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玛塔,作为你的母亲,我是一个失败者。这一生,我对于你都是一个陌生人。我将你挡在我的生活之外,拒绝让你成为家族这个链条中的一环。我不想请求你的原谅,而这也不能原谅。
你出生后,我第一次把你抱在臂弯中,在这不同寻常的一刻,我相信一切都会好起来。有一种难以言喻的爱!随后,仇恨又突然重新占据了我。玛塔,我不是恨你,我是恨我自己,因为我爱你!这让我惊慌失措,我不想感觉这份爱,不想再有任何感受。爱已成为往事,爱在我的生活中再也没有容身之地,所以我要除掉我心中这种美好的情感,一丝不留。仇恨是魔鬼,牢牢地抓住了我。
“带了。”
玛塔,你的继父是一个了不起的男人。他给了你我无法给你的东西。我在罗马遇到他的时候,他还是一位年轻的神父,一个充满激情的演说家。除了他向世界传播慈悲与仁爱的强烈愿望,没有什么能超越他布道时的激情。他坚信是上帝将我送到了他的面前,让他来拯救我。我就这样成了他生命中的厄运。拉法埃尔为我放弃了一切——他的神职,还有他的家乡意大利。我不配得到他的爱情,也从未感激过他的爱。多年之后,在他离世前不久,他对我说,他终于明白了,他对我的爱不仅是责任和使命,还是种负担。
妈妈有些尴尬地承认,是她当时在震惊之余撕碎了纸。费丽丝蒂叹口气,开始整理不计其数的碎片。没有书信或是其他文件,全部是报纸的剪报。除去少量内容是希伯来语,其他内容大多是用德语或意大利语写成的。费丽丝蒂和妈妈对这些语言一窍不通。
我们每个人都是巨大链条中的一环。每个人都将上一辈的一段生活、一段思想融进我们自身,并因此相互链接。如果把爱比作心,记忆就是灵魂,两者都不会死去。不过,有时生活中发生的一些事情,一些可怕的经历,会将我们的链条撕裂,心和灵魂因此黯淡无光。我很久前就从链条中脱落了。
再见……
这几天,她和母亲一起整理小盒子里的东西,没有任何进展。除了几次近乎强迫地带妈妈外出散步,她们根本没空游览罗马。她们几乎所有的时间都在苦思冥想,试图破解报纸碎片的含义。
你的妈妈
我将一段一段地忘记我的过去。
不过,或许在你了解我的经历、我们的故事以后,你能多少理解妈妈。我此前已经记录了许多往事,用希伯来语写的。父亲教给了我这种语言。这是你继父拉法埃尔的主意。他希望我能借此更好地面对过去的经历。
费丽丝蒂能感觉到妈妈和自己一样,只是两人都迟迟不向前迈出最后一步。如此一来,这几天共度的时光里,两人陷在奇异的氛围之中,被牢牢地困在半途,在等待和期待之间驻足。
亲爱的玛塔,我的女儿:
“好,那您给我邮箱地址,我把译文作为附件发给您。请允许我给您提一个建议:您先读读那封信和那个故事,读完后告诉我。然后,我带上全部原件和译文过来,和您一起交给您的母亲。这样可以吗?”
是她懦弱吗?是她太爱逃避,宁肯伤害他也不愿直面自己的缺陷?不过,如果她的冷酷是种病,病因又是什么?答案会不会在过世的外婆身上?费丽丝蒂第一次闪现出这样的念头:她们三个人——外婆、妈妈还有她,同样背负着不由自主的焦躁不安,在生活的汪洋里颠簸。
在忘记这一切之前,我要完成早就该做的事情:将我们家的故事告诉你,我们是谁,你从哪里来。
“那就好。文稿我翻译完了,我必须承认,内容深深震撼了我。费丽丝蒂小姐,我没有预料到是这样的内容。不过,我不能也不想提前告诉您其中的内容。您一定要自己读,读完后才能明白我为什么这么说。正如您母亲猜测的,文稿是你外婆写的。您带笔记本电脑了吗?”
五天后,连续熬夜翻译的西蒙尼教士给费丽丝蒂打来电话。这几天,为了手中的翻译,他把其他事都放在了一旁,几乎没有间断地工作。“您母亲在您身边吗?”他轻声低语。
“不在,她刚下楼买东西去了。”费丽丝蒂对他的问题感到奇怪。
在共同度过的这几天里,唯一的进展是,她和妈妈的关系的确亲近了些。但不是通过语言沟通,而是微妙的氛围变化导致了积极的结果。费丽丝蒂还不能确定两人的关系会就此出现转折。彼此的靠近有些拘谨和小心翼翼,仿佛对对方的感情有如陶瓷,一不小心就会碎裂。
玛塔,我衷心希望你幸福,生活中充满爱。你的女儿费丽丝蒂是个十分出色的姑娘。用你全部的爱哺育她吧,用那些我不曾给予你的爱。愿你们俩一起找到在家族链条中的位置。
费丽丝蒂打开附件中两份已翻译好的文稿——那本日记和一封信,读了起来。
费丽丝蒂同意了。她没有多问,尽管她对西蒙尼教士的神秘举动感到奇怪。此刻,她对即将读到的外婆的故事感到害怕。里面会有什么内容让教士如此心烦意乱?
外婆玛利亚写给女儿玛塔的信如下:
今天医生告诉我,我患了阿尔茨海默症,正处于病症的早期。我觉得,这真是命运的残酷讽刺:我一生都在努力忘记过去发生的事情,如今我却开始不知不觉地遗忘。
毕竟妈妈的另一个目标达到了。费丽丝蒂没能按时飞往喀布尔。今天本来是她开始在那里工作的日子,而现在,她却不得不打开电脑。西蒙尼教士的邮件已经到了。
这几天,费丽丝蒂好几次试图打破这种令童年蒙上阴影的沉默。但是她又能对妈妈说些什么呢?问为何自己感觉两人之间横亘着无法解释的距离,而这种距离本不该存在于母女之间?小时候她不得不接受这一点,因为她不知道还有其他可能性。她视自己的母亲为母亲,而不是将她看作一个人。
现在我要对你说:原谅我,玛塔……
为了战胜遗忘,我将记录下我的过往作为见证。这故事既是你的故事,也是费丽丝蒂的故事。
但成年以后,她逐渐意识到自己缺了点什么,内心深处也总有对自己无声的责备。为何自己不早点主动跨越这无形的隔阂呢?她想起来,分手时理查德责备她害怕投入,也总是逃避太深的情感。她当时觉得他的指责过于空洞,而且太笼统了。而现在,费丽丝蒂不禁自问,理查德说的是否有道理?
从此,这句话纠缠着我。起初我不明白这句话的含义。不知何时我才明白,他对我的爱让他自己感到沉重。对我的爱毁了他自己。是我毁了他。你一直以为我从未爱过你,对吗?真相是,我从未想过要爱你。我不想要孩子。开始,我憎恶自己的身体,是它让我怀上了你。随后,我恨我自己没能阻止这一切。
费丽丝蒂试图用网络软件翻译其中的部分文字,可只得到一堆支离破碎、匪夷所思的译文。她猜大概是因为这些文字已经有六十多年的历史了。她又花了几个钟头尝试通过字典翻译个别单词,同样毫无进展。折腾下来,她们知道的并不比几天前多。
“妈妈,有一点我想不通。”费丽丝蒂一开始就问玛塔,“外婆为什么要将这些纸撕得粉碎,难道只为了将它们放进小盒子吗?她干吗不干脆扔掉这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