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扣下冲锋枪扳机。什么事也没发生。子弹用完了。
“憋住,别吓得尿裤子了,查查。”杰克说。
杰克瞪着这幕景象,惊愕得不知该做何反应——他在奥特莱酒馆时反复梦到过这场可怕的最后对决无数次,梦中他试图冲破这怪物的魔掌,仿佛穿越一片荆棘密布、覆满玻璃碎片的黝黑丛林。如今再度与这怪物相逢,竟能亲手杀了它,一时间杰克的思绪还转不过来,难以接受这个事实。感觉好像消灭了童年时的梦魇。
杰克的呼喊将他从遥远的冥想中拉回现实:“嘿,理查德!拜托!你差点摔下去了!”
理查德手中的冲锋枪吐出最后一阵枪火,耗尽弹药,安静下来。鲁埃尔挣脱父亲的掌控。他向前冲刺,扑向火车,呜咽低吼。他的上唇往后卷缩,露出一排又细又薄的长牙,好像万圣节扮装时戴的塑胶吸血鬼假牙。
“噢,下贱的东西!”他对杰克挥舞双拳,“看看你干了什么好事!噢,你这肮脏的坏孩子!我恨你,恨你生生世世!噢!下流的冒牌货!我要杀了你!摩根也要你的命!噢,我亲爱的、唯一的儿子!下流东西!摩根会要你血债血偿!摩根——”
火车撞上大门,驾驶室里的两个男孩,身体不由自主地往前冲。
奥斯蒙抛下手中的枪与皮鞭,痛哭失声。
大门的确十分牢固,除此之外,门后还架了两根粗壮的横梁当门闩,偏偏摩根的火车规模并不大,而且长途跋涉跑过焦枯平原后,蓄电池也都消耗得差不多了。这场冲撞肯定会造成火车出轨,两个男孩也可能因此性命不保,所幸这栅门有个致命的缺点。依照美国科技订制的新铰链显然还没到货,当车头冲击大门时,来不及汰换的老旧铁铰链应声断裂。
“火车!”火车抵达岗哨前的最后五十码,他又吠又吼,跳上跳下,露出粗野的笑容,像蓝调歌手凯伯·凯洛威那样频频弹着手指,一坨坨唾沫从嘴角喷溅而出。
“理查德,不会有事的——”
“差不多吧。”
“火车这时候在这里干什么,你们这群蠢材?”
天亮前,杰克倚着排挡杆小睡了片刻。当天空透出鱼肚白,理查德叫醒杰克。
终于,他们又回到驾驶室。
热气宛如一块铸铁般烙印在杰克大腿上,正当鲁埃尔的手指捏住杰克的肩膀时,他突然明白了,那发热的东西是——是费朗队长送给他的银币,安德斯拒绝接受的银币。
“滚出去!出去!我说了!给我行动!行动!”皮鞭飕飕,挥出响亮的声音。
“可能会有怪物把我捉走!杰克,别把我一个人丢在这里!”
不过没时间担心这么多了。车头已经抵达岗哨旁,很明显,狼人有意跳上火车。杰克看着他笨拙地在尘土中跳了一下,露出脚趾的皮靴发出一声巨响。他赤裸的上身挂着一副横跨胸膛的皮制子弹带,上面插着一柄短刀,但没有枪。
“如果最后我们都没死,”杰克说,“我就请你吃冰雪皇后的暴风雪。”
理查德的泪水决堤,他既没有转过头,也不以手掩面;他只是站着,五官挤在一块,眼泪泉涌而出。这一刻,理查德的脆弱赤裸得让杰克于心不忍。杰克伸出手将他揽进怀里。
“我的圣母玛利亚。”理查德低声惊叹。
“前面有东西。”
“你要叫阿弥陀佛我也不反对。”杰克说,“帮我个忙。如果用衣服装,我们一人应该可以带走四五个。”
杰克正想抬起冲锋枪,突然感到手臂一阵沉重。奥斯蒙的出现已经够糟了,与埃尔罗伊的重逢更是雪上加霜,然而夹在他们俩中间的那个人影可说是真正的噩梦一场。那是鲁埃尔,加德纳的魔域分身;他是奥斯蒙之子,阳光,加德纳之子。那身影看起来的确像个小孩——宛如出自某个头脑聪明而残忍的幼稚园孩童笔下的诡异画作。
“我猜,你一定觉得我是个大猪头,对不对?”理查德问。
“到底为什么要准备那么多军火?”理查德质问,“难不成你打算跟一整支军队打仗?”
杰克看见鲁埃尔的指间确实长着黄色的厚蹼。
“也总会有些垫背的,不是吗?”
于是,理查德跟着杰克前往拖板车,进行最后一趟军火储备任务。这表示杰克得托着理查德爬上梯子,搀着他走过车厢顶,然后小心地扶着他爬下梯子,就像帮一个瘸腿的老太太过马路那样。
来啊!理查德心里狂乱地喊着,再度扣紧扳机。
“别叫我查查!”
“是时候了,理查德。”杰克喃喃说道,抱着理查德的手臂圈得更紧。
“理查德,快把枪拿起来!”
杰克笑开来。
杰克将全数注意力集中在同一个地方——狼人。他刻意对狼人摆出开朗和善的假笑,手中的乌兹冲锋枪保持在狼人看不见的位置。
岗哨口站着一个狼人——不过除却那双橘色的发亮眼珠,这狼人和杰克的阿狼没有半点相似之处。这狼人的头顶扁平得诡异,宛如被人用镰刀整齐削去颅骨上缘;整张脸像是从长长的下巴凸出来,就连此时满脸惊喜的神情都掩不住那挥之不去的粗蛮愚蠢。
五十码。
情势比杰克料想的乐观一点。正如所有军事组织都拥有自己的纪律一样,营地里的人显然很早起床,而且大部分士兵似乎都出门去从事某些异乎寻常的训练或是强健体魄的运动了。
长达五年之久,奥列斯的摩根亲自精挑细选,筛选出狼族中体魄最精实,性格最剽悍残暴,同时又对摩根充满敬畏与忠诚的成员,一手打造出这支恶狼军团,此时有一大半葬送在杰克的乌兹冲锋枪下。他们歪歪倒倒地向后跌撞,胸膛炸开,头破血流,发出困惑的怒吼与痛苦的哀号……但哀叫声并不热烈。多数狼人当场就断了气。
“杰克,那是什么?”惊慌的理查德指尖嵌入杰克的肩膀,不过以他过去的纪录,他的语调倒是和缓多了。
杰克这边,约莫十二个狼人正在阅兵场上操练。如同站岗的哨兵,他们多数穿着绿色军裤,皮靴头有道切口,露出脚趾,身上挂着弹药带。同样,他们头顶扁平,一脸愚劣,而且天性邪恶。
“可能会有怪物把你捉走!”
杰克又去拖板车一趟,用枪杆撬开一个印有“机械零件”字样的木箱。正撬到一半,他听见黑暗中某处传来一阵粗哑刺耳的咆哮,伴随着一声痛苦的尖叫。
“我知道。”
理查德垂手摸索,视线不敢离开鳄鱼人,终于摸到一颗手榴弹。
驾驶室右侧门板底下有块宽阔的脚踏板,门板上的把手宛如一枚巨大的订书针。看起来愚蠢至极的狼人粗鲁地笑着,口水沿着嘴角流向下巴,他抓住门把,轻松地跳上踏板。
理查德注视着这一幕,看见木桩的碎片被拨开,两个半羊人挣扎着重新站起来。理查德弯腰拾起一个新弹匣,装进枪身。枪身越来越烫手,就像杰克说的一样。
鲁埃尔全身抽搐不止,冒着口水发出最后一声惨叫。他头上涌出的黑色液体转变成黄色。最后一条肥虫扭着又长又白的身体爬出银币融开的孔洞,掉落在驾驶室的地板上。杰克一脚将它踩扁,肥虫躯体爆裂,汁液在杰克脚跟下溅开。鲁埃尔湿黏的身体瘫软成一团。
理查德丢掉冲锋枪,跌跌撞撞地往后退,两手遮着脸。他一对惊恐的眼眸透过指缝,瞪着鲁埃尔那怪物。
“我没问题的。”杰克说。的确,理查德需要恢复元气,因为不久后他就用得到了。
“快回来,他很坏,他会伤害你,所有男孩都是坏蛋,天经地义,回来,回来!”
杰克在微弱的月光下颠簸着爬过车厢顶,感受晚风吹拂在脸上。空气很干净——没有花朵枯萎的气味,没有腐烂的恶臭,只是一阵干净而湿润的晚风,带着清晰的海水咸味。
杰克认得那鞭子的声音,也认得那说话的嗓音。最后一次听见那声音,是他身上还穿着约束衣的时候。不管到哪里,杰克绝对不会错认这声音。
“杰克,要是这诡异的小火车出轨怎么办?”
狼人的衣着类似某种雇佣兵制服——或者说,在杰克的想象中,雇佣兵制服大概就是这模样。宽松的长裤底下露出一双黑色皮靴——不过靴头开了个缺口,好让狼人毛茸茸、趾甲尖长的脚指头能伸出来。
“杰克,快趴下!”
理查德的尖叫和奥斯蒙的怒吼交织重叠,合而为一。
“是有这个可能,我猜。”杰克答道。
“杰克?”理查德狂乱的音调拔高了八度。
这附近完全没有谷物,杰克心想,假如诺埃尔·考沃德要写一部以摩根·斯洛特为主角的剧本,我猜他会把戏名取作《毁世恶灵》吧。
最后五码——组成栅门的那些剥皮木桩看起来固若金汤,真的,看起来坚固得要命;这最后一小段距离正好够杰克质疑自己是否做了个大错特错的蠢决定。
月落之前,焦枯平原最后一块凄惨严苛的风景也已退出视线。谷物再度出现。虽然它们不比神忘岭上的那些穗草细致,却也散发出清新与健康的气息。杰克依稀听见鸟叫声,像是海鸥的声音。在这片弥漫着细微的果实气味而海水咸味却分外鲜明的田野上,那是一声孤寂彻骨的叫喊。
理查德最后的子弹击中鲁埃尔的喉咙与胸口,将他一身棕色连身褶裙钉出几个大洞,在他的皮肉上扯裂几道参差不齐的深沟。浓稠的黑色污血在伤口边缘缓缓扩散,但仅此而已。鲁埃尔也曾经是个人类吧——杰克认为这不无可能。倘若如此,现在的他也已经彻头彻尾失去了人类的特质——冲锋枪对他起不了任何作用。这笨拙地跨过埃尔罗伊尸体的家伙是个魔鬼,浑身飘散着湿腐的毒蕈气味。
“我闻得到海水的味道。”理查德说。杰克觉得这句话中奇异地糅合着爱、憎恨、怀念与恐惧。理查德合上双眼。
疯了又怎样,总之,复仇的时候到了。杰克弯下腰,拿起一把装好弹匣的冲锋枪,抱在胸前。前方的铁道仍旧不断延伸,空气中的海水味越来越浓了。
“我一直都这么觉得,查查。”
“那是恶狼。摩根的爪牙之一。”
哼,那次让你得逞,今天付出代价的时刻到了——也许你自己也清楚,从你的声音里就听得出来。
一阵热气贴着杰克的大腿,逐渐加温,起初仅带来些微暖意,随后却发烫起来。什么东西?简直就像口袋里装了个烧热的水壶。不过他无暇多想。战况正以鲜明的色彩在他面前起了变化。
该死,杰克,你把他的名字说出来了,你这蠢蛋!
杰克举起一只手,捂住脸颊。
但这么做就等于放纵那些恶狼继续横行,理查德,你能明白这个道理吗?
手榴弹爆炸后,杰克跳起来,发觉那四只逃过他两次扫射的恶狼惊恐地哀叫着,狂奔过原本是栅门的大洞。他们肩并肩往外逃,杰克要瞄准他们是轻而易举。他举起冲锋枪,又马上放下,虽然明知他们必将再次交手,说不定就在暗黑旅店,也明知这么做实在愚蠢……然而不管愚不愚蠢,他就是无法从背后暗算敌人。
“理查德,你相信我吗?”
“嘿!那老头在哪里?嗷呜!老家伙人在哪——”
杰克顿时跌入那个他和阿狼共度的美好下午,他们肩并肩坐在小溪旁,望着牲口喝水,听着阿狼述说家族里的故事。多么惬意愉快……直到摩根出现为止。
“回来!”奥斯蒙对着儿子大叫,叫声充满忧虑。
“摩根?什么摩根?哪个摩根?”
“查查——查查——查查!”
埃尔罗伊说着,迈步跑向火车。他的尾巴在身后嗖嗖挥动。鲁埃尔·加德纳——或者不管他在这个世界里是什么东西——喉头涌出一阵黏稠、类似猫的低泣声,作势跟上。奥斯蒙伸出手将他硬拉回去,杰克看见,奥斯蒙的手指直接融进那怪物般的小男孩皱折不平、令人作呕的颈背里。
“马上回去!”杰克高喊,使劲加快手边的动作。他们已将焦枯平原抛在身后,不过杰克还是不希望让火车停下来太久。若是能把整个箱子抱回驾驶室会简单点,可惜箱子太重。
理查德正在尖叫——他手中的冲锋枪也咆哮不止,杰克觉得自己快要聋了。
他抬眼望去,发现无论是车头、车厢或拖板车上都沾上了热腾腾的内脏、黑血,还有破碎的尸块。营舍前半部被炸毁了。大部分断桩残瓦都染上了血迹。一片狼藉中,理查德看见一条毛茸茸的断腿,脚上还套着露出脚趾的靴子。
“你们不应该这么早就上路闯荡的,小朋友。”
“一直爬上爬下,又搬了那么多东西……我快累瘫了,一定是真的生病了。”
“——摩根大人——”
“那就先忘了这件事,别想了。现在不是好时机。”
鲁埃尔亢奋地吼着,他撑起身体往火车上爬,理查德失去控制地开始尖叫,蜷缩进驾驶室的远端角落。
奥斯蒙像在跳快步舞似的左右曳步,黑色靴子踏上皮鞭末梢的铁刺。
辐射线感染造成的……杰森哪,我猜奥斯蒙的儿子可能曾经太靠近那火球了……可是扣掉外伤不算……杰森哪……耶稣基督……什么样的母亲会生下这种怪物?看在整个宇宙的分上,他妈妈会是什么鬼东西?
午夜之后火车驶进一座树林——大多是常青树,针叶气味混合海风捎来的盐味凝固在空气中,仿佛将杰克遗留在身后的出发地与他终于抵达的这片树林紧紧连结起来。
“理性的理查德”大脑已逐渐恢复正常运作——然而他的体能却每况愈下。
女王的肖像如太阳般绽放光芒。
“摩根……摩根……摩根……”
“杰克——”
“你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杰克?”
杰克只是摇头。
这回,这老笑话为理查德的脸庞带来短暂的笑容。不是特别灿烂的笑容,而且让理查德嘴边那圈脓疱看起来更明显了……但至少胜过什么表情都没有。
杰克与母亲从未在加州北部久留——也许是因为屎洛特经常在这里度假——不过他记得莉莉曾对他说过,门多西诺和索萨利托两地与新英格兰地区一路南下到盐匣和鳕鱼角一带的风景非常相似。西岸的制片公司若需要在新英格兰取景时,通常会直接北上,省去大老远横跨整个国家的麻烦,反正大部分观众看不出其中差别。
“他”的眼底燃烧着愤怒的杀气……以及智能。退化的乳房在他布满鳞片的胸前跳动。
他闭上双眼,集中精神……两人腾走的过程中,杰克感觉一阵短暂的晕眩。
鲁埃尔的半张脸像被砸烂的布丁喷散开,无数只小虫从剩下半张脸的缺口如瀑布般倾泄而下。
不像理查德所想的那种闷闷的爆炸声,手榴弹击出一阵尖锐巨响,直捣理查德耳膜,震得他双耳发疼。他听见哗啦一声,仿佛有人对着他这边的车厢泼了一大桶水。
“杰克!”理查德硬拉着杰克转过头。他脸上扭曲的表情和那狼人一样热切——差别在于理查德是出于惊恐,而非欣喜。
“你说的是我爸爸吗?我爸爸跟这些事有关系吗?”
“我觉得我们已经差不多出了焦枯——”
“少肉麻了!”出人意表地,理查德放声大笑。这一瞬间,他病态的蜡黄脸色似乎变得有活力了些。
列车正驶近一座小巧的岗哨。
我没有答案,杰克心想,我真的没有答案。
“相信。可是——”
“先别谈这个。”杰克说道。
他听见奥斯蒙哭诉:“那肮脏的冒牌货杀了我儿子!”
二十五码。
咆哮、怒吼。杰克旋即明白,一支新的恶狼军队,加上一堆怪物大杂烩助阵,很快就会从营舍深处杀出,他们刚才八成缩着身子、低下头躲在营舍里面,逃过手榴弹的杀伤力,而他们原本也许会继续躲在营舍里的……要不是因为奥斯蒙。
“我知道。我自己也不太喜欢这玩意,理查德小子。不过,该是反击的时候了。”
安德斯:邪恶的东西。给坏狼用的。让他们带去暗黑旅店。
“如果你被抓走,被杀死了,那我怎么办?”理查德哽咽着问,“我一个人,要怎么离开这个鬼地方?”
“奥列斯之王——”
杰克掏出银币。银币在他手中发出炙热的红光。那热量清晰地贴在手心——却不会伤害他。
“鲁埃尔!噢杰克噢我的老天噢杰森哪,那是鲁埃尔——”
杰克将加速器一路推到底。就快看到结局了——某种结局——这种感觉前所未有得强烈。
“你在干什么?”理查德一脸不悦,“杰克,我们已经有枪了!我们已经有子弹了!为什么你还要搬更多枪回来?搞不好会有怪物趁你四处游荡的时候爬上这里!”
鲁埃尔和他父亲齐声惨叫——奥斯蒙的叫声从男中音拔尖成女高音,鲁埃尔的声音则像昆虫嗡嗡共鸣出的低音。银币陷入鲁埃尔的前额,像烧烫的火钳融进一桶凝固的奶油。一道恶心的深色汁液从鲁埃尔额头倾注而出,颜色宛如煮了太久的浓茶,流向杰克的手腕。那热辣辣的液体中有许多小虫,在杰克的皮肤上不停蠕动啮咬。尽管如此,杰克仍将按住银币的两只手指更加使劲往前推,戳进鲁埃尔的额头。
事情注定要这样发展。虽然说来奇怪,我正要返回那个当初被我遗弃在身后的地方。
“你会很快回来吗?”
杰克甩开空弹匣,又抓了个弹匣塞进枪座。四只恶狼往阅兵场左方逃逸;场中央还有另外两个狼人逃过一死。这两人都受了伤,却仍不断朝杰克的方向扑来,又尖又长的脚指甲掘起草皮泥块,脸上的狼毛增长,目露凶光。狼人往车头跑来时,杰克看见他们暴凸的獠牙挤出嘴角,下巴长出粗硬的毛发。
“那要是火车冲进大门,刚好铁轨却没了呢?”
杰克将冲锋枪切换成单发射击模式。
所谓邪恶的东西,是乌兹冲锋枪、塑料炸药和手榴弹。邪恶的东西全在这里。但恶狼不在。火车的车厢那一截是空的,杰克发现这个事实格外具有说服力。
他瞪着驾驶室内满满一地的弹药纳闷,不知自己是否真有能力突袭摩根的恶狼大本营。好一支游击队。看看这阵容:流浪洗碗工之王杰克,索亚,加上他患有嗜睡症的最佳战友理查德。杰克怀疑自己的脑袋是不是出了问题。八成真的坏了,他想,因为他已经打定主意——这将是场任谁都没想过的突袭……更何况,杰克已经他妈的忍受太多、太多、太多。他忍受过鞭刑,挚友阿狼为他牺牲了性命;他们摧毁理查德的学校,也摧毁了理查德大部分的理性;杰克还知道,摩根·斯洛特甚至跑去新罕布什尔骚扰他母亲。
“快拿枪。”
“可是——”
鲁埃尔冒着唾沫,发出黏稠的猫叫声。他用力拍了火车头一掌,那声音听起来宛如一片大鱼鳍拍打在泥地上。
他暗自庆幸理查德又睡着了,可以不用回答这个问题——起码不用现在回答。
“火车!火车!天杀的火车!此时此刻!”他咧开惊人的大嘴,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黄牙。
“我想再睡一会儿,你一个人没问题吗?”理查德把弹匣推到一边,在驾驶室一角安顿下来,将杰克的披肩盖在自己身上。
“什么?”理查德吼回去。
“也许是吧。把你枪上的保险打开,理查德。”
骨瘦如柴的身躯惨自得像凝结的牛奶,其中一条手臂末梢分岔成一条条宛如肥虫的触手,隐约令杰克联想到奥斯蒙的皮鞭。他的眼睛一高一低,其中一只眼睛像浸满了水般漂浮不定,脸颊上长满又红又肿的脓疮。
“我讨厌枪。”他又说了一次。
“好极了。”理查德虚软地回应,“忙了老半天,我就知道没好事。”
奥斯蒙右方二十英尺外的空气开始模糊闪烁,恰似焚化炉上空蒸腾的热气。
他长了蹼的手掌伸向杰克。
杰克将排挡打人前进挡,推进加速器,奥列斯的摩根的列车宛如平原上的一支巨型探照灯,再次向前奔驰。杰克凝视着驾驶室地面:四把乌兹冲锋枪;将近二十个弹匣,每十个放成一堆;还有十颗手榴弹,手榴弹上的安全栓简直就像啤酒罐拉环。
靠近杰克这边的是座阅兵场,理查德那边则是一栋长形原木建筑,外观像是罗伊·罗杰斯主演的电影里头那种牧场工人宿舍。事实上,这建筑物是自从杰克将他带进这奇怪的世界后,他所见过最有亲切感的东西。他在电视上看过这样的地方。由中情局扶植的中南美反抗军就是在类似的环境下接受训练。只不过,这类营地通常设置在佛罗里达州,而此刻正从兵营里蜂拥而出的不是古巴人——理查德不知道他们是什么生物。
“杰克,你的脑袋真的坏了,是不是?”
这下子惨叫声改由尘土覆盖的空地传来,杰克觉得自己的脑袋说不定真的会被这伤痛与愤怒的尖叫声震裂。理查德两手抱头,像个婴儿般蜷缩成一团。
“坏孩子!下流的坏孩子!现在你要付出代价了!摩根驾到了!摩根驾到了!”
“我要将你从这世上铲除,卑劣之徒!以女王之名,以杰森之名,命你从地表上消失!”
他们惊愕地看着火车隆隆冲进营地,车头还顶着一块门板,以及在错误的时间地点练习跨栏的倒霉狼人被拖得一地血肉模糊的景象。原本正在阅兵场上练习开合跳的狼人动作停在半空中,活像抽筋似的。听见杰克的叫喊,他们开始行动,可惜为时已晚。
“需要更多枪,因为冲锋枪很容易过热;”杰克说,“需要更多子弹,是因为我们可能有场硬仗要打。我也会看电视的,兄弟。”他回头又朝拖板车方向走去。他想看看那方形箱子里装了什么东西。
杰克开口竭力嘶喊:为了惨死车轮下的汤米·伍德拜恩叔叔;为了那个遭奥斯蒙鞭打致死的无名车夫;为了费尔德·詹克洛;为了在阳光,加德纳污秽的办公室里送命的阿狼;为了母亲;然而最重要的,杰克发现,是为了同样身为他母亲的劳拉·德罗希安女王,并且为了这一切加诸于魔域的罪恶。他以杰森的身份高喊,声音雷霆万钧。
这时,营舍后方传出一阵尖锐阴柔的咒骂。
回程时两人走在车厢顶上,理查德抬头望向天空,晕眩感如浪潮般袭来。他走得摇来晃去,杰克得拽着他才能避免他滚下车厢。他发觉天上的星象既不属于南半球,也不属于北半球。它们是全然陌生的星宿……不过那些点点繁星确实拥有自己的秩序。而或许,在这个理查德所不了解、充满惊奇的世界某处,军队同样要倚靠它们指引方向。这层体悟形成无从否认的最后一击,沉甸甸地将这整件事的真实感植入理查德心中。
“你他妈来得太早了,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不要叫我——”
其他人低声应和,杰克不禁回想起阳光之家的少年:跟我一起高喊哈利路亚吧。一转眼,众声沉寂,因为另一种新的声音响起。
他拔掉手榴弹安全栓,勉强按捺自己在慌乱中将它丢出的冲动,轻轻地低手掷出手榴弹。
直到此时,刚才从营舍里涌出的怪物大军似乎才搞清楚,这两位新来的访客虽然开的是摩根的火车,却是来者不善。尽管无人发号施令,他们却自动集结成团,向火车挺进,口中喃喃有声。理查德将乌兹枪杆架在及胸高的驾驶室围栏上,一阵扫射。子弹贯穿他们的身体,逼得他们踉跄倒退。两个像人又像羊的怪物手脚并用——或说四蹄并用——仓皇地躲回营舍。理查德看着那些被子弹射中的躯体旋转、倒下,一种原始的快感一时间冲刷过理查德的脑细胞,他感到一阵晕眩。
撕裂声响逐步增强。狼人恭顺地伏在泥地上。
“抓住他!”奥斯蒙对着埃尔罗伊大吼。
杰克举起枪,朝狼人的左眼送进一颗子弹。
“下流卑鄙的恶徒!我以女王之名,”杰克大喝一声,“命你从地表上消失!”他张开拳头,一掌按向鲁埃尔的额头。
尖叫……哀号……大声喝令……还有一声浑厚的爬虫类叫声——咕噜噜一呜呜呜呜!——听得杰克颈背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收拾他们!”杰克·索亚/杰森·德罗希安一声怒吼,火力全开,朝左方扫射。
一百码。火车蓄电池嗡嗡低鸣。一道蓝色火光凌空跃起,嘶嘶飒飒。火车两侧光秃秃的土地飞快往后倒退。
他将手伸进口袋,掌中的银币像颗烧热的矿石——杰克紧紧握拳,感到一股强大的力量灌人体内。鲁埃尔也感应到了。原本夹着口水、充满胜利感的呼号变成惊慌失措的小猫叫声。他试着后退,剩下的一只独眼狂乱转动。
三个人影走出缺了一半的营舍,其中只有一个是真正的人类——奥斯蒙。他一手握着皮鞭,另一手拿着一把小型轻机枪,身上披着红色斗篷,脚踩黑色皮靴,白色宽管丝质长裤随风摆荡,上面溅满新鲜的血渍。他的左边是个满身兽毛的半羊人,穿着牛仔裤和西部牛仔靴。半羊人与杰克短暂四目相接,当下便认出彼此。他是奥特莱酒馆里的恶霸酒客,是伦道夫·斯科特,是怪兽埃尔罗伊。他冲着杰克张嘴大笑,长长的舌头像蛇般钻出来,舔着上唇。
其中有些貌似中世纪油画里的恶魔或半羊人,有些则像进化未完全的人类——穴居原始人,几乎可以这么形容。其中一个冲进清晨太阳底下的怪物浑身覆着鳞片,眼皮不停眨动……在理查德·斯洛特眼中,他看起来简直就是用两条腿走路的鳄鱼。鳄鱼人在理查德面前伸长脖子,仰天长啸,那是他和杰克不久前听过的声音:咕噜噜一呜呜呜呜!他只看见那些宛如来自地狱的怪物脸上涌现一阵疑惑,下一秒,杰克的冲锋枪已经发出雷霆般的巨响。
理查德弯腰拾起其中一把冲锋枪。
枪身变得滚烫炙手,杰克咬紧牙关忍住痛楚,勉力压下不断被猛烈后坐力抬高的枪口,继续扫射。被击中的狼人因为子弹强劲的力道向后弹飞,身体前弯,头脚几乎碰在一块,活像杂技演员。四个逃难的狼人丝毫没有放慢脚步,一个劲奔向两分钟前还有扇门扉掩着的大门。
杰克看也不看,立刻蹲低,用驾驶室门板遮蔽身体。理查德也蹲了下来,不过在那之前,他看见一个不可思议、荒谬得可笑的画面:鳄鱼人接住手榴弹……打算将它一口吃下。
你想知道的事情是这样的,理查德,不过我很高兴你还在睡,这么一来我就不用把这故事告诉你。摩根算准我会来,打算替我办场惊奇派对。只可惜从大蛋糕里跳出来的会是一群狼人,而不是脱衣舞女郎,而且按照计划,这些乌兹冲锋枪和手榴弹是用来当助兴道具的。不过呢,我们多少算是劫走他的火车,而且比他预定的发车时间早了十二个小时左右。但假如我们此行的终点站有一大群恶狼正等着迎接这辆魔域小火车——入九不离十——我们势必得竭尽所能地出其不意。
“趴下,查查!”
鲁埃尔芦苇般的细腿此时已一脚踏上驾驶室的侧板。他唾沫横流,伸长双臂扑向杰克,蠕动不止的腿根本不是人腿,而是滑溜溜的触手。杰克举起乌兹,对他开枪。
“那可不成,查查。我们要冲破那道大门。你差不多可以准备开始喊拉拉队的欢呼了。”
火车正逐步开近一座高耸的木桩围墙。墙后传出各种声音:喘气声、吼叫声、有韵律的拍掌声与皮靴鞋跟随着整齐的节奏踩踏在硬泥地上的声响。还有些难以辨认的声音,不过这所有声响汇聚在一起,在杰克耳中只代表一个意义——军事操练。刚才的岗哨与这道围栅问的距离约莫半英里,再加上墙内的诸多活动,杰克怀疑有任何人听得见刚才那声枪响。至于火车,由于是电力驱动,因此几乎没有噪音。照这情势判断,这场突袭的发球权仍掌握在杰克手上。
“抓住那个冒牌货!”奥斯蒙高声咆哮,“留下摩根的儿子,但把冒牌货给我抓起来!把冒牌杰森抓起来!别窝在这里,没用的东西!他们没子弹了!”
它们不重,它们是我的冲锋枪,杰克心想,暗自窃笑了一阵。
——如果他那个智障朋友出现了,尽管开枪打他。
尽管防锈保护油都从木板缝里渗出来了,箱子上还是大大方方地印着“水果”两字。箱子打开后,杰克觉得用“水果”这两个字来当标示也不见得不对。箱子里装满了小小的凤梨。会爆炸的那种。
“别让他抓到我——”
鲁埃尔尖叫哀号,奥斯蒙跟着他尖叫哀号。怪物与恶狼大军停止进攻,成群聚集在奥斯蒙背后,迷信的脸上满是惊恐。在他们眼中,杰克仿佛化身为巨人,散放出刺眼的光辉。
子弹也撕裂了鳄鱼人发白的绿色肚皮,黑色的体液——脓水,不是鲜血——顿时倾注而出。他往后倒,然而鳄鱼尾似乎撑住了身体,让他弹跳起来,转而冲往理查德的方向。鳄鱼人再度发出粗哑的惊天怒吼……这次再听见,理查德觉得这可怕的叫声应该是雌兽发出的吼叫。
越来越多狼人和诡异的怪物源源涌出,朝火车进攻。其中有个怪物头上冒出一对卷曲的公羊角,身上只穿着一件漫画人物“小阿布纳”式的马裤,他绊倒在地,被接踵而至的怪物大军践踏而过。
鳄鱼人重重踩着泥地,脚步沉重笨拙,却相当坚毅。
今晚的夕照更辽阔了——火车接近海岸时,面前的地景再度变得开阔平坦——却没有之前的动人心弦。杰克在一座受到侵蚀的山丘顶上停住火车,又一次爬到列车尾端的拖板车。他到处翻找,花了将近一小时——直到向晚的彩霞逐渐深沉,月亮在东方升起——最后他一共带回六个标着“镜头”的箱子。
“安德斯的火车!他妈的没错!此时此刻!”
“我在这里!”杰克高声回答。他们简直就像两个洗衣妇在围墙里外互相大声嚷嚷,杰克觉得这实在不是明智之举,然而理查德的声音听来相当紧张。
杰克转过头,看见理查德缩着身子窝在凌乱的冲锋枪、弹匣和手榴弹之间,像个在战争游戏中累得睡着的小男孩。只不过杰克知道,理查德是清醒的,而且这不是场游戏,假如让理查德撞见他的父亲大摇大摆穿过两个世界的裂缝,杰克担心,理查德会因承受不住而崩溃。
“我们的火力还不够充足,”杰克说,“不过应该可以不用太吹毛求疵了。”
理查德:难不成你打算跟一整支军队打仗?
“别让他抓到我,杰克!别让他抓到我……”
西布鲁克岛,理查德恍恍惚惚想着,杰克把这地方叫做魔域,不过它其实是西布鲁克岛。不用怕,真的不用怕,这全是一场梦。要是那怪物的爪子掐住我的喉咙,我一定会醒过来,就算不是一场梦,杰克也会保护我——我知道他一定会救我,我很确定,因为在这里,杰克就像个崇高的神祗。
“跳船的时刻到了。”
杰克抬起冲锋枪往埃尔罗伊脸上慌张地乱射一气,直到弹匣里的子弹用尽。半人半羊的怪物头颅飞散,然而,尽管失去头颅,埃尔罗伊的身体依旧继续向前走动了好一段距离,他的手指开始融化,转而凝聚成粗糙的羊蹄,盲目地朝杰克的头部挥打,直到最后倒下那一刻。
“杰克,你疯了!”
火车以二十五英里的时速直冲栅口,顶着与围墙分家的门板向前推进。营地里沿着围墙边盖了一座障碍训练场,而此时卡在车头的门板让火车变得像一辆铲雪车,推挤着障碍场上临时拼凑的木头跨栏,木柴四处滚动,有些被辗成断枝残桩。
木桩围墙上嵌着一组双扇门,大门掩着,铁轨钻进这道门扉下方,消失在视线之外。阳光穿透粗木桩之间的缝隙,筛出一道道光束。
“右边!”杰克对着理查德大吼。
“杰克?杰克,你在后面吗?”
“别叫我查查。”理查德说。
鲁埃尔仍旧节节逼近。
杰克来到理查德身旁,张开手臂抱住他孱弱的上半身。布匹撕裂声越来越大了,突然间,他听见摩根怒气冲天地咆哮:
铁钉脱离木板,擦出尖锐的噪音,松得让杰克能够徒手拔掉它们。他抓起两把冲锋枪,正要往回走时,看见另一个箱子——大小和手提电视的外盒差不多。外层包着一块防水布。
无论摩根的军事基地在哪里,若是能在靠近营地前停下火车,绕道而行,或许会让事情变得简单点。不只简单,也更安全些。
“摩根!是——”
“把他们抓起来!怎么搞的?你们这群饭桶!快动手啊,难道什么事都要我亲自示范吗?跟上来,跟上来!”
杰克感觉大腿上有块发烫的圆点。
“杰克,你最好让火车慢下来。”火车距离栅门只剩一百五十码。围墙后方传来规律的口令。杰克又想起威尔斯小说里的怪兽,不禁打了个冷颤。
杰克先看了一眼理查德才往前看。他原本期望在阳光下理查德的气色会好看点,然而就算妆点上拂晓的晶莹,也遮掩不了这个事实:理查德确实病了。初来乍到的新鲜天色只是将理查德脸上的死灰变成蜡黄……他脸上还是没有半点活人的气色。
理查德抓住他。惊慌使得理查德的手指尖得像一对鹰爪。
“嘿!火车!喂!你他妈的大火车!”吼叫声带着混浊的喉音,只比野兽的咆哮清楚一点。杰克又看了前方一眼。
而这一刻,摩根即将再次现身——不是腾过来,而是粗暴地扯裂天空,大摇大摆地驾到。
车头也撞上一个正在跨栏跑道上进行锻炼的狼人。移动的门板吞噬他的双腿,扯裂他的下半身,将之卷进门缝底下。他凄厉嘶吼,开始变身,指甲迅速抽长,尖锐得像电缆维修工的墙头钉。狼人伸出利爪,攀住门板往上爬,此时栅门已被往内推进了四十英尺。惊人的是,在杰克将排挡打进空挡前,只剩上半身的狼人就已经几乎爬到门板顶端。火车停止。顶在车头的门板落下,压住那不幸的狼人,拍起一阵尘烟。列车最后一截拖板车底下,狼人的两条断腿毛发仍不断增长,还要过几分钟才会停止变化。
狼人眼睛的橘色火光瞬间熄灭,就像被一阵强风吹熄的烛火。他往后跌落,像某种愚蠢的跳水姿势,全身无力地瘫倒在地。
理查德照办。
“打开这些箱子,”他告诉理查德,“清点里面的弹匣。我现在任命你为弹药总管。”
碰撞声……喘息……行军队伍……吱吱作响的皮革……吼叫……以及一阵令理查德畏缩的野兽尖笑声。然而杰克清清楚楚看见理查德脸上的表情,心头油然升起一股骄傲。他决心和我站在同一阵线——管他是不是什么理性的理查德,总之我知道他跟定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