇晃。
“她可真是美得勾魂呢。”
“这样的涂鸦哪有什么标题。”春笑了,“不过,硬要取名的话,可以叫‘引擎’。”
“没什么特别的意思。不过,一想到奥入濑那如静静地陪着人一起走的溪流,心情都会变好。所以才会画这样的画。”
“话说回来,你的涂鸦还真气派。”即使站在入口处看依旧觉得很壮观。右侧的墙被一片蓝色的球体所填满。相信政府的工作人员看了以后,一定会央求他:“索性把整个墙壁、把这个地下道全都画满吧。”如果真那样做的话,这昏暗的地下隧道就会变得犹如海底通道一般。堆满了蓝色引擎的隧道,搞不好还能启动吧。
“来了不久。完成了吗?”
“标题是?”
“她好像在调查你。”
我一边揉被刺激得流泪的眼睛,一边咳嗽着走近他,春却始终没有注意到我。他的眼睛专注地看着墙壁,展现出一个画家的集中力。嘴边的口罩以及眼前大大的防护镜,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此刻,他正拿着喷漆罐对着右侧的墙壁作画,我将背贴住另一侧的墙,望向春的作品。
“是什么人?”
“我疼爱弟弟吧。”我其实是想来看看你的精神状态是否正常,我心里默默地想。
“对了,在之前那个商务旅馆附近,”走出地下道后春突然说,“我碰巧遇到个人,跟他闲聊了几句后让我想到了以前大家一起去奥入濑的事。”
[注:《注意右面》,戈达尔1987年的作品,国内译作《关注右侧》。]
“就算她是美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