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一天早上,所有的人都不见了……一个护士都没有……医生也不过来……之前他们总是按时赶到的……我心里随即毫不犹豫地对自己说:没戏了!……在某些环境中,你对自己的人生高度敏感……不是在别的时候,而是现在正当时……你有一种直觉,在一切不可避免地发生之前你就感知到了,这事是冲着你来的,而不是其他人……动物的本能……人类的愚蠢导致他们看什么问题都要运用辩证法,把脑子搞乱……
啊!现在的情况并没有好转……没有太大的好转……证据是,我在给阿西尔或者热尔特鲁卖命……让他们俩见鬼去吧!……让他们十个见鬼去吧!……二十个!……卑鄙、下作、可恶的吝啬鬼……谁想为那种人做事……就得呕尽心血!
实际上,我确实又待了好几个月……而那几个月他们则一直在犹疑不决,是把我引渡回国……还是把我留下……我的屁眼上粑着刑法第七十五条……哥本哈根所有的报纸都言之凿凿地说,尽管对具体情况了解的不是太多,但我至少把阿尔卑斯山的防御图卖给了德国……刑法第七十五条可以坐实!……他们高层的考量持续了数年……是把我交出去……还是让我死在监狱里……死在医院里……还是死在别的地方?
我在发烧的时候无法下定决心……阿西尔?……热尔特鲁?……他们俩一个比一个坏……但他们俩会不会把我甩掉呢?……十有八九……
在牢里待几个月对你们来说当然不算什么……显而易见……
可以说在我穷困潦倒的一生中还是有很多回忆的……不是那种一钱不值的、风景如画的回忆……而是付了钱的!付出了极其高昂的代价……那一幕情景我一直记在心里……那个司机,站在门框下面对我说“过来!”……既不粗暴,也没有任何其他的……他一动不动,傲然挺立……他要把我带回牢里……在城市的另一边……没有押送队员……没有戴手铐……对我一百个放心……坐的是一辆老式敞篷小汽车……我可能又要在里面关上好几个月……那种滋味一直陪伴着我……
在癌症病房,我担任这种按铃人的职务有一个好处,那便是我有足够的时间思考……所有垂危的病人总是比较闹的,尤其是在我值班的时候,在我的病房里,喉癌患者的声音……但是当你本人也被判处死刑的时候……就不再有任何东西能让你局促不安了……我一声不吭,我只是在思考,我的思维非常清晰……可不像今天发这种高烧的时候……糙皮病妨碍了你的视力,你看东西模糊不清,但你保持着一颗清新的头脑……你的判断力无懈可击……我周围所有的垂危病人,整个夜晚,整整两个病房……假如我回到蒙马特,很容易就能想象得出我会发生什么事……他们会把我夹在两块木板之间,然后把我锯成两截!……抓了个现行呢?……不开玩笑了!……夹在两块木板之间!……不要搞得那么复杂!……我听说他们正在抄我的家!……把我的公寓翻了底朝天!……把所有的东西都拿去拍卖!……卖到跳蚤市场!……美滋滋地享受着抄家的快乐……把我所有的床铺都当成柴火烧掉……如此一来,我能去哪里呢?……复仇的愿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哦,这些杀人不眨眼的狂徒并没有人们以为的那么疯狂……他们可诡诈……可有远见了……老奸巨猾!……即使是在最狂热的时候,最让他们纠结的却是银行账户的安全……赖提提亚!……那些最心狠手辣的恶霸,最极端的刺客、施刑者、剜眼睛者、睾丸阉割者,他们的座右铭是:“但愿一直这样下去!”
丹麦哥本哈根的一切理应十分完善,理应干净卫生得超乎想象,足以让你享尽人间欢乐……千万别相信那样的鬼话!……那里跟世界上任何地方一样……我的意思是……意思是什么事都要女清洁工来做……什么事、什么地方的事都由她们负责……不管是在政府的各部,餐馆,政党里面,还是医院,都是女清洁工说了算!……她们可以清走一份档案,一个法律条文,一个国家机密,就像清走一名生命垂危者……世界睡着了……但女清洁工从来不会!……白蚁!白蚁!……第二天一早你就什么也找不到了!……你负责的那个垂危病人已经入殓弄走……约力克!没有“唉!”……就让他们嚎叫!……就让他们等!……吗啡!……导管插入!……统统见鬼去吧!……我是值夜班的……负责按铃的“撒马利亚人”……快咽气了?叮当!叮当!……把他弄出去!又少了一个……艾尔娜……英格丽……打着哈欠朝我走过来……把那家伙推出去……我这么说,我一点也没有胡说八道……松柏医院,科室主任,格拉姆教授……优秀的临床医生……精明,敏感……哦,他从未跟我搭过一句话……他们是不跟囚犯说话的……我本人也在接受治疗……我也会粉身碎骨……不是因为癌症,那时还没得癌症!……只是受了西部监狱牢房、粪坑的侵蚀……我没有胡说,那粪坑……那可是真正意义上的粪坑!……黑咕隆咚,湿气很重,只是在靠近天花板的位置有一个枪眼大小的洞……让他们领着你们去看一看哥本哈根西部监狱K区……参观游览对吗?参观游览是富有教育意义的!……哥本哈根并非只有新港、趣伏里公园、英国大饭店……你们作为游客是不会有任何危险的……比起监狱,癌症病房的好处在于那里没有铁窗,也没有枪眼……那里的窗户又高又宽,窗外是一片草地……北欧的草地是灰白色的……灰白得就像他们的天空和他们的波罗的海……那里的居民、云块、海水和草地都是清一色的……隐伏着某种险恶……你可能很容易看到仙女……在癌症病房是没有仙女的……我在那里的任务不是异想天开……而是为了侦听病人的临终前发出的喉音……不要过早或者过晚叫醒艾尔娜……或者英格丽……格拉姆这个人有一点挺好,他相信我,相信没戴手铐的我不会利用在癌症病房的漫漫长夜逃之夭夭……要说逃走那也是很容易的事……可为什么又没逃呢?……我一走莉莉就无依无靠了……还有贝贝儿……再说了,我能逃到哪里去呢?……所有的警察都有我的体貌特征卡片……我很快就会被再次抓住……到处都是警察……世界上的每一个国家……警察无处不在……与警察相比,色魔、窃贼和凶手都不在话下!小巫见大巫!……对面的瑞典怎么样?……马尔默呢?……就别跟我开玩笑了!……我逃不了一百米……就会被重新控制住……后果更加严重!……绑起来!关进牢房!……交给法国国内武装部队……瑞典人的专长:引渡!……你们不信?……喏,我会把那些自杀的囚犯的名字列给你们看……就在救护车上!……当着我的面!……手提灯照着!……啊!“庇护权!”……我好想看到蒙特朗、莫朗、卡布西亚去那里体验一下!……看他们是不是依然那么喜欢搞鸡尾酒会,依然那么有免疫力,依然那么滑头滑脑热衷上流社会生活……看看他们还有没有陈设豪华的寓所可住……
只要他们容许我在松柏接受治疗,我就不会离开那里……维生素……麦片粥……“但愿一直这样下去!”这句话也成了我的座右铭。我的牙齿全掉光了……体重也差不多少了五十公斤……从那时起,我就只剩下皮包骨了……监禁对人没有任何好处……谁受得了啊?……希望你们别认为我是个娇生惯养的家伙……也不要认为我能说会道……在那里绝对不行!……沉默是金!……因为丹麦那些监禁人的老鼠洞确实不是人待的地方……即使是那些非常严肃的挪威、芬兰和瑞典的专家都认为那种囚室太恐怖了……我真想看到莫里亚克、莫朗、阿拉贡和瓦扬之流也进去关一下,他们和他们的三孔笛,关个半年!啊!诺贝尔奖得主、龚古尔奖得主之流!会让他们顿悟的!……看他们是不是被吓得屁滚尿流!是不是满裤裆的肮脏排泄物!……至于我本人,我可以非常自豪地说,我的精神状态一直没有垮掉!……身体屈服了,我承认……身上的肌肉一块一块地掉了……红色的皮瓣……就像被虫子啃噬过一样……那是黑暗和监禁造成的……他们把我转移到癌症病房,居然没有人觉得奇怪!……糙皮病?……癌症?……在那些护士眼里全都是一码事,她们才不关心呢!……她们期待着把我也裹起来拉到走廊里……暂时呢,就让我在那里给她们打打下手吧……让我密切注意病人打出的最后一个呃逆!……让我既不太早也不太晚地按铃……让我把死者梳妆一番之后装殓上车……这一切尤其要在沉默中进行……永远都别说话,一句话也别说!……不管是对那个被我吵醒的女孩,还是第二天见到的同事……我待在那里,反正挺不稳定的……只是被容许……能派上用场但不稳定!……一丁点小事,一句话,他们就会觉得我多余了……
又过了一天一夜……没有人告诉我任何事情……周围一个护士也见不到……一个垂危病人断气了……被撇在一边,原封未动地侧卧着,面色蜡黄,嘴巴张着……没有一个住院实习医生……只有我和那些奄奄一息者……我一遍又一遍地按铃,但按了也是白按……
如果你们没见过穿着便衣的监狱司机突然在门框下面出现,那你们等于什么都没见过……
啊,我早就下定决心不再写作了……只要稍微提到“写作”这两个字,我都会觉得很下流!……自命不凡,妄自尊大,“你读过我写的东西吗?”……这便是让我觉得尴尬的原因……唯一的原因!……我不是进入先贤祠的候选人!……世界上最昂贵的蛀虫!……贪食的苏富罗!……我不是!……浮华的荣誉左右不了我……可是煤气、胡萝卜、面包干……你们知道的!……如果我冒那个险,那我是自找麻烦……为了煤气、胡萝卜和面包干……还为了我的那些狗,它们也得吃东西啊……我写的东西不多……可是你们看看有多少刻骨仇恨……有多少对我深恶痛绝之人……现在依然有!……在两轮监禁之间的那几个月……他们把我弄进丹麦松柏医院的“癌症病房”……我从未像那段日子里那样如此深切地意识到自己对世人而言是一个如此可恶之徒……尽管我全身依然在打颤,但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毫无疑问,也没有丝毫虚构的成分……在丹麦,哥本哈根,松柏医院的“癌症病房”……我向你们保证,在那里能听到鬼哭狼嚎般的惨叫……病床上的病人全到了癌症晚期……把我弄去那里算是一种恩赐……怎么说都比丹麦自由党的监狱里强……啊!也是为了帮忙……观察临终的咽气声……按铃叫护士……帮她收拾尸体……护士只需把它推到门口……放在走廊里……
总算有个人出现了!……不是护士……是一名司机!……在硕大的门框下面……门洞大开……无比的宽大!……有两个门扇……那个人我认得……是送我到这里来的同一个司机……啊!不是个粗鲁的家伙!……一个看上去很沉静的壮汉……他没穿狱卒的制服……他穿的是“便衣”,一件华达呢上装……跟我的那件庞加莱款式的外套料子一样,我告诉你们这个细节,你们也许觉得毫无意义……不要,不要说那些!……在那种环境下!……我们俩都很得体……两个病房里只有我和他,还有那些虚弱的癌症患者……再也没有一个护士,再也没有一名见习生,再也没有一个住院实习医生……“过来!”他对我说道……不要白费口舌了!……我早知道了……他要把我带回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