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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本阐释的内与外 作者:戴建业 近现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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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顾此失彼:知识的系统性与古代文学的特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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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古代文学这门学科有其自身的特性。“中国古代文学”与“中国古代史”,虽然同为人文学科,虽然看起来都是“中国”和“古代”,但二者具有完全不同的知识特征。学习中国古代史,熟悉安史大乱中马嵬驿兵变的细节,学生不能也无须去“诵读”历史事件,但学习白居易的《长恨歌》,读“六军不发无奈何,宛转蛾眉马前死。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不仅需要“知道”当时历史背景,还需要“重构”当时马嵬驿的场景,要“体验”诗人对这一悲剧的感情,更要“感受”此诗的诗艺与诗境。学生要从纸面的文字体味纸背的诗情,要从诗歌的音韵走进诗人的心境,所以学习古代文学离不开理性的分析,更离不开情感的浸润。古代历史事件只有冷冰冰的时间地点,古代文学却饱含着喜怒哀乐的情感体温。学习古代文学就是与古人进行情感交流,古代文学的常识需要记忆,古代文学作品则需要体验,只有情感和审美体验才能“激活”古代文学作品,所以“常识”服务于“体验”——让情感体验更深刻,让审美体验更细腻。

文学史与古代文学属于两种不同的知识形态:前者属于历史,后者属于文学;前者是一种外在化的知识,它的获得和占有无须个体的心灵体验;后者是一种内在化的知识,它兼有“情”“意”“味”,只知其“意”而不知其“味”不领其“情”,就不是一名合格的中文系学生。外在化的知识只需记忆和理解,内在化的知识还需感受和体验。学生要走进古人的内心世界,就得知悉古代文学的艺术技巧,而把握古代文学艺术技巧绝非易事。五六十年前,武汉大学几位青年教师要求沈祖棻教授讲授宋词,沈氏名著《宋词赏析》就是那次的讲稿。武汉大学青年教师读宋词尚且如此之难,现在的大学生更是谈何容易。中文系古代文学教学以今人写的“中国文学史”,代替古代文学作品本身,我不知道这是上下敷衍还是彼此忽悠。

当然,绝不是说文学史这种体式一无是处,它分章分节的写作形式也更适应现代大学的教学模式:课堂上教师容易控制时间和掌握进度,学生容易做笔记和梳理知识,也便于教师出题和学生考试。不过,近百年来学习“中国古代文学”逐渐成为学习“中国文学史”,主要还不是它在教学上的便利,而是它具有现代学术形态。较之传统文章流别一类著作,文学史似乎更加“科学”;较之传统的诗话文话,文学史显得更加“系统”。在课堂上中国文学史取代中国古代文学,这一文学教育上的现代化,伴随着中国学术的现代转型。

民国时期古代文学教学中虽然重视文学史,但从1938年朱自清主持拟订的《部颁大学中国文学系科目表》看,民国政府教育部向各大学下发的课程设置中,必修课有:“中国文学史”分为四段,三、四年级连上四个学期,每学期三个学分,共十二个学分。“专书选读”同样连讲四学期,分别选讲传统的经史子集,共十二个学分:“专书选读(一)”(选讲一种经书)、“专书选读(二)”(选讲一种诸子)、“专书选读(三)”(选讲《史记》或《汉书》)、“专书选读(四)”(《楚辞》《文选》《杜工部集》或《韩昌黎集》任讲一种)。还有“历代文选”两个学期,共六个学分,及“历代诗选”两个学期,共六个学分。仅文选和诗选的学分就与文学史一样多,加上“专书选读”课,所用的课时超出文学史一倍。选修课有:“词选”两个学分,“曲选”两个学分,“小说选读”三个学分,“戏曲选读”三个学分。各种作品选讲所用的学时接近文学史的三倍。另外,必修课中还有两个学分的“各体文习作”,规定“专习文言”,选修课中各有两个学分的“诗习作”和“词习作”。

长期以来,我们一直混淆了古代文学的“治学”与“教学”,很少考虑古代文学自身的特点,也很少考虑现在中文系学生的实际水平。七八十年前的中文系大学生,有的上大学之前受过私塾教育,有的熟读文史经典,有的可以写出漂亮的五七言律,对于古文基本不存在阅读障碍。他们已经诵读过大量古代文学作品,上大学后再通过老师将各知识“点”连成“线”,以文学史为中心的课程设计有其合理性。那时候中文系学生国学功底较深,大学也完全实行精英教育,胡适在本科生中讲“整理国故”的方法,在课堂上还能赢得满堂喝彩,这除了说明胡先生的方法让人耳目一新外,也说明学生具备扎实的专业功底能与胡适“心心相印”。与当年学生的古文功底相比,如今学生水平差了一大截。改革开放前三十年中文系学生水平没有做过调查,改革开放后我在大学先当了近十年学生,接着当了二十多年先生,对这一时期大学生古文水平比较清楚。这些大学生上古代文学之前,所读过的古代文学作品仅限于中小学语文教材,可以说大多数人不能阅读古文,不少人即使参看现代注释也看不懂古代诗文。今天的古代文学教学还以文学史为中心,只是海阔天空地讲现实主义或浪漫主义,或只是泛泛地讲什么意境优美语言清新,即使把文学史背得滚瓜烂熟,即使次次考试都得了满分,同学们对中国古代文学仍然了无心得。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北大中文系课程中,还有“诗名著选(附作文)”(沈尹默讲授)、“文名著选(附作文)(郑奠讲授)”,三十年代俞平伯还开了“中国诗名著选及实习”,林损开了“中国文名著选及实习”。这时教育部还规定必须开“文习作”“诗习作”和“词习作”。 现在连作品选讲的课程都已经停开,更不要说古代诗、文、词习作了。如今,教古代文学的教师自己既没有受过这方面的训练,成天被论文级别、课题经费折磨得心烦意躁,也没有写作古文旧诗的能力,更没有写这些东西的心境。大学中文系很多教古代文学的教师一辈子没有写过文言文和旧体诗,甚至一辈子没有写过一幅对联。几千年来,我们古代诗人作家积累的艺术经验、探索的艺术技巧,很快将在我们这一代及身而绝。看看林纾在北京大学的教材《春觉斋论文》,《应知八则》中论古文的“意境”“识度”“气势”“声调”“筋脉”“风趣”“情韵”“神味”,《用笔八则》中谈古文的“用起笔”“用伏笔”“用顿笔”“用顶笔”“用插笔”“用省笔”“用绕笔”“用收笔”,真不胜唏嘘。林氏结合自己的创作经验,以古代作品为例条分缕析,无一不是深造有得之言。再看看刘师培在北京大学讲课记录稿《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真让我们这些教古代文学的人无地自容。“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自己习作过古文旧诗,对古代文学的精妙更能体贴入微。不管将来从事教学还是研究,不管是从事创作还是只希望接受熏陶,学生都必须深知古代诗艺与文法,必须领略古代文学的精微妙处,而时下以文学史为中心的教学模式,使学生对古代文学仅只猎得皮毛。

1949年以后大学古代文学教学,除了原来的“科学性”和“系统性”外,又将政治的正确性放在首位。思想上以阶级性和人民性为原则,艺术上以现实主义和浪漫主义为标尺,对中国古代文学的思想艺术价值进行重估。政治上的进步与反动才是关键,艺术上的优劣倒在其次。很长一段时间里,课堂上与其说是进行古代文学教学,还不如说是对学生进行意识形态灌输。尽管极左思潮早已成为过去,但中文系古代文学课堂上,“宏大的叙事”还是照样进行,“高屋建瓴”的阐释一如既往。从盘古开天地的神话讲到辛亥革命以前的近代文学,教师勾勒古代文学发展的曲折历程,讲解古代文学发展的高峰低谷,学生了解各朝代的代表作家和作品,知道哪些作家是现实主义、哪些作家是浪漫主义、哪些作家是现代主义……看起来非常“系统”和“科学”,实际上这种“高屋建瓴”不过是“浮光掠影”。“浮光掠影”式的跑马观花,一个学期四五十节课,将魏晋南北朝至隋唐五代七八百年的文学扫一眼,老师算是完成了教学任务,学生算是“到此一游”挣得了学分。

清末以来,中国社会和文化都面临前所未有的大变局,无论大众还是学者文人多由崇古一变而为趋新,“取新法于异邦”已成为大多数人的共识。即使倾向于文化保守的学衡派,也强调“兼取中西文明之精华”,文化守成容易被视为“抱残守缺”。开一代学风的胡适反复强调“科学方法”,他两个半部《中国哲学史大纲》和《白话文学史》,在哲学和文学研究领域都“截断众流”,给人们提供了新的方法、新的观念、新的范式。这两部书都是当年北大哲学和文学教材,因而它们不仅是学术上的“开山之作”,在课程设置和教学方法上也开一代新风。仅就中国古代文学教学而论,《白话文学史》可能连续影响了好几代人,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大陆文化界和教育界对胡适的大批判运动,正从反面说明胡适影响的深远。将古代文学分为四个历史阶段,并以中国文学史为主干,这种课程的设置首先是胡适在北大提出的。1937年主持修订民国政府教育部《大学中国文学系科目表》时,朱自清先生也认可胡适这样的课程安排:“文学组注重中国文学史,原是北京大学的办法,是胡适之先生拟定的。胡先生将文学史的研究作为文学组的发展目标,我们觉得是有理由的。这一科不止于培养常识,更注重的是提出问题,指示路子。”教育部1938年颁发的科目表中也特别“注重和提倡中国文学史的研究”。朱光潜、王了一、张守义等先生对这种课程设置当时就提出异议。朱光潜认为学习中国文学的重点,应是大量阅读经史子集等经典名著,以文学史为中心的课程设置,偏重让学生了解一些文学常识,无法让学生掌握中国文化和文学的精髓。

朱光潜先生这种声音显然不合时宜,在教育界和学术界都应者寥寥。近百年来,中国主流社会对传统文化失去了自信,对传统的治学方法和教育方法嗤之以鼻。连著名的文史学者郑振铎先生也觉得,“自《文赋》起,到最近止,中国文学研究,简直没有上过研究的正轨。……关于一个时代的文学或一种文体的研究,却更为寂寞:没有见过一部有系统的著作,讲到中世纪文学,或讲到某某时代的;也没见过一部作品,曾原原本本地研究着‘诗’或‘小说’的起源与历史的。”“诗话”“文话”一类东西,在他眼中都只能算随意的“鉴赏”,没有形成“一个确切不移的定论”, 都算不上真正的学术研究。他认为无论是治学还是教学,都应该崇尚“进化的观点”和“归纳的方法”,因此,“那些古旧的《红楼梦索隐》《西游真诠》《水浒评释》之类,却都是可弃的废材”。 金圣叹那些评点著作也没有什么价值,因为他“不去探求他所表彰的大著作《水浒》与《西厢》的思想与艺术的真价,及其作品的来历与构成,或其影响及作家,而乃沾然于句评字注”。 他尖锐地批评甚至辛辣地嘲讽古人诵读的方法:“古文家们提倡古文义法,要以朗诵显示出文章的情态与神气来,于是便摇头摆脑地在一遍两遍地读。我们曾讥笑过这一类的古老无聊的举动,然而我们的工作,是否有陷于同一的陷阱中的危险?”

今天中文系本科公共课和其他课程挤压了古代文学许多课时,不少大学中文系本科古代文学必修课只上“中国文学史”,砍掉了“历代文学作品选读”,“作品”只是在文学史课堂上附带讲到。有的任课教师要求背一点作品,有的教师可能不要求背,这样,学完了唐代文学史却没有系统读过李白、杜甫选集的人绝非少数,学完了明清文学史没有读过《红楼梦》《水浒传》等名著的学生大有人在。每年研究生招生面试时,考生除了文学史外很少读过其他古代文学作品,对很多经典名篇也都只是“听说过”。对于古代文学原著,中文系不少学生既没有能力读懂,也没有兴趣去读。没有兴趣的原因是品不出味道——尝不出肉的滋味还喜欢吃肉吗?目前,校方没有规定讲“历代文学作品”,教师不重视讲“历代文学作品”,学生很少读“历代文学作品”,整个古代文学的教与学都浮在表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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