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琳醒了过来。其实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醒来,她只是睁开了眼睛而已。过去的九个月里,她就这么迷迷糊糊,在半梦半醒中度过。对她来说,没有白天和黑夜的区别。
“我懂了。布鲁曼和你准备在克拉科夫停留多长时间?”
“奥斯曼,试一下。再来。明天。”
“那我的祖母怎么样了?”玛琳问道。
在此期间,玛琳已经开始锻炼自己的肌肉。只要身体哪个部位有了感觉,她就试着长时间绷紧那里的肌肉,直到额头上渗出汗水。她顽强地训练,到第三周时,已经能抬起右手和左手的几只手指。脚上也起了变化,总是感到发痒,脚趾已经可以微微活动了。要是医生能帮忙的话,她相信自己身体会恢复得更快。只是她还在犹豫,要不要把这件事透露给洪德尔医生。
“没关系,我有的是时间。而且,我也不会跑掉的。”玛琳不好意思地对医生笑了笑,“还有,要是能给我祖母写封信就太好了。”
她的目光落在了对面的墙上,那里挂着一本手撕日历。这个小小的奢侈也是洪德尔医生不久前安排的。一九四三年四月十九日,是犹太人的传统节日逾越节。她看到自己的大脚趾露在了被子外面,它像一把标尺,瞄准了日历。护士没有将她的脚盖上,其实,被子对自己有什么用呢?反正自己既感觉不到冷,也感觉不到热,不过被子倒是可以遮住她瘦骨嶙峋的身体和萎缩的肌肉。
“好吧,我去做。不过最早也要几天之后了。”
医生走近了些。“晚上好,玛琳!一切都好吗?我刚听说,今天有人来过这里?”
“我的确有一个请求。你还记得我那位年轻的朋友吗,那次爆炸后她和我被一起送到了这里?布鲁曼上校的女朋友?”
“我想知道,她是否还在克拉科夫。如果在的话,她肯定会住在斯洛廓斯卡的格兰德大酒店。您能否到那里悄悄打听下她?”
信中的确提到了祖父的死讯。那就是真的了,祖父去世了。祖母现在搬到了亲戚家,对于财产被没收的事,祖母只字未提,她是一个有着世家贵族之风的女人。
这么多不确定的想法简直让玛琳发狂,还有由此滋生的负疚感。格莱夫肯定知道这个。不过,她脑中又冒出了一个新的念头:会不会这并不是真的,不过是格莱夫想再给她一次打击?通过伪造的死讯给自己兜头一盆凉水,打消她的斗志?也许格莱夫想到,她可能知道了一些纳粹德国糟糕的战况,于是做出此事来斩断她的希望,以防她认为祖父会来帮助她。这么阴毒的招,格莱夫完全想得出来。他是对付人的行家里手,他知道不仅要在肉体上,更要在心理上摧毁对手。而他播下的这颗邪恶的种子的确正在玛琳的心中发芽:翻来覆去的思量折磨着她,千回百转却毫无结果,直到她的头疼得像要炸裂。
医生微微点了下头。
这是一只棕色的蜘蛛,胖胖的,腿上长满了毛。玛琳觉得它很漂亮,和它结下了友谊。当玛琳平躺在床上时,就能看到它,和它说话。现在,蜘蛛正坐在蛛网的中央,旁边是它抓到的猎物——一只苍蝇。“嘿,小胖子?又抓到什么了吧?”蜘蛛一动不动。玛琳继续跟它说话,给它讲自己在学校剧团里扮演过的角色,吟诵《罗密欧与朱丽叶》中的对话,她仍能记得全部台词。要是不能疯掉的话,那最好还是别荒废了自己的头脑。要是没有希特勒和他的纳粹主义,玛琳如今肯定已经是个演员了。她很久没有想过自己从前的梦想了,那些东西仿佛来自遥远的年代,来自另一个世界。而那个世界,她已经永远失去了。
过去的几天里,她的活力的确苏醒了些许,也就是说,她又开始关注外面的世界。她慢慢地不再沉湎于过去,不再沉醉于自己那不切实际的复仇计划。
然后,他从信封中抽出了信。“您先让我看一下笔迹。”玛琳要求道。医生将信拿到了她的眼前。玛琳感到全身涌过了一股热流,她认出了祖母的手迹。“您读吧……”她虚弱地说。
有的日子里,仇恨和束手无策的愤怒占据了她,她满脑子只想着如何杀掉格莱夫。可一切都是枉然,她什么也做不了,甚至连死都做不到。格莱夫的胜利是完完全全,彻彻底底的。
洪德尔医生短暂地看了看玛琳,然后笑了,什么也没说。他拿出床下自己预备的一只凳子,坐在了床脚的位置,以便玛琳能看到他。
“还有呢?能给我搞一份捷克的报纸吗?”玛琳意识到,自己现在是多么渴望得到外界的信息。
奥斯曼的表情变得愤怒起来。他写道:“不好。被监视,不能出房子。必须做布鲁曼要求的,否则,送弟弟进集中营。”
这时,门开了,医生带着一束光亮走了进来。玛琳望了下自己脚的方向,那只蜘蛛就趴在大脚趾上,好似在专注地盯着她。
“你的祖母关我什么事?”那个士兵吼道。他将信封扔到床上,走出房间,随手关上了门。现在玛琳又完全处在了黑暗之中。
她本来想刻薄地回应一句,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只是闭了闭眼睛表示肯定。经验告诉她,现在这种情况,最好不要激怒对方。刚来一个月时,有次一个党卫军士兵来巡查,她取笑了他,希望他一怒之下开枪将自己打死。结果那个士兵拿起便壶,将里面的秽物一股脑地倒在了她的头上。而且,医院的护士也遭到了斥责。
“华沙的犹太聚居区起义了?你还知道些什么?”
玛琳看着他。自己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人,不是被格莱夫杀了就是被他毁了,剩下的只有祖母。除了她,自己还能给谁写信呢?
可是,奥斯曼转天没有来。她再次请求洪德尔医生去格兰德酒店打探,可是这一次医生觉得风险太大了。
忽然,玛琳听到走廊上有急速的脚步声,正向这里走来。是皮靴发出的声音!一个党卫军士兵走进了房间,进入她的视线,站在挂历的前面。玛琳只有一个念头:但愿他没留意到那本挂历,别把它拿走!
尽管这些事情已经过去了一段时间,玛琳听到后还是很兴奋。纳粹政权第一次露出了走下坡路的迹象。犹太抵抗组织在布拉格成功袭击了帝国的第三号人物海德里希,他也是希特勒灭绝犹太人计划的执行者。他受伤几天后死掉了。一九四二年十一月,美国加入了战争,在北非击溃了德军及其同盟意大利军队,英国人不再是孤军奋战。
奇怪,玛琳想,他触碰她的手时,她好像感觉到了。她愈发感到了极大的不自在,自己的感觉出了什么问题吗?她想现在就弄清楚。她用目光寻找着那只蜘蛛,它仍一动不动地趴在她的大脚趾上。“来,动一动,小胖子,给我挠挠痒。”
随后几天的情况证明,玛琳的感觉没有错。她身体的不同部位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发痒的感觉。现在,她确信自己身体的知觉在恢复!虽然很慢,但的确在发生。她本不相信奇迹,可是几天后,她发现右手的食指可以轻微地活动了。也许幅度本来还可以再大些,只是萎缩的肌肉不能提供足够的力量。
洪德尔医生踌躇了下,看来好像拿定了主意。“要是您需要的话,我可以代您写封信。”玛琳曾向他请求过几次,不过由于顾虑格莱夫,医生都没有答应。
1943年3月,克拉科夫医院
那个士兵手里拿着一封信。“你是安娜·冯·杜克海姆?”
他伸手去拿信,同时看到了那只蜘蛛,“哎,好丑的小东西!”说着伸手要去捉蜘蛛。这时玛琳喊道:“不要碰它,您别管它了。我喜欢这只蜘蛛,它一直在陪着我。”
“狼改不了吃人的本性。”玛琳愤愤地说,“这就是说,你们没能再试着偷出那份会议记录?”
刚开始的几天,玛琳拒绝进食,希望能早点儿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她被强制进食,医生悄悄告诉她,那个“盖世太保的格莱夫”要求定期看到玛琳的病情报告,并威胁说如果玛琳死了,医院的人会受到严厉惩罚。于是玛琳放弃了绝食的念头,何必白白让医生们为了自己担惊受怕呢。
“真是个勇敢的姑娘!可惜没杀了格莱夫。不过真杀了的话,她的命早就没了。她现在怎么样?”
就这样,玛琳再度陷入了一无所知的状态。她能做的只有加强对身体的训练。八月初,她已经可以抬起双臂,弯曲左腿。九月的时候,有一次护士换床单时对她说:“奇怪啊,您看起来好多了。更有力气了。”玛琳屏住了呼吸。护士离开后,她继续锻炼自己的身体。
“您可来了,洪德尔医生。快,床上放着一封信,您给我读下。”
“太惨了。德国人扔炸弹,聚居区。但是,战争德国人很糟糕。”
只有时间,无穷无尽的时间。她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看到自己的身体摔在了地上,能活动的只有她的思想。她既没有疯掉也没有死去,她的精神和肉体剥夺了她的意志。有时候,她变得自暴自弃,陷入深深的忧郁,不停哭泣,直到再也流不出眼泪,脑海里循环浮现出雅各布被折磨至死的画面。随后,她仿佛又看到了雅各布仅存的眼睛向自己投来最后的一瞥,看到了他目光中沉默的请求,请她不要向格莱夫招供。
一九四三年初,德国人在斯大林格勒又遭受了苏联的沉重打击。头一次,德国人输掉这场他们一手挑起的战争的前景不再遥不可及。玛琳觉得自己还没有变得麻木不仁,因为她为此感到了欣喜。
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她感到有些痒。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想起肯定是那只蜘蛛的缘故。又过了一阵,她意识到,发痒的不是脸,而是她的脚。我的脚?我的脚怎么会感觉得到痒?她只能想,也许是自己在做梦。或者,自己真的开始丧失理智了……
“我为你感到难过。”医生说,抚慰地摸了摸她的脸颊。这么久以来,玛琳第一次哭了。
士兵摇了摇手里的信。“来自柏林的消息,你的祖父死在了监狱里。”
洪德尔医生也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他向酒店的行李员询问奥斯曼,他们告诉医生,奥斯曼虽然没在酒店,但是,布鲁曼上校几天后会再次赏光住进他们的酒店,所以奥斯曼肯定会和他的上司一起来。关于黛博拉,医生没得到任何消息,也没敢问酒店的人。不过,他向玛琳保证,一周后他会再去酒店,打探黛博拉的消息。
“我刚刚说过了。这就是你阴谋反对国家的后果。你的祖父被剥夺了全部财产,为此,他攻击了一位公务员。”
奥斯曼摇了摇头,写道:“要是我偷,抓住,黛博拉就一个人。我保护黛博拉。她像我女儿。”奥斯曼激动地在纸上划着,强调着最后一句话。
“当然。我回头带着信纸过来。我现在要去看其他病人了。”他拍了拍她的手,离开了。
一天中午,奥斯曼出现在了病房里,洪德尔医生没有吭声。奥斯曼没有多少时间,两个小时后他就要去接布鲁曼。玛琳从他那里得知,看到雅各布的尸体后,就在监狱的场院里,黛博拉曾经试图用刀子刺杀格莱夫。奥斯曼用不连贯的德语在他随身带着的小本子上写道:“我阻止她,因为同去,看出黛博拉的意图。我到两人中间,感谢真主,没人看见,只有我。格莱夫觉得有趣。我带黛博拉回车上。她病了,很长时间。布鲁曼命令,带她回慕尼黑。”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玛琳独自一人,心灵陷入了深深的黑暗。那封信就在被子上的什么地方。她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有千斤重。祖父的死给了她沉重的一击。那祖母怎么样了?信是她写来的吗?如果祖父被剥夺了全部的财产,祖母肯定不得不离开她在菩提树下大街的宅子。
看着医生的表情,她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过于为难他了。偷偷写封信发出去是一回事,而到一家显赫的酒店打听一位党卫军高级官员的女友,可就是另一回事了。玛琳想着该如何说服医生,很快又有了一个新主意:“我有个更好的主意。您到那里找一个叫奥斯曼的人,他是布鲁曼的司机。您可以自称汽车修理工,这样应该不会引起别人注意。您不要感到奇怪,因为奥斯曼无法讲话。您要是见了他,只需告诉他,黛博拉在哪里能找到我就行了。您愿意为我做这件事吗?”
今天早上医生刚刚给她翻了身,现在她平躺在床上。她的房门总是敞着,这也是那位医生的安排,以便能透进些走廊里的阳光。格莱夫禁止在房间内提供任何照明,说她活该在黑暗中苟延残喘。玛琳用目光搜寻着天花板,它在那儿!几个星期以来,有一只蜘蛛总是吊在病床的上空。有时它会消失几个小时,甚至几天,不过到目前为止,最终都会回来。偶尔,它会爬下来,在玛琳的床上散散步,昨天甚至爬到了玛琳的脸上,让她感到有些痒。这个感觉挺不错的,至少说明还有一部分身体没有失去知觉。
“我祖父,死在监狱里?”玛琳震惊地重复了一遍,更像是自言自语。她不愿相信。
“七天,然后华沙。犹太聚居区起义。布鲁曼说,五月中回慕尼黑。”
她母系的亲戚都已经在一九四〇年四月被抓,并被运出了克拉科夫。即使通过雅各布的关系,也没能打听出他们被带去了什么地方,所有人就这么毫无痕迹地消失了。玛琳估计,格莱夫那时就参与了此事。玛琳还想到了黛博拉。她怎么样了?她和奥斯曼成功了吗,是否偷到了布鲁曼的文件,并偷运到了伦敦?忽然间,她对此事的关注再度苏醒。离雅各布被杀已经过去了九个月,布鲁曼为执行任务多次来过波兰,但不会一直于此地停留。自己能不能请医生向格兰德酒店打听下,看布鲁曼是否还住在那里?
她只有一个人,完全和其他的病人隔离。她的房间以前是一个杂物间,没有窗户,面积还不到四平方米,玛琳称之为棺材。她唯一的慰藉是一位年长的医生,他一有时间就会来看她。他故意用一种欢快的语气和她讲话,好像她是一个小孩子;有时,他会给她读书。据他说,玛琳让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女儿。刚开始的几个星期,玛琳没有搭理他,她只想安静地死去。他却不以为意,毫不放弃,无视玛琳的沉默和其中要求他快些离开、还她清静的含义。他关照她,让她得到良好的护理,定时翻身以免压到伤口,还给她又找来一个枕头,让她能够躺得高一些。他尤其注重让玛琳得到充足的食物,有时候,他会亲自来喂她吃饭。
这倒不是因为她的那位新朋友蜘蛛,而是因为洪德尔医生。他打定主意,不顾格莱夫的禁令,给玛琳讲了些外面发生的事情。此前玛琳与世隔绝,外面发生的事情哪怕再微不足道,都很难进入她的小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