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小姐,您这次又是十分走运。”他说,试着挤出一丝笑意,但明显没有成功。黛博拉能感到医生的战战兢兢,看来他迫不及待地想离开这个房间。她也有同感。站在眼前的独眼男人散发出一股阴冷狠毒的气息,让她浑身发冷,恨不得马上逃离,躲到别处去。
他的眉毛难以察觉地向上挑了一下。除此之外,他惨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还没有,这里耳目太多。是奥斯曼告诉我的。”
独眼男人难以察觉地点了下头,那个拿椅子过来的年轻人马上端来了一杯水。为了显示自己的无助,她示意那个年轻人帮忙托住自己的头,请他将水送到了自己的唇边。黛博拉用沙哑的声音道了声谢,又躺回了枕头上。她故意让被子轻轻滑下,露出自己漂亮的肩膀。那个年轻人不为所动地收回水杯,面无表情地退到了一边。
黛博拉迷惑地从一人看向另一人。这是要干什么?
她痛苦地明白了,他要做什么:他会到下一个猎物那里去。他会去折磨雅各布。格莱夫傲慢地向手下示意,再没说一句话。一行人离开了房间。
“您立刻放开她,格莱夫少校!”阿尔布莱希特这时岔开双腿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条马鞭。
“雅各布·万达想从您这里得到什么?”他终于抛出了第一个问题。所幸受过舞台表演训练,她才掩饰住了自己的惊愕:他竟然知道雅各布的姓名。
这个男人一声断喝:“抓活的!”就在刚才灯亮的一瞬间,雅各布扑向黛博拉,用双手紧紧掐住她的脖子,仿佛试图要扼死她。他只来得及低声说出下面的话:“你一定要搞到那个记录,向我保证。拯救你的人民,拯救你自己。这个高于一切,忘了我。”这时,那几个人已经一拥而上,将他从黛博拉身边扯开,拖向门外。雅各布,她无声地在心里绝望地喊道。
“您是说,您此前从未见过他?”
她发现这些话已经起了作用,阿尔布莱希特的眉头皱了起来。她发起进攻:“我不知道这个人在说什么,阿尔布莱希特。事实是,有人潜进了我的房间要掐死我。然后这些人来了,救下了我。可现在他们忽然说我和那个闯入者有关系。阿尔布莱希特,我吓坏了,脖子疼得要命,现在恶心得想吐。”她伸出手迎向他,泪汪汪的眼睛里满是乞求。阿尔布莱希特看到了她苍白的面孔和脖子上的青色瘀痕。
“奥斯曼跟踪你到了咖啡馆,是布鲁曼命令他监视你的。这样他也成了爆炸后第一批参加救援的人。是他找到了你和玛琳,也是他趁乱从你的手提包里拿出了相机和胶卷,然后交给了我。”
医生的一片好意,却让黛博拉的计划泡了汤,她本想在夜里去找玛琳。
“还行,只是玛琳……太可怕了,她……”她声音哽咽,强忍着快要涌出的泪水。她不想在雅各布面前哭泣,尽管黑暗中他看不到。
“可是他是怎么知道去哪里找你的呢?”
那个戴眼罩的人踱过来,直直地站在她床前。他穿皮大衣的身躯让黛博拉联想到一座恐怖的巨塔。他的独眼紧紧地盯着她的脸,好像要钻进她的脑子。他唤起了黛博拉的某段回忆,不过她不愿去细想,只是让这个念头像一片蝉翼般轻轻地滑落。
她只能感觉到,尽管以前从未谋面,这个人却能给她带来巨大的恐惧。她受不了他直勾勾的眼神,向旁边一歪,将自己的脸埋入枕头。她咬住枕头,以免自己忍不住嘶喊起来,脑海里回荡着雅各布最后那句话,像一句不祥的咒语:忘了我……
“那么您承认知道他的名字?”
半夜时分,黛博拉从烦乱的半梦半醒中醒来。有什么声音吵醒了她。有人开了门又关上。屋里漆黑一片,没有一点光亮。傍晚时护士拉上了窗帘,连月光也透不进来。黛博拉什么也看不到,不过,她清楚地感觉到房间里有人。
黛博拉的心脏有一瞬间停止了跳动。她飞快地搜寻着合理的解释。最后,她用小姑娘的口吻说道:“可是……我怎么能知道一个杀手在想些什么呢?我只知道,他要杀了我,是您及时赶到救下了我。我应该为此向您道谢。请您原谅,我现在不舒服,需要休息。”她示威般将被子一下拉到了下巴下面,转过身去,避开了独眼男人灼热的眼神。快些滚开吧,她想。
“什么?”她一脸困惑地问道,“他要杀我,可没费心做自我介绍。您是警察吗?”她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以提醒对方自己刚才逃过一劫。她的喉咙正火烧火燎。
“什么……你要走?去哪里?我还能再见到你吗?”黛博拉不安地打断了他,抱住了他的胳膊。
为什么他对待我像对待一个凶手,而不是受害者?黛博拉问自己。心头的不安让她感到恐惧。猛然间,她仿佛听到了玛琳的提醒:绝不能百分之百承认一件事情!
黛博拉心里盼望他能让自己一个人清静会儿。独眼男人什么时候离开?她恨他,是他抢走了她的雅各布。她想碰碰自己的嘴唇,那里还留有雅各布亲吻的味道。他们会把他带到哪儿去?会把他怎么样?她中断了自己的思绪,因为她需要集中全部的注意力来对付面前的男人,她感到他残忍的目光黏在了自己的身上。
长时间的沉默。该你了,黛博拉想,向那个男人投去一个胆怯的微笑。从她的角度来说,她应该将他看作救命恩人,所以应当相应地有所表示。
“我知道了。”雅各布又一次这样回答。
“怎么……我不明白。”黛博拉有些结结巴巴地说道。
这可真是神奇,黛博拉想。奥斯曼?她试着回想自己为何会引起他的好感。实际上,自己从未真正注意过他。有那么一两次,她发现奥斯曼以一种奇怪的表情望着她的眼睛。她不明所以,很快也就丢在了脑后。现在,她的脑海中划过了一道亮光,豁然开朗:奥斯曼和她同病相怜!这再自然不过了!
“我不是刚刚告诉过你嘛,布鲁曼命令他监视你。很明显,他痛恨这个上司,对你却一往情深。我们的事,他一点也没有和布鲁曼讲。而且,上次他们错把他当成了犹太人,而他却是穆斯林。被当众脱掉衣服对他来说是奇耻大辱。所以,是纳粹亲手给自己打造了一个死敌。”
“奥斯曼?”黛博拉以为自己听错了,因而追问道,“阿尔布莱希特的奥斯曼?”
他快速地给黛博拉讲了他的计划。随后,他长长地吻着她,将她紧紧抱进怀里。
“这个婊子。”格莱夫蔑视地说,用手指着黛博拉,“刚刚被捉到和一个最危险的波兰人在一起,那个人是德意志帝国的敌人。我正要从她嘴里撬出来,他们刚才说了些什么。我的调查首要针对的,是昨天布拉格发生的针对海德里希将军的刺杀行动,而不是咖啡馆的爆炸。雅各布·万达是躲在幕后的主使者。根据我得到的可靠情报,他曾经藏匿过那两个刺客,约瑟夫·卡布齐克和依安·库比思。而那个人,万达,刚才就在这个房间里。要么,他是来拜访您的继女;要么,他是来杀她的。不论是哪种情况,我都得问个为什么。这个女孩知道些什么。所以,上校,请您不要妨碍我执行公务。”
“我可真没想到,您连这么恶心的谣言都相信。”
他用挑衅的目光最后打量了格莱夫一眼,然后便走向黛博拉。他抱住她的双肩,将她揽到怀里。黛博拉哀怨地紧紧缠住了他。
“您的继女,哦,这样啊。我听到的怎么好像不是这么回事呢?”格莱夫声音里的自负呼之欲出。
“我们本来办成了,雅各布,玛琳把所有东西都拍了下来。胶卷在我的手提包里。可是随后咖啡馆发生了爆炸,我现在找不到手提包了。”她一口气说完。
“谢谢。”她喃喃地说,甚至不必装出格外难受的样子,因为她的感觉本来就是这样。
黛博拉用眼角观察着,看到格莱夫的脸扭曲了几秒钟,愤恨让它变成了一副古怪的面具。然后他突然放松下来,好像有了个新主意。一丝诡异的微笑浮现在他的脸上,剩下的那只独眼像一团黑色的火焰般闪闪发亮。不祥的预感让黛博拉打了个寒战。
“您听到了什么,我不感兴趣。我警告您,少校。需要提醒您一下我的官阶吗?为什么审讯我的继女?”阿尔布莱希特边说边把玩手里的鞭子,用它啪啪拍打着自己的皮靴,脸上的表情表明,他很想让对手尝尝那是什么滋味。
“谁在那儿?”她喊道。
他一边说,一边走进房间,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格莱夫,好像时刻提防着他似的。两人现在像决斗一般面对面站在一起,眼神交织,好像立刻就要扑向对方。他们的身量差不多,彼此间明显的敌意让黛博拉意识到,这两人已经打了很长时间的交道。两人之间的仇恨就像一堵墙,横在他们中间。
格莱夫对这个威胁的小动作,以及对方暗示自己官阶较低的话丝毫不以为意。
“我给您打一针,这样您可以舒服地睡一觉,小姐。”他拿出了一个针管。黛博拉可不想睡觉,她要等这群男人走后,马上去玛琳那里报信。她要告诉玛琳发生了什么,提醒她留心。她刚要开口反对,戴眼罩的男人便抢先命令医生:“等一下!”他向黛博拉的床边又走近了一步,同时向医生威严地轻点了一下头,让他出去。医生急忙逃跑似的离开了。
独眼男人向前探了探身子,现在他的脸直直地悬在了黛博拉脸的上方。他近乎温和地说道:“医院里的工作人员看到,那个万达溜进了您的房间。据他们讲,他在您的房间里逗留了至少十五分钟。要是像您说的,您不认识他,我十分好奇和他在一起的这么长时间里,您究竟干了些什么,嗯?现在告诉我!”
他是谁?这个问题,黛博拉问了自己不止一遍。他带给她的不仅仅是害怕,恐惧几乎让她不能自持。他在等什么?为什么不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瞪着她,好像已经知道了她的一切?振作起来,她提醒自己。装成一个傻瓜,像玛琳教你的那样,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她开始了第一个尝试。
“当然。我该做些什么?”
好像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声音,她听到那个陌生的男人在下达命令:“去叫一个医生。还有,马上把布鲁曼带来。”
“肯定会的。”他回答道,特意加强了语气中的信心。但他自己其实并没有这个信心。“现在听我说。你们拍下的那些文件……看来,今年一月二十日,纳粹在柏林万湖开了一次重要会议。会议记录就在阿尔布莱希特的公文包里。这是能证明纳粹计划在欧洲灭绝犹太民族的第一个书面证据。我说的可是几百万人的性命!他们甚至把英国的犹太人也计算在内了!纳粹称之为‘最终解决方案’,而且这些计划早已开始实施!他们四处兴建并扩建集中营;他们用毒气杀死犹太人,然后将尸体全部烧掉。我读过相关报道,集中营周边的居民抱怨,他们总是能闻到烧焦的肉的味道。所以,我们一定要搞到布鲁曼那份会议记录的原稿,把它交到位于伦敦的波兰流亡政府的手里。否则,国际社会永远不会相信我们。奥斯曼自告奋勇去偷布鲁曼的公文包,不过,他需要你的协助,你愿意吗?”
“除非这些谣言是真的,少校。您可以走了,格莱夫。别再重复您的污言秽语,也别再碰马普兰小姐。我警告您,不要太过分。”
这些男人肯定哪里不对劲,黛博拉想。她发出了女性的信号,可是好像发射到了错误的频段上。这些男人根本不理这个茬,甚至好像压根儿没察觉到似的。
两人的性命都捏在阿尔布莱希特的手里。她是一个无父无母,身无分文,有一半犹太血统的女孩。而奥斯曼被阿尔布莱希特的父亲割掉了舌头,正慢慢老去,没有祖国,没有未来。她不禁再一次想到爸爸关于因果的教诲:人的每一个行为,或好或坏,总会带来相应的后果与报应。奥斯曼是在为自己被割掉的舌头复仇。
一双大手捂住了她的嘴,她闻到了熟悉的皮革味道。“雅各布。”她如释重负地喃喃道,“你终于来了。”他拿起她的手,温柔地吻着。“你怎么样,我的小姑娘?”
这个男人看也不看,就将身上的皮大衣一抖,让它顺着自己的肩膀滑下。一个年轻的随从马上灵敏地接住了大衣,另一个则赶紧拿来了一把椅子。折叠椅在他沉重的身体下呻吟了一声,让这个看起来驾轻就熟的三人戏法减了点分。
不过,那个男人看来并不想遂她的愿。他一把卡住她的下巴,扭过来,强迫她看向他的眼睛。“这可不行,年轻的女士。我看穿你的把戏了。您在隐瞒什么,而您现在就要把这些都说出来。要不,我会把您从温暖的被窝里拎出来,那样,下半夜您就得在一个寒冷潮湿的牢房里度过了。说吧,我听着呢!”
黛博拉承认自己快被吓死了,此时如释重负,眼泪几乎涌出眼眶。
当他看到黛博拉哆嗦着抱着阿尔布莱希特时,悲叹道:“哎呀,可怜的小姐,太可怕了。现在您终于可以好好休息下了。”他拿出已经注好药水的针管,不过仍在等待阿尔布莱希特的许可。他对这位医生的态度和格莱夫并无二致,根本没有把医生放在眼里。阿尔布莱希特令人难以察觉地点了下头,黛博拉还未反对,医生已经敏捷地给她注射了一针。
片刻后,黛博拉就放松下来,陷入沉沉的睡眠。阿尔布莱希特又停留了几分钟,观察她睡梦中的脸,仔细检查了她脖子上青色的伤痕。随后,他急忙赶回酒店,把公文包内的机要文件放进了保险箱。
“没有,我不是刚刚说了嘛!我根本不认识这个男人,是您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们刚刚离开,那个医生就在病房门外探头探脑,可没敢进来。阿尔布莱希特发现了他,命他进来。
“要是您能别把我的继女称为婊子的话,我将十分感谢。我能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吗?”
关于刺杀海德里希的事,黛博拉还是第一次听到。她希望这个人被干掉了。不过,她不得不承认,格莱夫的话句句射中靶心。她知道自己必须马上采取行动,以免陷入被动。
“听我说,黛博拉,我没有多少时间。德国人正在城里折腾得翻天覆地,我必须离开。关于……”
又一个穿着大衣的男人进了房间。他急匆匆地走到那人身边,低声说了几句。黛博拉相信,自己看到独眼男人脸上难得地露出了满意的表情。她有些懊恼,要不是自己的耳朵在爆炸中受了伤,肯定能听到他们刚才在说些什么。
“我知道了。”他一边说,一边将她脸上的一绺长发拢到了一边。和早晨阿尔布莱希特同样的举动相比,雅各布举手投足间充满了无限的温柔。
格莱夫轻蔑地看着这一幕,用力啐了口唾沫。“真是太感人啦。”他阴阳怪气地说。“要是您能管住您的鸡巴,脑子会清醒得多,上校。”他阴毒地说道。
格莱夫不慌不忙地站起来,慢慢转过了身。“啊哈,上校您终于来了。我看来得正好,这个犹太婊子正要跟我坦白她的秘密呢。”
随后的一切发生得如电闪雷鸣般迅速:病房的门被一下子撞开,瞬间灯火通明,几个实枪荷弹的男人冲进房间,后面紧跟着一个戴眼罩的高大男人。
阿尔布莱希特半转过身,说:“太有趣了。您对着一个犹太小伙子的屁股时,好像并没有想到这些。人们都这么说。”
医生很快来了,是一个矮胖的男人,一脸惊恐,戴着一副镜片厚厚的眼镜,让他的眼睛显得格外大。他敏捷地摸了摸黛博拉的脖子,又测了下她的脉搏。
不过,他不小心用皮靴蹬倒了床边的便壶,刺耳的响声传遍了深夜里寂静的医院,吓得黛博拉浑身发抖。而这几个男人没有任何反应。
“没错,正是他。他把相机和两个胶卷给我送来了,你别再担心了。”雅各布平静地说。其实他此刻的内心并不平静,而是升腾起积压了一肚子的怒气。这个他妈的齐拉克!犹太人抵抗组织的爆炸袭击本来定在明天。所以,他也通知了玛琳,这样她明天就会远离咖啡馆。可是齐拉克却失去理智自作主张,让玛琳和黛博拉遭了殃。
所以她回答道:“我想,我以前应该没有见过他。您出现之前屋里一片漆黑,而您的手下又马上带走了他。”她又摸了下脖子,脸疼得扭曲了,“我能喝点水吗?”
“什么都白干了,而且玛琳……”她忽然停住不说了。自己没有听错吗?“什么……你都知道了?你见过玛琳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