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外物”的法宝就是齐物——在心灵中抹杀万事万物差别的实在性,生即死,富即贫,穷与通是一回事,大与小并无二致……因而,自我就不必为生而烦恼,也不必为死而恐惧;不会因为通而骄人,也不会因为穷而沮丧。通过对一切存在物差异性和确定性的否定,自我就可以等视一切了,对任何事变就可以一律漠然视之:“万事皆一也……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德充符》)这样,任何人生的变故祸福对我都毫无区别,于是就产生了自我的不动心状态:“生而不说,死而不祸。”(《秋水》)对一切事物的这种漫无差别的态度,使自我摆脱了外物的影响和束缚,虽然他不能指使命运赐给他王冠而不是枷锁,但他可以认为枷锁和王冠是一回事;虽然不能肯定自己必致通显而不会潦倒,但他可以觉得通显和潦倒毫无差别。无论是戴王冠还是戴枷锁,无论是做诸侯还是当乞丐,都不妨碍他“心意之逍遥”。
庄子的逍遥游何以要在自我的心境中进行呢?这是当时严酷的现实逼迫的结果。当时的自然和社会都作为异己的力量压迫着人,自我在外在现实中感受不到任何“在家之感”,只能感受到冷酷的必然性主宰着一切。庄子把这种奴役人的必然性称为“命”。“命”的力量既不可抗拒,也不可捉摸,它在冥冥中摆布人,捉弄人,或者将王冠赐给无赖,或者将厄运送给忠良;力争富贵的反而贫穷,企求显达的不免潦倒。《大宗师》中的子桑霖雨十日而家无宿粮,他对自己贫困至此的原因十分困惑:“吾思夫使我至此极者而弗得也。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人在任何情况下都是命运的玩偶,只有老老实实听候它的发落——“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秋水》)。
庄子没有也不可能永远龟缩于自我之中,他与身外的世界总在不断地发生肯定或否定的关系,他免不了要与惠施等人争论是非曲直,免不了要对窃国的诸侯投以鄙夷的眼光,还免不了要对儒家的虚伪仁义心怀愤愤。看来仅仅在自我意识中“外天下”和“外物”,本身就已逻辑地肯定了“物”和“天下”的客观存在,只要还存在拼命想“外”“天下”和“物”的自我,“天下”和“物”就必然会与这个自我发生现实的关系,连庄子也不得不承认“绝迹易,无行地难”(《人间世》),个体总要将其活动展现于相互依赖的现实世界。自我反复声称已忘掉外物和天下的时候,恰恰说明他还没有忘掉外物和外天下,这正如睡者声明自己已进入梦乡,恰好表明他还没有成眠一样。
然而,并不是说想超拔于现实世界之外,自我马上就可以隔绝与外界的联系。生活中悲欢离合的交替,社会上邪恶与正义的消长,总要与人发生现实的或精神的联系,一发生联系就会形成彼此的牵扯和依赖,一形成依赖就不可能“逍遥游”。而要让精神固持于自身,自我就得对现实中的大小事物和巨细变化毫不动心。怎样才能做到这一点呢?眼见窃国贼成了万人畏恐的君侯,诚实正直者反而惨遭杀戮,能不愤慨激怒?眼见奸佞恶棍腰缠万贯,而勤劳百姓却饱受饥寒,能不感慨万端?只要肯定善恶、死生、贫富、穷达等差别的实在性,在理智和情感上就会产生好恶、取舍,就不可能不为这些变故所动心,这样“外天下”就成了一句痴人说梦的空话。因此,要在精神上“逍遥游”就须“外天下”,而要“外天下”就不得不“外物”。这样,庄子的逍遥游就转入了另一个心灵历程:“外物”。
对个体存在高度自觉的庄子,不仅面对着一个强大而又异己的物质世界,同时也面对着一个僵硬抽象的伦理世界,他深切地认识到自我既有“丧己于物”的可能,又难免“失性于俗”的危险。因而,竭力避免自我为异己的世界所淹没或吞噬,找回并占有自我的真正本质,确保自我的精神自由就成为他注目的中心,这样,“逍遥游”也顺理成章地构成了《庄子》的头号主题(因而本文论及的“逍遥游”不限于《逍遥游》一篇)。不过,庄子逍遥游所追寻的并不是个体现实的逍遥,他曾多次明白地交代过“逍遥游”只是“游心”而已,如《人间世》说“乘物以游心”,《德充符》说“游心乎德之和”,《应帝王》也说“游心于淡”,正如刘武所言,庄子的“逍遥游”只是“心意之逍遥”。既然逍遥游的承担者是心灵,那么实现逍遥游必须经由哪些心灵历程?逍遥游的归宿又是怎样?迄今似乎还没有人进行这样的追问。庄子在《逍遥游》和《大宗师》等篇中倒是详细地描述了实现逍遥游的途径,《大宗师》说:“参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外天下”“外物”“外生”恰好与《逍遥游》中的“无名”“无功”“无己”相互对应,它们既标划了达到逍遥游的心灵历程,同时也暗含了逍遥游的最终归宿。
《逍遥游》作为《庄子》的开篇,有意无意地标示了全书的重心所在。自我怎样才算是“逍遥游”呢?从“水击三千里”的鲲鹏到嘲笑鲲鹏的蜩与鴳雀,从耿耿于世俗毁誉的俗人到能“辩乎荣辱之境”的宋荣子,从自然界的动物到社会中的人都不能逍遥游,因为他们的一切行动都是在现实世界中展开的,因此不论大小尊卑都没有超脱“天下”的一切束缚之外。真正的逍遥游是“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无穷”就是本篇和《应帝王》中的“无何有之乡”。《齐物论》也指出过逍遥游的所在:“乘云气,骑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无谓有谓,有谓无谓,而游乎尘垢之外”。“无穷”“无何有之乡”“尘垢之外”等等就是“天下”之外。这个表面看来超脱于尘垢之外的“无何有之乡”其实是庄子心灵中的幻境。逍遥游只是自我与自我发生纯粹的关系,它阻断了与外在世界的一切关联,自我遨游于自我心境之中。骑日月、御飞龙、乘云气,看上去是那么寥廓幽远,其实不过是他在“游心”而已。
原来庄子实现逍遥游的起点是将自我彻底地孤立化和抽象化,从具有多方面规定的现实关系中逃离出来,退避到自己封闭的内心中去。“外天下”就是让丰富复杂的外在现实在心灵中成为空白,把自我向内完全集中到自身。通过这种心灵的内在化过程以后,自我摒弃了任何外在依赖而只依赖自我本身,自我与自我的同一保证了自我的逍遥,不必像鲲鹏去南溟要待六月的“海运”,不必像鴳雀只能起落于“榆枋之间”,也不像宋荣子还得“辩乎荣辱之境”。
从心理现象上看,超脱了现实关系的自我是逍遥的,但这种逍遥是通过否定一切客观存在的确定性和差异性、通过躲进自我的意识之中赢得的,因而它实质上是逍遥游的幻影,逃进心灵中的自我并不能给现实存在的自我带来逍遥。作为主体的自我必然要“超出自身”,离开了所生活于其中的客观世界,他甚至没有办法获得对自身的确证,因为自我总是“由对象而意识到自己”的,“没有了对象,人就成了无”。而且,生活于现实世界中的自我尽管可以主观上宣称身外的世界虚幻不实,但它却又以其千差万别的形态呈现在自我面前,因此,自我就会摇摆于自身同一和依赖于外在实在之间,“口头上宣称所看见、所听见的东西不存在,然而它自己本身却看见了,听见了”。庄子一方面说世事原本无是无非,另一方面又驳斥儒家的仁义道德;一方面说“彼是莫得其偶”(《齐物论》),另一方面又要分出个古与今、天与人来;一方面在理论上“齐一死生”,另一方面又在情感上以生为“赘疣”,以死为“至乐”;一方面宣称无所谓大小与远近,另一方面又分别出鲲鹏展翅南溟与鴳雀起止于枋榆。
逍遥游不可能外在地表现于任何一种生活方式中。要么被不可认识的“命”所捉弄,要么被人为的仁义所桎梏,在身外的世界找不到一点安慰,所以,自我不得不从这个颠倒、冰冷、外在的世界逃回到自身,并断绝自我与这个世界的联系,从不能给他解脱的现实逃回到心灵,使自我疏离并超脱于这个世界之外,这才算走完了逍遥游的第一步:“外天下”。于是,外在的不逍遥就转化成了内在的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