笑傲王侯和蔑视王法,追求个人的精神解放与个性自由,必须使自己超出于王法所规定的封建秩序之外;同时,要在政治上完成壮丽的人生,实现自己“济苍生”和“拯物情”的宿愿,又离不开王侯大公达官显宦的举荐提携,更离不开皇帝提供的政治舞台——封建官场,他又不得不回到王法所规定的封建秩序之中。于是,历史把李白的人生追求置于这样一种尴尬的悖论之中:
建立丰功伟业—求助王侯—与传统妥协—回到王法所规定的封建等级秩序之中。
追求精神自由—笑傲王侯—反抗传统—要求超出于王法所规定的封建秩序之外;
可是,进入封建秩序这个囚笼的日子一久,他就发现皇帝远不是他所想象的那般英武圣明,王公大人比他想象的更加肮脏愚昧,人与人之间只有伪善,政治也完全是奸诈,精神自由的追求和高傲的个性迫使他厌恶与权贵们周旋,而他自己刚正不阿的操守更无法见容于近臣权贵,他用轻蔑、鄙夷与嘲讽来对付权贵,权贵则用造谣、诽谤来中伤他。他恼怒地指责皇帝“珠玉买歌笑,糟糠养贤才”,使得宫中“奸臣欲窃位,树党自成群”,以致“梧桐巢燕雀,枳棘栖鸳鸾”。会钻营拍马的人“路逢斗鸡者,冠盖何辉赫!鼻息干虹霓,行人皆怵惕”,他们“斗鸡金宫里,蹴鞠瑶台边。举动摇白日,指挥回青天”,这股邪恶势力把大唐帝国搅得乌烟瘴气。“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不愿也不屑奉承拍马、承欢卖笑的李白,自然成了他们必欲去之的眼中钉,而李白那如同赤子一样的单纯与天真,哪是那些奸滑权贵的对手,更何况他不屑与这般人较量:“凤饥不啄粟,所食唯琅玕。焉能与群鸡,刺蹙争一餐?”这时他唯一盼望的就是精神自由,朝廷就像法国人所谓的“围城”,没有进去的时候拼命想进去,进去后又拼命想挤出来,此刻他想的是尽快离开宫廷,远离权贵,去过一种无拘无束的生活。他在《翰林读书言怀呈集贤诸学士》一诗中对集贤院学士们推心置腹地说:“青蝇易相点,白雪难同调。本是疏散人,屡贻褊促诮。云天属清朗,林壑忆游眺。或时清风来,闲倚栏下啸。严光桐庐溪,谢客临海峤。功成谢人间,从此一投钓。”整个上层权贵对这位“目中不知有开元天子,何况太真妃高力士”的诗人都看不顺眼,很快他就被逐出了建立功业须臾不可离开的政治舞台。逃离了囚笼,王公大人自然“不能器之”,他也可以按自己的本性过一种自由放旷的精神生活,“若使巢由桎梏于轩冕兮,亦奚异于夔龙蹩躠于风尘?哭何苦而救楚,笑何夸而却秦!吾诚不能学二子沽名矫节以耀世兮,固将弃天地而遗身。白鸥兮飞来,长与君兮相亲”(《鸣皋歌送岑征君》)。然而这只是刚被赶出宫廷的愤激之语,一旦他真的在山水中徜徉时,又再度萌生“大济苍生”的壮志:
要实现政治上的宏伟抱负,自称“草间人”的李白自然必须得到王公权贵的引荐提携,这样他就不得不向王公权贵们求情干谒,从天空神游的迷雾里坠落到王法规定的现实社会中来。《古风》之二十六说:“碧荷生幽泉,朝日艳且鲜。秋花冒绿水,密叶罗青烟。秀色空绝世,馨香谁为传?坐看飞霜满,凋此红芳年。结根未得所,愿托华池边。”生在穷泉僻壤的碧荷不管秀色如何绝世,馨香鲜色仍然不为人传,难逃被飞霜凋落红芳的命运,要实现大志就非托身“华池边”不可,他那些似傲而实卑的干谒信就是他“愿托华池边”这一愿望的真切表现:“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虽长不满七尺,而心雄万夫。王公大人许与气义。此畴曩心迹,安敢不尽于君侯哉!”为了求得王侯的提携引荐,他不惜肉麻地向权贵恭维捧场,颂扬了无才华的安州长史李京之说:“伏惟君侯,明夺秋月,和均韶风,扫尘词场,振发文雅。陆机作太康之杰士,未可比肩;曹植为建安之雄才,惟堪捧驾。”《与韩荆州书》赞美德薄才劣的荆州长史韩朝宗说:“君侯制作侔神明,德行动天地,笔参造化,学究天人。”在《流夜郎赠辛判官》,他还津津有味地夸耀自己过去的“得意”经历:“昔在长安醉花柳,五侯七贵同杯酒。气岸遥临豪士前,风流肯落他人后?”有些学者以为这是李白身上的庸人习气,殊不知这是他为了实现自己济苍生的大志不得已的行为,要么干脆放弃自己的事业追求,要么就向王公大人恭维干谒,历史逼着他别无选择。举出李白这些卑微的言行,我们没有丝毫嘲讽他的意思,也没有丝毫嘲讽他的权利,这是那个时代任何一个有志之士实现自己志向必然要付出的代价。
——《赠何七判官昌浩》
有时忽惆怅,匡坐至夜分。平明空啸咤,思欲解世纷。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羞作济南生,九十诵古文。不然拂剑起,沙漠收奇勋。老死阡陌间,何因扬清芬?夫子今管乐,英才冠三军。终与同出处,岂将沮溺群?
不少论者指出过李白与庄子的承继关系,诚然,在抨击王权蔑视权贵方面,在追求精神自由方面,庄子对李白影响不容低估。庄子对“仁义”虚伪本性的揭示,对王公丑恶的针砭,其深刻的程度甚至还为李白所不及,如“圣人不死,大盗不止”,“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诸侯之门而仁义存焉”。庄子认为,要想过一种符合自己本性的生活,就必须摆脱社会强加给人的种种限制,摆脱所谓仁义道德的枷锁,特别是要放弃个人对社会和历史的责任,摒除个人功名欲望的束缚,因而他能视相位如腐鼠(《庄子·秋水》)。李白虽然赞颂大鹏遨游人世的精神和气魄(《大鹏赋》),在不少作品中高度肯定适性任情的存在方式,高度肯定精神自由对个体存在的价值,甚至把“摇曳沧州傍”作为自己人生的最后归宿(《玉真公主别馆苦雨赠卫尉张卿》),但是,他与庄子之间存在着本质的差别:李白秉有庄子所不具有的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人们过分地夸大了李白诗赋中大鹏与《逍遥游》中鲲鹏之间的联系,以致忽视了二者的重大区别,《大鹏赋》《上李邕》《临路歌》中的大鹏,主要不是追求无待的自由,而是借此抒写诗人“簸鸿蒙,扇雷霆,斗转而天动,山摇而海倾”的巨大力量,以及“簸却沧溟”、整顿乾坤的宏大志向,大鹏“扶摇直上九万里”的气度不是用来逍遥避世,而是将其威力展现在现实人世,去成就一番令人惊叹的伟业。正是这种社会责任感和历史使命感,使李白一味追求个人自由时就深感愧对时代和历史,内心深处就感到惶惶不安。《酬崔五郎中》便是抒写自己壮志成空的痛苦:“朔云横高天,万里起秋色。壮士心飞扬,落日空叹息。长啸出原野,凛然寒风生。幸遭圣明时,功业犹未成。奈何怀良图,郁悒独愁坐。”
他的游说、求情、干谒到底没有白费,天宝元年唐玄宗召他入京,英雄似乎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南陵别儿童入京》一诗留下了当时他的那种兴奋和激动:“游说万乘苦不早,著鞭跨马涉远道。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开始他以为皇帝会委他以重任,自己能在政治上大有作为,曾经笑他微贱的权臣显宦现在“却来请谒为交欢”,从他《驾去温泉宫后赠杨山人》一诗,我们至今仍能感受到诗人那种扬眉吐气的兴奋:
少年落魄楚汉间,风尘萧瑟多苦颜。自言管葛竟谁许?长吁莫错还闭关。一朝君王垂拂拭,剖心输丹雪胸臆。忽蒙白日回景光,直上青云生羽翼。幸陪鸾辇出鸿都,身骑飞龙天马驹。王公大人借颜色,金章紫绶来相趋……
这首诗的具体写作年代不可考,《旧唐书·职官志》交待判官一职为“天宝后置”,可见这首诗不可能写于天宝元年之前,也不可能写于天宝三年之前,诗人在皇帝身边不会对一个判官说“终与同出处”,可以肯定这首诗的写作年代至少在天宝三年诗人离开长安以后。当然,离开了宫廷,诗人仍然高歌“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仍然看重精神自由和独立的人格,同时他又害怕无声无息地“老死阡陌间”,不能了却“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的宿愿。所以,尽管他“羞逐长安社中儿”,但还是念念不忘京城长安,送行诗中常向友人表白思念长安的心迹,《金乡送韦八之西京》中说“狂风吹我心,西挂咸阳树”,《送陆判官往琵琶峡》又说“水国秋风夜,殊非远别时。长安如梦里,何日是归期”,连《秋浦歌》这样的山水诗中也流露出对京城的思念之情:“正西望长安,下见江水流。”他离开长安越久对长安的思念就越切,甚至到“长相思,摧心肝”的程度。安史之乱起,目睹“流血涂野草,豺狼尽冠缨”的惨象,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使他置个体的自由于度外,他为民族和国家的前途而忧心如焚。特别是东西两京的陷落更让隐居在庐山的李白坐立不安。他在《赠溧阳宋少府陟》中说:“早怀经济策,特受龙颜顾,白玉栖青蝇,君臣忽行路。人生感分义,贵欲呈丹素。何日清中原,相期廓天步。”为了拯救涂炭中的中原人民,永王请他入幕时他觉得这是为国立功的大好机会,在兵火连天的岁月以衰朽之年入军平定叛乱,在《永王东巡歌》中他情绪激昂地唱道:“试借君王玉马鞭,指挥戎虏坐琼筵。南风一扫胡尘静,西入长安到日边。”据《闻李太尉大举秦兵百万出征东南,懦夫请缨,冀申一割之用,半道病还,留别金陵崔侍御十九韵》一诗可知,在长流夜郎赦还以后,他以六十多岁的高龄还准备参加李光弼部队征讨叛军,半道因病折回时还懊恼地说“天夺壮士心”,“恨无左车略,多愧鲁连生”,这与声言“高情出人间”的李白不是判若两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