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对传统流刑的最大改变是发遣刑的创立,这也可以看成是流刑最后的回光返照,随着清末修律,流刑这种在中国存在数千年的刑罚制度也就彻底地被扔进历史的垃圾桶。
吴兆骞是幸运的,因为他有这么多关心他的朋友,而且还能得朝廷权贵相助,甚至因为文章上达天听,受到康熙皇帝的赏识,最后回归故土。而更多的宁古塔的流人就只能终老异乡了,一位宁古塔流人在悼念亡妻的诔文中写道:“及天降灾而人遘祸,家已破,人已亡,流离颠沛,随地悲伤。视黄河之汹涌而目眩,瞻泰山之突兀而心慌。思亲也日洒千行之泪,思女也夜回九折之肠。宿孤庙而跼蹐,投野店而彷徨。氏犹且扶我病躯而肩负幼子,口衔食物而手挟衣囊。虽忍饥而冲夜雾,即葛屐而履晨霜。吁嗟乎!吾得苟延性命以至于今者,皆氏之彻夜看视,寒凉迭进,而使得离床。初则为贤良之内助,后则为患难之糟糠。细思其始末,吾寔(实)心痛恐至瞑目而犹不忍忘。哀哉久离桑梓之地,终焉沙漠之乡。难受者火坑之厄,邀恩者雨露之凉。赁屋于西关之侧,栖身于大路之旁。寒威透体,冻雪堆墙,冷风穿壁,微月当窗。氏则拥衾辗转,吾亦倚枕思量……饮冰茹糵,以至小康。拮据而寸心尽碎,操劳而食指皆僵。吾嗜醇醪而无端歌泣,挥翰墨而自为短长。卒至萍踪偶合,耕田筑室于东京者为安身立命之场……”,宁古塔流人的无限辛酸又岂是这短短的悼文且能言尽。
宁古塔在今黑龙江省宁安市,是清代统治东北边疆地区的重镇。满语数之六为宁古,个为塔,相传清皇族先祖兄弟六人曾居此地,故得此名。在清朝,宁古塔是一个让人耸人听闻的地名,它是清朝最著名的流放地。康熙时期的诗人丁介曾有诗写道:“南国佳人多塞北,中原名士半辽阳”,说的就是此地。被发遣至宁古塔的流人有抗清名将郑成功之父郑芝龙、文人金圣叹家属、思想家吕留良家属、著名诗人吴兆骞等,其中相当一部分是因文字狱牵连而来。
吴兆骞在宁古塔受尽折磨,在冬天只能用斧子敲凿冰块,粗粮为食。好在他有一群始终关心他的朋友。他的好友顾贞观(字梁汾)在给他送行时就许下诺言,必定全力营救。为了朋友,顾贞观向当时太傅明珠之子纳兰性德求援,纳兰性德开始并未允诺。一年冬天顾贞观寓居北京千佛寺,环顾皑皑冰雪,想起冰天雪地生死未卜的好友以及当初的许诺,不禁潸然泪下,遂写下感人肺腑的千古名篇《金缕曲》两首:“季子平安否?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甘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兄怀袖”。“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忝窃,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潺。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
翌年,兆骞赴京接受检查和复试。在复试中,又发书生意气,当时所有的殿试举子都戴上枷锁答卷,但他不堪受辱,交白卷以示抗议。顺治皇帝亲审吴兆骞的案件,最后虽然查明他没有舞弊,但仍然将其重责四十板,产籍没入官,父母兄弟妻子一并流放宁古塔。他的朋友吴梅村为他的执拗写下一段令人无奈的诗句:“生男聪明慎莫喜,仓颉夜哭良有以。受患只从读书始,君不见,吴季子!”
发遣是将罪犯发配到边疆地区给驻防的八旗官员当差为奴的刑罚,是清朝特别创立的刑罚。发遣有为奴、当差、种地等区别。为奴是发遣中处罚最重的刑罚,犯人或者给边防驻防官兵为奴,或者给“新旧满洲人”和新疆的维吾尔族伯克为奴,其中以给官兵为奴最多。当差是指承担各种艰苦的杂役,如在驿站充当站丁,或充任水手、匠役等,发遣到新疆的犯人还有挖矿、烧窑、拉纤、挖渠、护堤等差役。种地则有拓边垦殖的性质,到新疆的发遣犯人大部分用于种地,主要与当地屯兵合力耕作,或是单独耕种。发遣犯人与边军关系密切,为奴者以给驻屯军为奴为主,所当之差也主要是为驻军及其家属服务,种地者又以附属军屯的耕种为主,但犯人不能直接发充为兵,因为入伍是对犯人的一种奖赏,而非惩罚。
发遣宁古塔的流人命运极为悲惨,从内地长途跋涉至冰天雪地的东北对于流人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清人笔记《研堂见闻杂记》中对此有过细致的描述:“诸流人虽名拟遣,而说者谓至半道为虎狼所食,猿狖所攫,或饥人所啖,无得生者。”许多流人在路途中就被野兽吃掉,甚至被饥民分食,能够走到宁古塔为奴为役终老此生亦是万幸了。宁古塔的生活异常艰辛,清代流放此地的诗人吴兆骞记述:“官庄人皆骨瘦如柴”,“一年到头,不是种田,即是打围、烧石灰、烧炭,并无半刻空闲日子。”
这两首词所体现的人间至情,那种对好友的牵挂、关切让人动容,令人涕泪不止。纳兰性德见到此词,大为感动,说:“何梁生别之诗,山阳死友之传,得此而三。此事三千六百日中,弟当以身任之,不需兄再嘱之。”顾贞观曰:“人寿几何,请以五载为期。”感动万千的纳兰性德终于同意解救吴兆骞,答应在五年之内一定完成此事,并表明自己营救兆骞当义不容辞:“绝塞生还吴季子,算眼前外皆闲事。知我者,梁汾耳!”经过很多人的努力,吴兆骞终于被赎了回来。康熙二十年(1681),在发遣二十三年后,吴兆骞与家人终于启程南归,重还关内,当年的青春少年,如今已是白发苍苍。
在当前的清宫剧中,经常能够听到皇帝对罪犯“发配宁古塔,赐予披甲人为奴”的惩罚。这其实也是发遣刑在历史上的真实写照。从顺治年间开始,宁古塔就成了清廷发遣人员的主要接收地。披甲人是八旗旗丁的一种,八旗旗丁按照身份地位,分为阿哈、披甲人、和旗丁三种。阿哈即奴隶,多是汉人、朝鲜人;披甲人是降人,民族不一,地位高于阿哈;旗丁是女真人。八旗旗丁平时耕田打猎,战时披甲上阵。
吴兆骞何许人也,他是清初著名诗人,才华横溢,少年时就被誉为“江左三凤凰”之一。可惜文人的清高与执着让他踏上了宁古塔的发遣之路。顺治十四年(1657),吴兆骞乡试中举,本该是件值得庆贺的事,却受人诬陷,牵涉“南闱科场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