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起笔就用“奉君”二字领起四个排比句奔腾而来,美酒盛以金卮,雕琴藏于玉匣,羽帐饰以七彩芙蓉,锦衾印上九华葡萄,语言整密而意象华丽。后面四句又全为散句,“不见”“宁闻”也是一气直下。诗人不仅在排偶之后运以散行单句,又在四个排比句子中都引进古文虚词,使得诗歌语言整饬而又不失其疏宕,密辞丽藻之中又富于排荡的气势,难怪张玉穀称它“气达而词丽”了。
鲍照在七古的语言上做了不少的探索和创新,就像他确立了后世七古的韵式一样,七古的基本句式也是在他手中大致定型,后来七古语言只是在他基础上的变化发展。此前的七言古诗的句式有三种类型:乐府歌谣中的杂体,如陈琳的《饮马长城窟行》;汉以后形成的柏梁体,如曹丕的《燕歌行》;受楚辞影响的齐言或杂言,如傅玄的《吴楚歌》。鲍照七言古诗句式的创新自然是在前人基础上进行的。不过,鲍照之前的七言诗正如王夫之所说的那样“正荒忽中鸟径耳”,艺术上仍处朴质稚拙的阶段,如曹植的《当墙欲高行》中四句四言、二句五言、一句六言、三句七言,体式上很难说它是七言歌行。又如陈琳著名的《饮马长城窟行》全诗由多数五言和少数七言构成,内容是筑城卒与长城吏的问答以及筑城卒与家乡妻子的书信对话,深得汉乐府质朴的古趣。鲍照广泛地吸收前人的艺术成果,最终创造出一种新兴的七古体式:用韵以隔句押韵为主,或平韵通押或仄韵通押,或平韵与仄韵互转,句式以七言句为主,时杂以三言或五言。仍以《梅花落》为例,一起笔是三个五言句,其中“问君何独然”为一独句,接着以“念其”两个领字领起一对偶句“霜中能作花,露中能作实”,然后三个七字句中又有一个独句“摇荡春风媚春日”,再用两个领字领起两个单句。音调前缓后促,句式骈散相间,既得一张一弛之趣,又极奇偶相生之妙。再如《拟行路难十八首》其十四:“君不见少壮从军去,白首流离不得还。故乡窅窅日夜隔,音尘断绝阻河关。朔风萧条白云飞,胡笳哀极边气寒,听此愁人兮奈何,登山远望得留颜。将死胡马迹,能见妻子难。男儿生世轗轲欲何道?绵忧摧抑起长叹。”它不像早期杂诗那样在“杂言”中偶尔点缀两句七言,而是在以七言为主的同时间以五言短句和九言长句,这使它既比汉魏杂言体警策,又较柏梁体“齐言”诗灵动,唯有这种句式才能表现诗人那种摧抑郁闷而又慷慨悲壮的情怀。
——《拟行路难十八首》其二
鲍照在七古章法上的创造真可谓横绝一世,流惠万年。他之前汉魏晋七言诗的章法以两种类型为主:一是张衡《四愁诗》那种借鉴《诗经》重章叠句的方式,后面几节是第一节结构的重复,它的好处是能加深读者对诗中情感的印象,并造成一种回环往复的艺术效果,其不足是不断重复容易给人以单调的审美感受,更重要的是不能表现急遽骚动复杂多变的诗情;二是曹丕《燕歌行》那种以诗中情感发展的时空顺序来展开诗歌的结构,章法特点是没有中断没有反复的直线抽绎,这种章法善于委婉地抒写情感的发展,善于倾诉细腻幽微的意绪,但难以表现飘逸起落的诗兴,难以表现波澜壮阔的情怀,其末流则失于气缓势孱、平衍无力。鲍照七古章法上的突出特点是陡起陡落,起则如黄河落天破空而来,壁立万仞,结则如悬崖勒马突然而止,斩绝有力;意脉气势的转折更是跳脱跌宕,陡折拗峭,既有驰骤排荡的气势,又有顿挫劲健的骨力。我们先分析他七古结构的陡起陡落,仍以代表作《拟行路难十八首》为例:
奉君金卮之美酒,玳瑁玉匣之雕琴,七彩芙蓉之羽帐,九华葡萄之锦衾。红颜零落岁将暮,寒光宛转时欲沉。愿君裁悲且减思,听我抵节《行路》吟。不见柏梁铜雀上,宁闻古时清吹音?
鲍照的七言诗即使齐言也比他此前的同类作品更富于变化,这种变化不再表现为句子的长短结合,而在于七言句式的精心锤炼和诗中意象的巧妙组合,如《拟行路难十八首》之一:
此诗从博山香炉着笔表现被遗弃女子的沉痛与悲哀。前七句先铺陈博山香炉千斫万镂极尽精巧,香炉上“秦女携手仙”更象征爱情的美好幸福。“承君”四句写“金博山”是他们甜蜜爱情的见证,金博山曾置于床帏间陪伴两位有情人共度良宵,香炉上的龙鳞纹与烛光相互辉映光彩照人,炉内轻烟的香气沁人心脾,他们的爱情是那样叫人沉醉与销魂,诗人将爱情的甜美推向顶峰。读者以为这是一曲爱情的颂歌,不料最后两句陡然勒转反跌:“如今君心一朝异,对此长叹终百年。”昔日爱情幸福的见证成了今日爱情悲剧的嘲讽,当年的沉醉换来了今日的辛酸,过去的两情缱绻突然变成了如今的恩爱断绝,前后形成巨大的情感落差。鲍照这种顿挫跌宕的意脉转折使他善于以健笔写柔情,如《拟行路难十八首》其九以奇警耸动的比喻发端,写被弃女子心绪的痛苦与烦乱。中间六句再以逆笔抚昔感今,“今日见我颜色衰,意中索寞与先异”,将被弃弱女子写得凄楚、哀伤而又柔婉。不料诗歌以劲挺的诗句煞尾,“还君金钗玳瑁簪”比上首诗尾句“对此长叹终百年”更斩钉截铁。沈德潜称此诗“悲凉跌宕,曼声促节,体自明远独创”。
君不见枯箨走阶庭,何时复青著故茎?君不见亡灵蒙享祀,何时倾杯竭壶罂?君当见此起忧思,宁及得与时人争?人生倏忽如绝电,华年盛德几时见?但令纵意存高尚,旨酒嘉肴相胥宴。持此从朝竟夕暮,差得亡忧消愁怖。胡为惆怅不能已?难尽此曲令君忤。
鲍照和谢庄的七言歌行和七言杂诗清楚地表明,七古这种诗体在艺术形式上至元嘉已臻于成熟。
最后阐述鲍照等人七言诗艺术表现手法创新的第三个方面:叙事与抒情的有机结合。鲍照之前的七言诗都是抒情诗,他本人的七言诗也大多为短峭的抒情体,这可能与七言乐府诗中的音乐有关,即曹丕《燕歌行》中所说的“短歌微吟不能长”。这种情况至鲍照和谢庄开始有了变化,结束了七言抒情短诗独领风骚的局面。鲍照和谢庄都是辞赋高手,《芜城赋》和《月赋》都是赋中的名篇,这样他们可能无意中以赋笔抒情。鲍照《拟行路难十八首》其十三第一次出现了长达二十六句的叙事兼抒情的七言长诗。此诗以“春禽喈喈旦暮鸣”的春时春景,兴起征人的“忧思”之情,再以第一人称开始叙事和对话。又从“我初辞家从军侨,荣志溢气干云霄”的过去,说到“流浪渐冉经三龄,忽有白发素髭生。今暮临水拔已尽,明日对镜复已盈。但恐羁死为鬼客,客思寄灭生空精。每怀旧乡野,念我旧人多悲声”的眼前,原原本本地交待了前面“忧思情”的原因。接下来通过与“过客”的问答,引出征人“忧思情”的对象——“闺中孀居独宿有贞名”的妻子,借“过客”的答话述说征人的心事:“亦云朝悲泣闲房,又闻暮思泪沾裳。形容憔悴非昔悦,蓬鬓衰颜不复妆。见此令人有余悲,当愿君怀不暂忘。”此诗在鲍照的七言诗中可说是一例“变体”,基本上是一首富于浓郁抒情韵味的叙事诗,寓抒情于叙事之中。诗风上不像鲍照其他七言诗那样纵横驰骋,顿挫跳荡,它叙事委曲而又详明,音节纡徐而又和婉。这首诗的艺术成就,尤其是在七言古诗发展史上的意义,一直被学术界所忽视。它将叙事、铺展和描摹等手法引入七言诗中,因而成了七古长篇的先声,也深刻地影响了后来中唐 “长庆体”七古,如“我初辞家从军侨,荣志溢气干云霄”的述说,很容易让人想起白居易《琵琶行》中“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的倾诉。
谢庄借鉴骚赋铺陈描写等手法写诗的时间与鲍照同时,而且作得和鲍照同样出色,甚至在某些方面比鲍照更加出色些。鲍谢二人生前有过交谊,他们还曾在一起作联句诗,《鲍参军集》中还存有《与谢尚书庄三联句》。谢庄现存长篇七言杂诗三首,《怀园引》凡四十八句,《山夜忧》四十三句,《瑞雪咏》四十五句。三诗共同的特点是其表现手法和诗歌句式融诗、赋、骚于一炉,它们是亦诗亦赋的七言杂诗。如《瑞雪咏》以赋的铺张手法,对瑞雪展开穷形尽相的描摹,全诗完全用的赋句和赋笔。辞赋、骈文与诗歌的相互影响和彼此越界,最终在南北朝后期产生七言化的骈赋,并在初唐出现的骈赋化的七言歌行。《怀园引》句式上以七言和五言为主,是六朝写得最早也骈赋化最成功的歌行。诗中有三言、五言、六言而以七言为多,有骈赋句式、楚风歌吟而以古诗句型为主,融诗歌、骈赋和楚辞于一体,语言自由错落中有和谐对称,极尽锤炼却又灵动自然,而且全诗转韵也是“平仄互换”。当然此诗最成功处还在于它以赋笔抒情的表现手法。诗开始以北雁南飞比喻中原陈郡阳夏这一谢氏望族的离乡南渡,再用两个长排比句写南渡时的旅程和心境,由前四句的仄韵转为平韵,并采用重章叠句的形式,表现去国离乡的凄楚缠绵之情。接着用十个整饬的七言句表现自己“临堂独坐”思念故乡的怅惘与悲伤,将无形的思乡之情融入可见的四季之景,描写生动而又富于层次。“试托意”八句进一步由前面对故园的思念变为对故乡的神游,诗人以化虚为实的手法将想象中的故乡写成了人间天堂:这儿绿蘋冒沼,幽兰盈园,此时桃花缤纷,春莺夕鸣。梦想中的故乡越是美好,诗人当下的心情就越是沉重,这一手法王夫之称之为“以美景写哀情”。最后几句用带有骈赋韵味的句式,并大量运用典故来表现自己回乡无望的悲凉。诗人的思乡之情由想望、无望而至于绝望,之所以能将这种感情细腻地铺展开来抒写,主要在于成功地借鉴了辞赋的表现手法。诗人以阔大幽深的境界、巨大的时空跨度,表现了悲怆而又凝重的情怀。东晋中期至整个南朝,门阀士族早已“误将他乡作故乡”,难得谢庄还对中原故土有如此深沉的思念!无论是诗情,还是诗境,抑或诗艺,此诗在整个六朝堪称一篇七言杂诗的不朽杰作。
——《拟行路难十八首》其四
——《拟行路难十八首》其十一
元嘉诗人在七言古诗韵式上的突破较易被人发现,尚且只为极少古人所知晓和称道,他们创新七古的表现手法本不易被人们认识,自然就少有人系统深入地阐述其艺术价值,更少有人将它放在七古艺术演进中来分析它的诗史意义。其实,从七古艺术发展史的角度看,元嘉诗人在后一方面贡献的意义和价值与前者同样重要。他们对七言古诗艺术手法的创新体现在诗歌句型的丰富变化、诗歌章法的跌宕创新等方面。
鲍照七言诗的意脉转折顿挫跌宕,其转折或疾转或逆转,很少有平接顺转的现象,这使得他的七言诗显得棱角嶒崚。即使写爱情的诗歌也是如此,如《拟行路难十八首》:
洛阳名工铸为金博山,千斫复万镂,上刻秦女携手仙。承君清夜之欢娱,列置帏里明烛前。外发龙鳞之丹彩,内含麝芬之紫烟。如今君心一朝异,对此长叹终百年。
上首前二句“泻水置平地,各处东西南北流”亦兴亦比——对全诗的内容而言它是生动的起兴,对后二句来说它又是形象的比喻。如此发端突兀奔放,沈德潜在《古诗源》中评这几句说:“起手无端而下,如黄河落天走东海也。若移在中间,犹是恒调。”“人生” 二句与上二句在似对非对之间,表面看诗人表现的是认命和旷达。正如水泄在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一样,人生在世各有其穷通贵贱,既然这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何必自寻烦恼长吁短叹呢?诗从慷慨淋漓的发端跌入了“酌酒以自宽”的掩抑低沉。可是水向东西南北流是自然本性,而人的穷通贵贱却是社会造成,于是“心非木石岂无感”一句陡然振起,强抑的愤怒又像火山一样要喷薄而出。“吞声踯躅不敢言”又突然反跌,诗情再一次跌进深渊,诗人强咽下自己的巨大的愤激和深沉的悲哀,“不敢言”三字中包含着多少屈辱、多少无奈。诗人以大开大合的结构抒写大起大落的情怀。下一首的发端同样奇峭耸动,以两个“君不见”领起两对排偶句奔腾直下,加之“茎”“罂”“争”连续三个平声韵,音调上亢音亮节,气势更是莽莽滔滔。煞尾部分诗情愤懑甚至绝望,与发端形成强烈的反差,收尾以“怖”“忤”两个急促的仄声字戛然而止。
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人生亦有命,安能行叹复坐愁?酌酒以自宽,举杯断绝歌路难。心非木石岂无感?吞声踯躅不敢言!
《拟行路难十八首》的振响发端大气磅礴,落笔也往往斗峭斩绝。这种起结方式对后世影响深远,成了许多诗人有意无意取法的对象,如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起笔“弃我去者”四句,在句式上就酷似“泻水置平地”四句。《将进酒》也同样以两个“君不见”排比句发端,又酷似“君不见枯箨走阶庭”一诗开头的两个“君不见”排比句。清人说“鲍明远在宋定为好手,李太白全学此人”,信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