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她对孩子们说:“我很抱歉,但是没有其他办法了。我明天一大早就去弗赖津,将蜜蜂和小狗交给奥德丽,它们在那里会过得很好。我们必须离开德国。我们不能再等了,否则就来不及了。你们两个明白吗?”
当时,伊丽莎白在柏林逗留,黛博拉在上声乐课,而奥德丽和玛格达正在食品市场购物。
现在,摄政王广场的宅子里只剩下了伊丽莎白、玛格达、黛博拉、沃尔夫冈以及近来越来越肥的猎犬蜜蜂。伊丽莎白很有把握,内疚的厨娘贝塔肯定喂了它不少东西。
伊丽莎白叹了口气,穿上拖鞋,说道:“我们去瞧瞧它们吧。”
九月四日,奥德丽告别了伊丽莎白,前往慕尼黑北部的小城弗赖津开始自己新的生活。伊丽莎白送了她一笔不菲的嫁妆,多少用了些逼迫才使好人奥德丽接受了这份馈赠。
玛格达和奥德丽提着满满的菜篮子回到家,马上发现沃尔夫冈不见了。谨慎的玛格达觉得报警不是个好主意。
即使是玛格达和黛博拉,她也准备在出逃前一天的晚上再告诉她们,以免她们不经意间将事情泄露出去。
她记起丈夫古斯塔夫说过的话,战争中,正义与真相无足轻重。因此她考虑到,德国现在进入了战争状态,她们离开德国的计划会变得何其艰难。
九月四日晚上,伊丽莎白最后一次在整个宅子里走了一圈,强迫自己不去想在这里和丈夫古斯塔夫度过的时光,那“诺亚方舟年代”的幸福光阴。房间显得异常空旷,她仿佛已经听到离去后房间里空洞的回声。
一位骄傲的狗妈妈和四个小狗崽,这一瞥让人心碎。这个添丁进口的时机再糟糕不过了。伊丽莎白想到,自己昨天多么为奥德丽高兴,而现在,她多么希望这个热爱小动物的仆人就在自己身边。
还剩下一个问题,如何处理奥德丽和贝塔的善后。两人很快就会失去这份工作和生活来源。
伊丽莎白的警告已经太迟了,被吵醒的沃尔夫冈一边绕着圈子蹦蹦跳跳,一边兴致勃勃地喊着:“褐色大楼,狗屎大楼,褐色大楼,狗屎大楼……”
“奥德丽,您说话克制些,沃尔夫冈在这儿呢。”伊丽莎白打断了她满口方言的独白。不过,她理解奥德丽的激动情绪,奥德丽的父亲和哥哥都在一战中阵亡了,而她的汉斯正在军队里当兵。
奥德丽的事情几天内就自然而然地解决了。
黛博拉说道:“妈妈,蜜蜂当妈妈了。”她的眼睛里透着绝望。妈妈刚刚在几个小时前告诉了黛博拉出逃计划,姑娘马上意识到,这次她无法带着蜜蜂和它的几个小狗崽一起出行了。她哀求妈妈想个法子,解决这个进退两难的新困境。
两周后,伊丽莎白结束了在三个城市为期十天的巡演,精疲力竭地回到家里。阿尔布莱希特·布鲁曼先生又一次不请自来地出现在了摄政王广场。
她该怎么办?她感到孩子们请求的目光黏在她的身上,知道他们在希冀什么,尤其是黛博拉。是她救了蜜蜂的命,用奶瓶将它一点点喂养大的。
午夜前半小时,伊丽莎白刚刚睡去,就被人猛烈地摇醒了。做坏事的人站在她的床头:是黛博拉和沃尔夫冈!
让大家喜出望外的是,次日清晨蜜蜂就蹲在了自家的门前。它很快活,马上把内疚的贝塔准备的美食一扫而光。它看来很享受昨夜的冒险。
伊丽莎白为自己此前的失礼而内疚,尽量礼数周全地款待布鲁曼先生。尽管敏感不是布鲁曼的长项,但他还是察觉到,女主人的周到更像是在尽一种义务,而非出于自愿。所以他很快就告辞了。
伊丽莎白随后拧开收音机,收听希特勒在国会上关于宣战的讲话:
看到忠诚老仆的绝望,伊丽莎白心里很痛苦。可出于对贝塔的保护,她无法告诉她实情。
伊丽莎白吓得一激灵坐起来,喊道:“我的老天,又出了什么事?”
伊丽莎白将逃离德国的时间选在了九月的某一天。她希望尽可能在最后一刻才确定具体时间,好像担心纳粹在那之前会读懂她的所思所想似的。
小沃尔夫冈决定自己带着猎犬蜜蜂去散步,而本应照看它的贝塔,正坐在厨房火炉边的长椅上张着嘴呼呼大睡。
“老天啊,我尊敬的夫人,打仗啦!医生早就料到了。要不他们管自己的总部大楼叫褐色大楼呢,我看啊,是他妈的臭狗屎大楼!他们真是满脑子都进狗屎了……”
不过,她的信念支撑着相反的观点:她猜测,恰恰是现在,她们的逃亡会简单得多,因为纳粹有更重要、更紧急的事情要处理。
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奥德丽提着空空的篮子回了家。她看上去完全崩溃了,口无遮拦地满嘴巴伐利亚粗话:
六月,家里又出了一件令人不安的事。
伊丽莎白慢慢地移回自己的床上,直到黎明时分才勉强入睡。
她如释重负,做决断的负担终于卸下了,而且,此举已经为各种不测做了充分的准备。即使在九月五日有什么事情发生,譬如即便布鲁曼先生像上次那样不告而来,她还可以在随后的两天内按照备用方案出行。
“今天夜里,波兰在德国国土上第一次动用正规军队,向我们射击。今晨五点四十五分起,我们开始还击。从现在起,我们将用炸弹来回击炸弹。”
伊丽莎白突然灵机一动,马上买了还能买到的最早的火车票,也就是九月五日以及随后两天的车票。她为每一天都购买了四张前往苏黎世的一等车厢车票,把手里的一沓钱花了个精光。
她看到黛博拉的眼睛里立刻涌满了悲伤的泪水。不过黛博拉没有反对,而是接受了母亲的决定——很可能,她在母亲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一种决绝的力量。
当了兵的汉斯很久以前就向奥德丽求婚了,现在眼看着就要打起仗来,奥德丽马上答应了他。
众所周知,摄政王广场的这所房子已经不再属于她们了。无辜的玛格达在斯图加特所受的折磨和迫害表明,东家一旦违背政府的意愿逃离这个国家,那么两位服务多年的仆人在这里就再无立足之地。尽管不担心她们会受到直接的牵连,可是为了自己的良心得到安宁,伊丽莎白也要为这两位忠心耿耿的仆人提供良好的保障。
伊丽莎白找到玛格达,和她谈起这个问题。经过商量,她们为厨娘贝塔找到了一个稳妥的解决方案。玛格达的父亲死后,哥哥约瑟夫接管了唐宁镇的农庄。他两天后就来慕尼黑,接走了贝塔。厨娘哭天抢地,不想离开。贝塔相信,这是对她没照看好沃尔夫冈的惩罚。可她的哭闹无济于事。
有一点是肯定的,随着战争的开始,一部新的出埃及记即将上演,越来越多的人会想离开这个国家。伊丽莎白最大的担心由此而来:中立国瑞士会对此做何反应?它会不会封闭边境?
近一阵子她常常如此,十分嗜睡。奥德丽曾对玛格达说:“不定什么时候,贝塔做着饭就会睡着,然后掉到汤锅里,你等着瞧吧!”
她做了个梦,梦到自己光着脚,走在一个黑色冰块做成的漫无尽头的迷宫里。每当她以为自己找到了出口时,总是出现另一堵更高的墙拦在面前。她感到一股寒气从脚底升上来,慢慢接近心脏。她知道,一旦那股寒气到达心脏,她就会死去。她绝望地寻找着出口,疲于奔命。
她不禁自责地想:她是不是犹豫得太久了?
可现在德国进入了战争状态,她首先要保证的是孩子们的安全,这是最高原则。此刻伊丽莎白感到自己的精力已经快被耗干了,体力在一点点地消失。她不可能再支撑两个月的登台演出,她再也无法控制住自己对虚伪的憎恶。她盘算了一下,明天下午三点才出发,在那之前坐出租车往返一趟弗赖津应该不成问题。
伊丽莎白想到做到,立刻开始行动。她抓起一沓钱,叫了辆出租车直奔火车站,她想马上去买明天前往苏黎世的火车票。她的预感没错,今天的慕尼黑火车站分外忙碌,而她想要的火车票已经卖光了。
正好黛博拉也回来了,于是大家蜂拥而出寻找沃尔夫冈。谢天谢地,大家很快就找到了他。不过沃尔夫冈看起来神情恍惚,因为机灵狡猾的蜜蜂从他身边跑掉了。她们一直寻找到晚上,都一无所获。沃尔夫冈一直伤心地哭泣,哭得让人心软。黛博拉也不好对他发火,只是责备了贝塔几句。
可是最后,总会出现一个穿着黑色制服的男人挡着她的路。他的脑袋是一只骷髅头。他对她说:“很遗憾,尊敬的夫人,所有的出口都关闭了。”
奥德丽满脸通红地低下头,偷偷溜走了。伊丽莎白马上把儿子叫到身边,严厉地告诉他,绝不容许他在外人面前重复这些话。对一个年仅六岁的孩子解释他不再拥有言论自由,是一件根本办不到的事。实际上,伊丽莎白也只能靠吓唬才奏效,而沃尔夫冈对妈妈的解释也似懂非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