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英地界的朋友声息相通,往来密切,对于双方都有莫大的裨益。大英地界和勃兰西的区别,是英国人爱体面,重法治,白相人要想为非作歹,作奸犯科,多少有点忌惮。相形之下,由于英租界的政治修明,秩序安定,大商家、大富翁都乐于在那边营业或侨寓,加上大英地界地区辽阔,热闹繁荣,大英地界的市面,岂止胜过「勃兰西」十倍。至于勃兰西呢?法国人眼眶子浅,只认得钱,于是贿赂公行,红包满天飞,出了天大的事也是「有钱可使鬼推磨」,由而使法租界成了罪恶的渊薮,烟赌娼的温床。在法租界想掉枪花,赚大钿,当然要比大英地界便利多多。
听了黄老板的话,当时陆冲鹏只有一个感觉,「岁月不饶人」,「少年子弟江湖老」,黄老板早先的豪情胜概,实已付之东流。否则的话,他不会对杜月笙这么样的不了解。
每天下午大概是三四点钟入局,一场麻将打下来,多半要到午夜才散。四位大亨赌的输赢相当可观,一副四番自摸双,一家要输三千二百元,嘴子在外。他们打的是二百元的嘴子,自摸加倍,连庄时照数类推,第一副二百,第二副四百,要是连庄连得多,嘴子上的输赢还不止三千二百块。
黄老板不晓得杜月笙用心良苦,只是躺在鸦片烟榻上,风闻杜月笙日夜流连大英地界,动辄上万的豪赌不休。他以为杜月笙又犯了早年「脱底棺材」,
两三个月麻将打下来,杜月笙除了结交大英地界的许多好朋友,与此同时,他更把大英地界的情形,摸了个一清二楚。
四五十年前打的是老麻将,如今的中发白,在当年还是龙凤与白板,花样不多,番数不高,清一色三番,和四番满贯,那得四喜、三元之类的大牌。不过,尽管如此,一担米才卖两三块钱,他们的输赢已足令人咋舌了。
从此以后,杜月笙和严老九成为最要好的朋友,严老九邀杜月笙到大英地界威海卫路一家总会里去搓麻将,前后历时三四个月之久,他们凑好四个最理想的牌搭子:严老九、杜月笙、陆冲鹏和郑阿塔,郑阿塔是上海的金子大王,官名松林、绰号「塌鼻头松林」,赌起钱来,脾味和杜严陆极为相投。
渐渐参加他们这个豪赌集团的,风云际会,大有人在。刻在台湾的名律师江一平,便是曾经沉缅之一员。有一次,时值民国十年,杜月笙,盛家老四和江一平等人在泰昌公司连赌两日两夜,江一平博进两三万金,大家兴致正高,于是欲罢不能,而江一平在第三天早晨有一个很要紧的案子,必须亲自出庭。他无可奈何,征求与赌诸公的同意,可否等他几个钟头,待出庭回来,再予继续。杜月笙和盛老四颔首赞可,于是江律师暂时拋下他的赌友,穿起法衣去执行律师任务,事情办完,重回泰昌公司,杜月笙盛老四等果然守信等候,就这么再赌一日一夜,被沪上人士传为佳话
对于老板的极口夸奖,杜月笙的反应是微微而笑,不作任何表示,其实,尽管杜月笙在生人面前,神情腆腼,木讷难言,他的心胸中正燃烧着熊熊火焰,他有万丈雄心,无限壮志,区区大英地界算得了什么?他那攻势箭头所指的方向,甚至不止整个黄浦滩。
杜月笙倾心结交大英地界有力人士,不出半年,连「静观自得」的黄老板,都不由自主的向他伸出大拇指:
「野马儿」的毛病,他很担心,于是他暗底里嘱托沉杏山,请他万勿声张,去把杜月笙的麻将搭子之一,也是黄老板好友的陆冲鹏请来谈谈。
于是,友情弥笃,赌兴正酣的严老九与杜月笙,老搭挡凑不齐,爽性更上层楼,他们应邀到盛五娘娘的公馆去大赌特赌。盛五娘娘是逊清重臣盛宫保盛宣怀的五小姐,一门豪阔富可敌国,兄弟姊妹七个,个个好赌好玩,会赚会花,杜月笙在盛五娘娘家里,曾有一夜之间输三万元的骇人纪录。
「月笙眞正了得!」
原来,黄老板在上海享了一世的英名,势力范围圈,却始终不出「勃兰西」-老上海所谓的「法租界」,这位连儿孙辈都不敢送到英租界读书的总家老板,眼睁睁的看着杜月笙,轻易擒服充满敌意的强邻,使严老九,沉杏山之流俯首听命任由驱策,他的赞服是从内心中流露出来的。
杜月笙给大英地界的朋友打开了天地,拓宽了范围,直接间接,增进财源,英界朋友对他,当然是感激涕零,唯命是从。因此,黄老板和杜月笙的徒子徒孙,在大英地界到处兜得转,行得通。他们一个个踌躇满志,洋洋得意,但如饮水思源,立刻便会想到杜月笙眞比黄老板高明-向心力渐渐的在集中,杜月笙名符其实,成为这一股羣众力量的领导人。
陆冲鹏应邀前往,黄老板把他请到「大烟间」,他自己继续喷云吐雾,请陆冲鹏歪靠在他对面。黄老板抽足三枪,方才坦率的吐露自家心事。
只用了五六百块钱筹码,杜月笙这一宝押得旣灵且准,严老九把这件小礼物看得重如泰山,谢军长逢人便道杜月笙做事漂亮极了。-要紧的是严老九和谢军长交情实在深不过,两年后谢军长在前线督战,身受重伤,被送到上海来治疗,终告不治,严老九穿了白衣孝服去主持丧葬,杜月笙当然也是亲临执绋。
每天都是张啸林陪杜月笙一道去,不过他们并不同桌赌,那时候的张大帅,还赌不起这么大的牌。他总是在输赢少些的另外一张桌子上。输急了时,他会怒目横眉,满口「妈特个x」。
尊老、敬贤,陆冲鹏唯唯诺诺,他表示一切悉遵台命。黄老板晓得陆冲鹏劝不动杜月笙,叫他戒赌,他只要陆冲鹏以后不再做杜月笙的牌搭子,陆冲鹏恍然憬悟,黄老板采行的还是「釜底抽薪」之计,他答应了,自此不再参加威海卫路总会的牌局。
「月笙现在肩胛上的担子不轻,」黄老板渐渐的导入正题:「里里外外,百事如麻。我听说他最近日日赌铜钿,赌的输赢来得格大!输钱赢钱倒不生关系,问题是赌铜钿太化费时间,一个人嘛,血肉之躯,精力总归有限,我是怕他一天到晚只晓得搓麻将,躭搁了正经事体你要晓得,今朝我旣然不管事了,所有的事情统统都在他的身上啊!」
他说:自己吃了一辈子捕房饭,而今年将花甲,已届暮年,所以早把世事看淡,亟欲急流勇退,幸亏有绝顶聪明的杜月笙,替他挑起了外务事的沉重担子,否则以他多年来所剏下的这个大场面,那么许多好朋友,何以善其后?想想都叫人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