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那个泥鸽射击场,就好像我以前经常去那里一样……记得射击场的白杨树,还有在风中摇曳的树梢……你们能想象吗,因为不听话,我在从王家港到叙雷讷的塞纳河观光游览船上吃够了耳光!……那可是名副其实的观光游览船,不是当今看到的那种冒牌货……所有的游船上都能听见响亮的耳光声……那个时候就是采用这种办法教育人的……甩你几耳光,朝你的屁股上踹上几脚……如今已经文明进步多了……如今的孩子都“胆小乖巧”……
噢!河上的航运还在继续……船来船往……拖轮和后面的一长溜,有吃水浅的,也有吃水深的,有装煤炭的,也有装沙子和瓦砾的……一艘接着一艘……上游……下游……从尼索瓦太太家里往外看,河上的一切尽收眼底……她不感兴趣……显然要看你有没有那种感受力……河上的船只穿梭往来能触动你,还是不能……船队从桥拱下经过的方式……就像捉迷藏……从尼索瓦太太家里,从她家的窗户那里,你可以看见船队进入桥拱……船队的尾部差不多还在天鹅岛……而桥拱的另一边,领头的船已经过了圣克鲁……你可以想象一下这段河面……从米拉波桥到叙雷讷……食客们可以享受什么样的视野!……
“奇迹垂钓”那个年代,多桨小快艇、肥绰的条纹毛衣和蓄着标枪型小胡子的划桨者风靡一时……我依然能看见我父亲留着标枪胡的样子……我依然能看见阿西尔坐在小快艇上,戴着橄榄帽,穿着大毛衣,露出肱二头肌……他看见所有的爸爸妈妈……咯咯咯地笑着上船的女顾客……环“鸽岛”之旅……砰!砰!射击!沙沙声,无数细微的尖叫声,惊叫声……真丝长袜,鲜花,油炸鱼,单片眼镜,决斗!……“垂钓”餐馆,餐馆的包厢,现在适合推倒到塞纳河里……摇摇欲坠的“垂钓”……
是的,那个年代,精明的食客享有一览无余的视野……不只是瓦雷里昂山,还有河的另一边的圣心教堂,整个河谷,塞纳河,塞纳河河湾……我也有这样的视野,从我家的窗户那里,从我为你们写作的地方,我没有什么好抱怨的……啊!还能看到隆尚赛马场,还有看台……就在正对面……
哦!还不只是我犯的那些罪行……还有,也许,尤其是我穿衣服的样子……我没打算叫裁缝给我做一套新西服来迎合下默东的评论家们……他们看我不顺眼吗?……他们知道我是怎么看他们的吗?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他们爆炸时的威力会如同原子弹!……中子脉冲!……恐怖至极!……脑袋!灵魂!屁股!……是的!……是的!……可是尼索瓦太太会怎么样?……
啊!我听见那帮老鬼们在说话……他们说得就好像他们曾经去过那里……敬礼!……全都是骗子!……他们压根儿就没去过……我呢?……军刀出鞘!……最后一次的七月十四日国庆大阅兵……卫戍部队全体出动……再加上第十一和第十二重骑兵团……冲锋啊!……可以说是最后一次冲锋……之后的阅兵式都是走过场,都只是在为萨夏排练……再也没有军队……就像再也没有“奇迹垂钓”,没有货真价实的塞纳河观光游览船,没有敬重父亲的孩子一样……
我跟你们说,尼索瓦太太总是迷路……从下默东到我们家……她已经走到了去圣克鲁的路上,几个邻居把她给拽了回来……都已经上了那座桥……他们纳闷她这是要去哪里……她家住前费德尔布广场,在沃吉拉尔街的延长线上,延长线与下边的那条路平行……从她家可以很清楚地看见河水,塞纳河的河水……还有河堤……不远的地方,一百来米的距离吧,在维洛夫雷公路后边,是那家远近闻名的老餐馆:“奇迹垂钓”……差不多还是原来的样子……餐馆的包厢还在,从前全巴黎的人都到那里宴请宾客,享受着凉飕飕的河风……小岛的前端已经没有树了……变成了工厂……但你可以看见远处的圣心教堂,凯旋门,埃菲尔铁塔,瓦雷里昂山!……可是那些食客再也不回来了……消失不见了……
镇静剂也让她越来越迟钝……那是自然的啦!……我反对使用麻醉剂,但有时又非用不可……一百个病例中总有那么一例……尼索瓦太太就属于这一例……她的病情发展太慢……老年人的那种情况……而且是那种一点也不明晰的情况……但肯定在扩散……并且一直在出血……哦!治疗得十分小心……可以说我是在护理她……左一层右一层纱布……仔细地包扎……尽可能减少吗啡的剂量……但是一直未见有什么好转,还是有点流血……“大夫!大夫!把它弄掉!……”“哦!尼索瓦太太,不行!……哎呀!……”治疗老年癌症患者所需要的巧妙和机智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不可思议的……唉,我见过,我知道外交需要巧妙和机智,我在大使馆干过……你需要同样滑稽可笑、愚蠢透顶的言行,才不至于被那个患了癌症的老妇扫地出门……你和你的那些药膏……你的希望和你的那些小玩意,那些烧灼器……见鬼去吧!……滚远点!……尼索瓦太太的问题是,她再也不出门了,她窝在家里,再也不上山来看我了……她的病情没有好转……没法好转……哪天要是倒下了,就再也起不来了……可能挺不了多久……佩蒂奥!朗德鲁!博诺!布格拉!……他们没指控我出卖奠边府已经很不寻常了……没指控我是一九一四至一九一五年莫伯日溃败的罪魁祸首!……他们自然会说,是我把尼索瓦太太给毁了……毫无疑问会这么说!……塔特和数百家消息灵通的报刊不是口诛笔伐地指控我把加来海峡卖给敌人了吗?……我已经见怪不怪了!……如今又要加上尼索瓦太太吗?妈的!要是她走那条小路下山的时候晕过去了怎么办?……不!……我一步一摇还是可以到外面走一走……一直走到塞纳河吗?……不!……下面的那些人肯定全都看见了……所有那些布告……横加在我头上的都是些什么罪名啊!……结果就成了这样:“你看见那边的那个老家伙吗?……”诸如此类。
那你们说说,我干吗要相信别人?我对尼索瓦太太没起疑心……这也许是个错误?在那么多病人当中……我只相信尼索瓦太太……她没有任何危险……真的是个不会伤害别人的女人……但她的那些手势!……她那张牙舞爪的样子!……她的手势比先前说到的那个酒鬼病人还要多……她不威胁我,当然不啦!……她不会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挥舞酒瓶……可是她在抓什么东西的时候总是张牙舞爪……抓栅栏门……抓一棵卫矛……抓什么东西都那样……她踉踉跄跄的走不稳当……她已经记不住事了……也可以说她心不在焉……越来越衰弱了……她已经记不起来我家的路……她走错地方……哦!我的那些狗不会妨碍到她……她听不见狗叫!……她的眼神也不大好使了……说实在的,她的状况……那么……相信我,妨碍她的,是我不要她支付看病的钱……
说得自私一点,我觉得我一点也不适合下山去尼索瓦太太家……我的那些狗呢?……我把它们关在阁楼里,把它们系好……是的!我看见它们撞碎玻璃窗,一个劲地往尼索瓦太太身上扑……是的,从四楼上面……是的,绝对没错!……它们突然发作,气势汹汹地要把她撕成碎块……尼索瓦太太手舞足蹈的动作做得太过头了……她张牙舞爪……什么都想抓住……但什么都抓不到……两只胳膊在空中扑腾……她踉踉跄跄,打着旋儿……宛如风中的树叶……她不应该出门的……我不知跟她说了多少遍!……她搀着我的胳膊让我把她送回家……
他们比我们更敏感,还没有到无节制的黑鬼那种地步……我只需看到阿西尔和热尔特鲁……哦!他们太令人作呕了……但无论如何,在他们的满脸皱纹和喉部下垂的肉皮里,在神经的干里,在纤维中,你还是能看到一丁点纤细的东西……
你必须把方方面面都考虑周全……譬如说我的那些狗会怎么样……它们可千万不要吃掉一两个病人!……我摸了一下木头辟邪……花园很大,向下面倾斜……要是这群猎狗飞奔下去……一边汪汪乱叫……就足以把所有的病人吓跑……也会让邻居们怨声载道……因为狗一叫……就是个事儿……我越是喝叫它们闭嘴,它们就叫得越凶……算是对我的回应……可是那些病人,可想而知……我把所有的狗都关进阁楼……它们在阁楼里叫……情况还要糟糕!
我老在这里兜圈子……你们也许憋了一肚子气吧?……我前面跟你们说到了尼索瓦太太,我要下山去她家……我跟你们说到了那家摇摇欲坠的“垂钓”……但那是她的家……它摇摇欲坠却始终屹立不倒真是个奇迹!一台推土机要干一个下午……台阶,屋顶,窗户……啊!我家的铁皮屋顶,我,我也应该说一下……尼索瓦太太家的那些台阶、屋顶和窗户全都是一八七〇年之前的东西……甚至更早……房东根本就不想修缮……他就等着尼索瓦太太归天,然后就可以全盘出售了……因为找不到其他终止租赁合同的理由让她走人……一到时间她都是准时不误地支付租金……很显然,房东是个混蛋,可恶的骗子,十恶不赦,再怎么说房租都付清了的呀!
但仔细一想,尽管我的那群猎犬对我帮助不大,明摆着嘛!……可是它们可以保护我免受那些粗鲁家伙的袭扰……我不相信从我们家门口路过的人……不管是陌生人……还是认识的!……他们听见狗叫……他们四下里张望,然后打转跑了……那些杀手不喜欢冒险行事……他们在行刺你的时候比一个小市民购买苏伊士股票还要小心翼翼……杀手,我还是了解一些的……我经常在这里那里与他们狭路相逢,几乎走到哪里都能碰到,不只是在监狱里……在现实生活中……碰到过五六个……汪!……汪!……狗一叫,人影都见不到一个了!……我不相信别人,我对什么都不相信!我在西部监狱的K区的时候,听见的是别样的嚎叫……不只是“超级牢房”里的犯人……所有的猎狗都放出来,一直到天明!……有多少高大威猛的牧羊犬啊?一百还是两百只?……监狱由它们把守着……墙内……墙外……两年……长达两年的时间里……我一直睡不着,我能听见它们……监狱长不相信我们……我怎么会相信别人?监狱就是一所学校,难道不是吗?你们待过吗?没待过?……那是一个能让你们学到真东西的地方……那些没进过监狱的,哪怕已经九十多岁高龄,也只不过是些乳臭未干的蹩脚演员,卑鄙无耻、哗众取宠、一钱不值……他们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你们听见那些人在那里大放厥词……但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滚你妈的蛋,但愿我的运气一直保持下去!但愿我一直坚持不倒!……”恐惧,监牢,一直在他们心中萦绕不去……莫里亚克,阿西尔,戈培尔,塔特……所以你会看见他们总是那么紧张不安,那么嗜酒如命,从一场鸡尾酒会到另一场鸡尾酒会,从一个信仰到另一个信仰,从一种生活方式到另一种生活方式,从一个谎言到另一个谎言,从一个支部到另一个支部……从一桩愚蠢行为到另一桩愚蠢行为……目的就是为了躲开“执法令”、手铐和桑岱监狱……他们的心脏嗵嗵嗵跳得多么剧烈!他们一生最重要的时刻……唯一重要的时刻……啊,终于躲过一劫!吧啦吧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