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眼中只有梵蒂冈的城墙。他就藏在那里,那个男人。他是她此行的原因和目的。他夺走了她的一切:她的家庭,她的爱人,她的尊严。他是她腹中孩子的父亲。她多么恨这个孩子。一个种族屠杀者的孩子。他的孩子,不是她的。
而且,玛琳还告诉她,追踪阿尔布莱希特的线索指向了意大利。不过,玛琳也只告诉了她这些,不再多说。相反,她努力说服黛博拉放弃疯狂的复仇计划,说阿尔布莱希特会得到应有的惩罚。玛琳听到传言,美国人计划在纽伦堡设立战争法庭,将在全世界面前对重要纳粹战犯进行审判。公开审判带给他的羞辱,将远远大于让他痛快地死掉,玛琳解释道。
她无数次将细瘦的手伸到露出线头的大衣下面,用干枯的手指抚摸胸下的位置,那里珍藏着她的宝贝。每当她摸到手枪熟悉的轮廓时,都会感到一阵轻松,信心又充盈在心间。这支枪,以及他藏匿在这里的情报,是她用最后一件珍贵之物换来的:妈妈给她的红宝石戒指。
她用被激情烧亮的眼睛注视着面前的圣彼得大教堂。广场四周引人注目的圆柱走廊,甚至是在午后阳光下伸向苍白天空的大教堂穹顶,都不是她目光的焦点。
沉甸甸的手枪陪伴了她充满千辛万苦的旅途,让她感到欣慰。它对她而言是一个承诺:复仇的承诺。复仇——为所有活着的,以及被他摧毁的生命;为她的生活;为她遭到的羞辱和折磨;为她身体中孕育的那个生命。
人们的视野仅限于看到自己,人们的注意力也只在自己身上。只有随着时间流逝,随着可怕的经历越来越遥远,人们才可能看得更远。恢复以前的生活模式还需要一点时间。直到满足基本需求之后,人们才会滋生新的愿望。
人流穿过特拉斯特维莱的小巷。这里是罗马的一部分,因台伯河而得名。有些人忙碌而欢快地从她身边挤过,庆幸终于摆脱了战争的阴影,另一些人则步履沉重。刚刚逃到这座城市的人们,比如她,一个个骨瘦如柴面带菜色,为不确定而渺茫的未来担惊受怕。
这个年轻女人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她只需要不停地将一只脚迈到另一只前面。过去三个月里,她就是这样一天天机械地走过来的。只不过,她可能不像旅途刚开始时那么信心十足了。她的脚疼得厉害,一只鞋不知什么时候丢了。大概是鞋子越来越松,后来干脆从脚上滑落了。
这个年轻女人到达了目的地:协和大街。这里人潮汹涌,主要是朝圣者和教士们。她融进了人流。这两个人群也正好代表了战争留下的痕迹,反映了不同人的境遇:从面容憔悴衣衫褴褛的,到营养良好穿着体面的,各色人等应有尽有。
玛琳计划营救沃尔夫冈的前一天,阿尔布莱希特突然返回了家中,并且带上她马上离开了。次日房子就遭到轰炸,成了一片废墟。为了继续将沃尔夫冈作为控制黛博拉的筹码,直到战争的最后,阿尔布莱希特才告诉她,弟弟死在了空袭中。此外,他也承认和她父亲的失踪有关。而且,是他将哥哥利奥波德送进了监狱,因为哥哥干的事已经开始影响他的前程。他,阿尔布莱希特,负责组织对犹太人的“最终解决方案”,而他的哥哥却在藏匿和偷运犹太人!他和同伙们输掉了这场战争,但他取得了对黛博拉的全面胜利。随后,他将黛博拉幽禁起来,自己离开了。
不知什么时候,黛博拉发现监视自己的看守消失了。她逃了出来。几天后,一队美国侦察兵在加米施发现了已经饿晕的她。她惊讶地得知,玛琳正在找她!
玛琳说的一切都成了耳旁风,黛博拉并不想改变自己的计划。她相信,是玛琳杀掉了格莱夫。阿尔布莱希特在格莱夫被干掉后,曾这么猜测过。黛博拉问起玛琳此事,可玛琳不置可否,只是脸上闪过一丝令人难以察觉的微笑。黛博拉因此十分愤怒:玛琳报了自己的仇,现在却来阻止她实行同样的计划!两人因此不欢而散。第二天一早,黛博拉就离开了。
像任何一场战争一样,这场战争也将战前的文明以荒谬的规律打回了原形:劫后余生的人们将自己的需求降低到了人性所需的最低水平——一间挡风遮雨的房间,热的饭食,以及一份工作。而后者仅仅是为了满足前两个需求而已。
1945年10月,罗马
战争结束没几天,玛琳就出现在了慕尼黑的一支美国部队里,帮助美国人鉴定纳粹罪犯。其中,阿尔布莱希特·布鲁曼就在追捕名单的前列。玛琳亲自赶到加米施接走了黛博拉。从玛琳那里,她得知利奥波德就是在自己的家门前被盖世太保抓走的。
她失去了一切,所有对她的生活曾有过特殊意义的东西。她甚至连自己的弟弟都没能救下,尽管她为他付出了一切。她总是失败。一次又一次,命运总是站在布鲁曼一边。
不管怎样,这群人心中充满了有些胆怯的兴奋:他们知道自己很走运,撑过了世界末日。
她来到这里,是为了杀死他。
愁苦的人们都没注意到她。在战后新生的日子里,每个人所想的只有自己和自己未来的计划,而且只在自己的心里。
将欧洲拖入深渊的战争已经结束了四个月。潮水退去,沙滩上留下的是难以言说的悲惨和痛苦:男人、女人和孩子们背着少得可怜的财产,拖着沉重的身躯,心底深深刻着死亡与恐怖的记忆。这是一群被从生活中连根拔起的人,他们精疲力竭,试图收拢生活的残砖碎瓦,重新整理它们。只有忘记才能带来慰藉和宽恕,所以他们转过身,背离了过去,沿着永恒的希望之路走下去。他们抓住了如今生命中仅存的真实:未来。
不过,这个在街上踽踽独行的年轻女人,并没有感到任何对新生活的信念,感受不到崭新开始的兴奋。未来对她什么也不是。那份被称为希望的战争债券,在她这里从来没有兑现过。她依然深陷在自己的战争里,携带着它。它不祥的种子就在她的体内生长。
像其他人一样,她只是低头盯着碎石铺成的街道。这些街道是在遥远的帝国时代,由世世代代的奴隶们铺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