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杰森。面前的武士仍是一身乌黑的铠甲,但模样已截然不同;这武士的护面甲已向上拉开,露出一张几乎完全被焦黑干涸的疮疤淹没的脸孔。杰森看得出那是什么样的疤痕。这家伙铁定曾经和焦枯平原上滚动的火球有过相当近距离的接触。
“别忘了,是谁杀了你儿子。”摩根轻轻提醒他。
滑动
杰克笑得更大声了,但内心反而更加坚决,他大步冲向正中央的无头铁甲武士。
杰克转向宽敞的二楼走廊,到了这里,终于出现了光线,干净而清澈,就像他看见男人飞翔在天空时的明朗光线。走廊尽头又是一道双扇门,门掩着,不过两道门问与上下方门缝透出充足的光线,证明门后势必异常明亮。
“你早该把艾利斯家的两兄弟都杀掉,”杰克说完,将空空的头盔随手扔在楼梯转角。头盔落在地上,发出砰然巨响,像个玩具似的滚远。整座暗黑旅店似乎也随之颤栗。
“从这世界消失!”杰克的声调低沉平静,几乎像是在聊天。
“你早该把艾利斯家的两兄弟都杀掉!”他大喝一声,斯皮迪的吉他拨片穿过无头武土颈部上方冷冽的空气,铁甲武士立时散落瓦解。
“摩根!”加德纳又叫了一声。这次摩根回头了,他皱着眉头:“嗯?怎么了?”
杰克心里害怕,脚步却没停下,他将斯皮迪送他的拨片举在身体前方。
“听着,加德纳,”他平静地说,“胜算在我们手里。”
腾……腾……腾……世界在他的眼前飞掠而过,就像邮轮上赌客手中翻飞的纸牌。
“有必要的话,我会的。”杰克大声自言自语。
“到我这里来吧!”半空中的魔符开始缓缓降落。
杰森!来我这里!魔符高歌着,一时间,所有彼此区隔的现实之间,藩篱似乎全都溃散了,杰森并没有腾,而是在坠落不止的过程中穿越重重现实,宛如在古老的高塔中失足坠楼,冲破腐朽的楼板,跌下一层又一层。他毫不恐惧。接着又突然想到,说不定自己永远回不来了——他也许会就这么一路穿过层层串连的现实,永无止境地坠落,或是迷失其中,像闯进一座浩瀚无垠的森林——不过他随即甩开这个想法。这整段历程对杰森
摩根倒宁可相信帕克还活着,仍然承受着煎熬,偏偏在他和加德纳来到这丛岩石后方之后,他最后一次看见帕克背上的呼吸起伏已是五分钟前的事。
狂笑再起——那不是杰克耳里听见的声音,因为他知道,这漆黑的铁甲武士和其他武士一样,只是一具盔甲拼凑成的空壳,里头住着尚未死绝的幽灵罢了;这笑声是在他脑中响起的。你输了,小男孩——你真的以为用那个小东西就能打发我?
杰克迎上前去,那感觉,就像回家一样。
摩根领着加德纳走向方才他观察帕克的岩石后方。摩根发现,苍蝇——得了白化症的肥大苍蝇——已开始群聚在那老黑鬼的尸体周围。假如这世上有专门发行给苍蝇看的娱乐杂志,摩根很乐意花钱买下最大的版面,让他们好好介绍帕克现在这德行。来吧,全都过来吧。苍蝇将会在帕克逐渐腐坏的肉体上产卵,这个曾令他的分身忍受黥刑之苦的家伙身上不久便会钻出无数小蛆虫。这景象多么令人痛快。
他凝视着那把附挂着望远镜、威力强大到足以射杀犀牛的猎枪,然后伸手摸摸挂在脖子上那把能带来闪电的小钥匙。
魔符歌唱着、旋转着、闪闪发亮。
不出半晌,加德纳从对讲机一连接到四通亢奋含糊的报告,但内容没有什么是他和摩根不知道的:窗内的闪光、风信鸡的静止、感觉到地面晃动,或甚至可能是地震的前震——加德纳吃力地接听每个回报,结束时回以“完毕!”有时则是“重复”或“收到”。摩根觉得自己宛如在一部大型灾难片中扮演某个重要角色。
“到我身边来吧!”他高喊道,
“那是怎么回事,摩根?”加德纳沙哑地问道。摩根发现,丧子之痛在加德纳心中点燃的狂热怒火首度缓和下来,他开始担忧自己的安危。这情况令摩根生厌,不过倘若有必要,他随时可以扇风点火,让那把火再次熊熊燃烧。只不过现在这节骨眼上,摩根可不想为了其他事情浪费精力;他要全心投入夺取杰克·索亚的世界——全部的世界。
瞬间进入了魔域,化身杰森。原本是拨片的鲨鱼牙齿,火红得犹如烈焰。当他朝那三名武士走去时,其中一名武土脱去头盔,露出另一张苍老惨白的脸——这张脸的下巴肥厚,颈部下垂的老肉仿佛融化的蜡烛。他将手中的头盔对着杰森掷来。杰森轻易闪过
但如果这能让加德纳镇定下来,摩根倒没什么意见。这么一来,摩根便省下一件事,用不着回答加德纳的问题了……想到这点,他猜想说不定加德纳其实并不想知道答案,所以才抓着对讲机毫无意义地说个没完。
“我是阳光,红队长四号。”加德纳按下开关,“什么事?”
杰克拾级而上。半途中,他看见楼梯转折处的平台上,最后一名铁甲武士正俯视着他。那武士高大魁梧,身长超过十一英尺,身上的铠甲和羽饰颜色漆黑,头盔眼缝透射出虎视眈眈的红光。铠甲的掌中握着一柄巨矛。一时间,杰克的脚步冻结在阶梯上,不久,他再度拾级而上。
“别忘了。”摩根轻声重复。
回来吧,杰克,她心里呼喊着,求求你快点回来啊,否则,下次我们俩要说话,就得靠灵应板了。求求你,杰克,求你回来吧。
他转身迎向他们,泛黄的拨片夹在右手拇指与食指间,仿佛正准备弹奏一曲。
有段时间,杰克只是站在原地,喘着气。接着,他重新迈开脚步,仰头瞪着前方的乌黑铁甲,继续登上阶梯。
这个幽灵灼热的视线透过盔甲的细缝落在杰克微仰的脸上,仿佛在他的鼻子上留下一道水平的血丝。
“那东西现在只是一块漂在水上的破橡皮了。你要用望远镜确认一下吗?”他将猎枪递给摩根。
于是,在经历漫长时间、艰辛的冒险、黑暗与绝望的煎熬,得到朋友,然后又失去朋友后;在经历多少个辛劳工作的白天与睡在潮湿草堆的夜晚后;在面对来自黑暗的恶魔——在经历了这一切的一切之后,魔符就这么来到杰克,索亚身旁。
“来啊!”杰克对着铁甲武士吼叫,接着开始大笑。他控制不了。他的笑声从来不曾如此充满劲道,充满感染力,也从来不曾感觉如此之好——这笑声就像一道涌泉,或是河流深处涌上的河水。
“放马过来啊!我才不怕你们!管你们是什么鬼圆桌武士还是方桌武士,你们应该乖乖待在那张桌子旁边的!你们犯了个大错!”
在华纳兄弟另一出电视剧《甜蜜脚》里挑大梁的威尔·哈钦斯,也在这部电影里轧了一脚。《通往绞刑镇的最后列车》会成为杰克心目中的最爱,最主要的理由就是因为哈钦斯扮演的角色。此刻,当杰克望着铁甲武士在阴暗的长廊上逼近,正是哈钦斯所扮演的那个角色——在电影里叫安迪·艾利斯——出现在杰克几乎要被疲惫压垮的脑海中。
加德纳叫他的时候,摩根没有回头,正是因为他沉迷于端详这倒卧沙滩上的老仇家,看到出了神。人们都错了,谁说复仇的滋味并不甜美?
加德纳注视摩根,双眼炯炯有神。
“疯老太婆。”她重拾书本,却再也读不下去,因为泪水正滚滚而下,而她的胸口好痛、好痛,她巴不得将药丸一举吞尽,然而在那之前,她仍祈求再见他一面,她要再看一次亲爱的儿子英挺清秀的前额,还有那对炯炯有神的双眼。
接着身段一软,
“你最好让开。”
别弄掉了,孩子。看在杰森的分上,拿好它。
千千万万个世界中,大多数世界里的暗黑旅店是一片焦黑的废墟——其中一个世界里,浪涛汹涌的海洋呈现一种死寂、病态的绿色,天空看起来也是类似的惨状。在另一个世界,他看见一种大得像篷车的生物收着翅膀像鹰一样垂直俯冲,抓住一只类似绵羊的生物,叼着血淋淋的后腿又飞回空中。
她合上双眼,试着入睡。
拨片此时已经苍黄不堪,上面的裂痕也变得更深了。
铁甲武士再度向前挺进。此时,他们并肩而行,宛如一道由各式铠甲组成的铜墙铁壁。一个武士手里擎着刺蝈般的铁球,另一个握着战锤,走在中间的武士则握着一柄双叉长剑。
“坏透了。”加德纳絮絮念着,“全天下的男孩都坏。天经地义。那个男孩尤其坏。”
长矛再度咻咻地从对角线戳刺而来,杰克将眼神别开,不去注视盔甲中的红光,身子伏低,这才及时避过攻击。他感觉到矛尖擦过头发上方,随后砸断了四英尺多长的楼梯扶栏,碎片也落人底下的空无之中。
“到我身边来吧!”魔符的歌声传来时,他再度高喊,“来吧!”
握着铁球的武士摇摇晃晃又支撑了一段时间,露出他空洞的内在,接着也爆裂开来。另一个武士仍高举战锤……不久,也颓软地散落在地。杰克在一堆破铜烂铁中伫立半晌,他的笑声仍未停歇,直到他看清手中的拨片。
摩根头也没回。沙滩上冒出一丛倾斜的岩石,宛如黑色毒牙,摩根站在这丛岩石左后方。岩石背面二十英尺处,距离海水不过五英尺远,斯皮迪·帕克,也就是巴卡,正瘫在沙滩上。在魔域里,巴卡曾下令对奥列斯的摩根施以黥刑——摩根白皙肥硕的大腿内侧有一块青紫色文身,那文身在魔域中是象征叛徒的标记。这黥刑本该刺在摩根脸上,当时还是劳拉女王亲自出面干预,才改刺在大腿内侧,这标记才得以几乎随时都能用衣服遮掩。女王出面说情时,摩根——无论哪一个——并没因此多爱她一点……然而,对于从中作梗的巴卡的恨意,却高涨到蚀骨难平之境。
摩根伸手指向露台。
“摩根大人,我建议我们往那边移动。”加德纳指着围墙内侧老朽的木板道。方才他在那里待了好几个小时,观察着旅馆,一面困惑着舞厅里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长矛又刺过来了,杰克吸了口气,后退避开,但肩上被刺到的伤口周围发出剧痛。长矛从他胸前掠过,将桃花心木扶栏像牙签一样击碎。杰克伸出左手扶住断掉的扶栏,但碎木戳进指甲缝里,一时痛彻心肺。他再用右手扶稳,这才没有坠下楼梯。
(穿越?横跨?)
“等到那家伙走出暗黑旅店,我们早就准备好充足火力对付他了。”摩根说完,又补了句,“不管哪边的世界都是。胆子大点,加德纳。跟紧我就对了。”
杰克!到我这里来!杰森!到我这里来!魔符大声唱着。
“以女王之名,我命令你消失。”
锁子甲。
武士走向他时,身上的盔甲发出金属刮擦声,然后将长矛往回,准备再次往前刺出。
加德纳颤抖的嘴唇稍微稳定了些。
黑武士使劲一拧,抽回长矛。杰克又往上登了两级,拨片仍夹在他拇指和食指之间……突然间,拨片崩裂,发黄的象牙碎末像破碎的蛋壳,雨一般飘落在他的运动鞋上。杰克愣愣地望着那些碎片。
你以为这样就吓唬得了我?杰克嗤之以鼻,你这招我早就见识过了,吓不倒我的,我才不怕你。我一定会拿到魔符,我说了算。
它降下来了。它是颗水晶球,是一个世界,是全部的世界——它是辉煌,是温暖,是至善,是重返人间的圣洁。它必须同时也永远是如此圣洁,并脆弱无比。
杰克突然抬起脚步迎上前。他目光炯炯,拨片举在胸前。他的脸上绽放出属于杰森的锋芒。
“我可不想把时间浪费在你身上,”杰克说,“你最好快点滚——”
不用在意,流浪汉杰克。继续你的任务。我猜附近应该还有更多那种到处乱跑的麦斯威尔咖啡罐,不过就算他们出现,你也能把他们撂倒,对吧?
终于,加德纳用尽所有的“收到”和“完毕”,他将对讲机重新背回肩上,一双惊恐的眼睛睁得老大,望着摩根。在他还来不及开口说话前,摩根温柔地将两手搭在加德纳肩上。倘若除了自己那个命丧九泉的可怜儿子之外,摩根还会对任何人产生关爱之情的话,他对面前这男人,倒有几分关爱——不消说,这是种扭曲的情感。无论是奥列斯的摩根与奥斯蒙之间,或是摩根·斯洛特与罗伯特,“阳光”,加德纳之间,怎么说也一起并肩作战了好多个年头。
镇守魔符的武士要不就是死了,不然就是溃散了。所以屋顶上的风信鸡会停止转动,暗黑旅店的窗口会射出光线。杰克没有拿到魔符……或者说,他还没有到手。假如他真的拿到了,整个文都岬会真的天翻地覆。到了这一刻,摩根认定杰克一定能够取得魔符……那是早就注定的事。不过话说回来,这也吓不倒摩根。
他踮起脚尖,伸长手臂,双手抓住那黑色头盔。金属头盔传来一种令人作呕的热度——就像触摸发着高烧的坚硬皮肤。
“摩根!”
“嘿,妈妈。”步入那道光辉时,杰克·索亚用梦呓般的轻软声音说。幸福的感觉充盈胸口——就像一道彩虹、彩虹、彩虹。
“嘿,妈妈,我抵达终点了,我真的觉得我走到终点了。”
杰克站在魔符下方,浸淫在魔符洁净而温暖、发自善意的力量中;他站在一场梦境里,感受那股力量灌注到体内,就像清新的春雨,唤醒潜藏在千万颗种子中的生命力。他感到一阵狂喜像火箭冲过脑际,杰克·索亚放声大笑,举起双手覆在仰望的脸上。
铁甲武士踏着机器人般左摇右晃的步伐,他们之间的距离越拉越近。看这德行,他们的背上应该插着发条才对吧,杰克心想。
“你确定?”加德纳小声反问,“我觉得他已经把镇守魔符的武士干掉了,摩根。我知道这听起来很疯,可是我真的觉得——”
他
“快看!暗黑旅店屋顶!”
“没错!”摩根赞同地说,“保持这个想法!我们一定能阻止他,不过,首先我们必须确保一件事,只能让他从旅馆大门出来,不能再让他走水路。”
加德纳的一身装束活像洛杉矶特警队的队员。他的白色衬衫外套了件臃肿的黑色防弹背心,一边肩膀上的帆布背带上挂着一套无线电对讲机。加德纳走动时,对讲机粗肥的天线便随着他的身体前后摆动。他的肩上挂着一柄大得几乎能与高射炮相媲美的韦瑟比,360猎枪,就连罗伯特·鲁瓦克看了都要羡慕得流口水。六年前,情势使得加德纳不得不抛弃原来的来复枪后,他便买下这把枪。此时这把枪的斑马皮质枪盒就收在一辆黑色凯迪拉克的后车厢里,和他儿子的尸体放在一起。
摩根留意到,屋顶上林林总总的风信鸡——那些无论风势平静或激烈,全都按相同速度旋转的各式破败铜器——一时间全部静止下来。同时,他们脚下的地面掀起一阵波动,不久又回归沉寂,感觉就像冬眠中的地底巨兽突然翻了个身。若非看见加德纳那圆睁的发红双眼,摩根差点要以为那只是自己一时的幻觉。我猜,这会儿你肯定巴不得自己没有离开印第安纳,加德纳·摩根心想,印第安纳州的人不太常遇上地震,对吧?
“别忘了你的儿子是怎么死的,跟着我!”摩根大吼。他有预感,清晰而无可否认的预感,无论如何,胜利终究是属于他的。两人开始跑上海滩上的木板道。
武士的头盔再次抬起,形成奇怪的敬礼姿势——不好意思,小朋友……你确定是在跟我说话吗?接着,他举起长矛,再度挥向杰克。
杰克心中又惊又喜,一步一步踏过舞池的硬木地板。他仰起头,眼底闪烁着光芒。他的脸沐浴在一道包罗所有色彩的清澈白光中——那是旭日的色彩、夕阳的色彩、彩虹的色彩。魔符飘浮在他头上的半空中,缓缓旋转着。
杰森!来我这里!
阿让库尔的窗内,再度充满寂静无声的光芒。
再度
你犯了个错——当杰克·索亚站在苍鹭酒吧外,望着那些铁甲武士如大军压阵向他逼来时,一个幽灵般的声音突然在他脑中开口说话。他的脑海里像是睁开一只眼睛,他看见一个愤怒的男人——一个比发育较早的男孩大不了多少的男人——在西部小镇的街上,神气威武地走向摄影机,扣上一个枪套,然后再一个,两条枪套皮带交叉在他的肚皮上。你犯了个大错——你早该把艾利斯家的两兄弟都杀掉!
在母亲所主演过的电影中,一九六零年拍摄、一九六一年发行的《通往绞刑镇的最后列车》是杰克心目中最棒的作品。这部电影由华纳兄弟公司出品,其中的主要角色——如同那个时期华纳制作的大多数低成本电影——均由华纳制作的电视剧固定班底担纲。其中包括主演电视剧《初生之犊》的杰克·凯利(在电影里饰演一个个性温和的赌徒),与主演电视剧《波旁街》的安德鲁·杜根(他在电影里演的是个邪恶牧场大亨)。至于在电视中饰演一个名叫夏恩·博迪角色的克林特·沃克,则在这部电影中饰演拉尔夫·艾利斯(最后一次出动打击犯罪的退休警长)。
这一次,他不只感觉到暗黑旅店正在倾听他的心声;整座旅馆似乎朝他的四面八方退缩远离,楼上,分别守护五个房间的武士已经消亡,五扇窗户爆裂,声响如同枪击。杰克再度逼近铁甲武士。
头顶上某个角落传来魔符清澈甜美的胜利歌声:
门扉沉重,上面镶着精致的漩涡装饰。只见那门上镌着金字:魔境舞厅。
“我看见了,”加德纳得意扬扬地说完,扣下扳机。枪声的回响穿越水面,最后渐渐消失。击发时他的枪管往上抬起又落下,然后再来一次。
接着,杰克心存敬畏,轻轻伸出两手握住门把,向前一压,门扉敞开,原本门缝透出的细窄光线开阔成一片光带,杰克下巴轻扬,澄澈的光辉落在他充满惊奇的脸上。
致命的笑声轰然响起。
“解决了。”加德纳垂下枪管。他重新找回了勇气,此刻挂在他脸上的笑容,与他完成犹他州那场任务之后的表情如出一辙。
这个世界中,整个海面都着了火,这里的旅馆和文都岬差不多,但它已半沉人海里。有一瞬间,他好像在电梯舱里,武士穿过上方的活门跳下来对付他。他又在一个有条大蛇守护的斜坡顶端,它长而多肉的身躯覆满发亮的黑色鳞甲。
武士的脚下似乎踌躇起来,仿佛感觉到杰克无所畏惧的气势。就连旅馆本身也似乎突然变得犹豫不定,又像霎时间察觉自己对敌人太过掉以轻心;地板吱吱作响,某处,一连串的门接二连三砰然关上,屋顶上的风信鸡也暂时停止转动。
加德纳解下肩上的猎枪,就着枪上的望远镜望出去。枪口缓慢地左右梭巡了好长一段时间。
你即将要接下的,是包含所有世界的宇宙,是充满良善的宇宙,杰克——这是他父亲的声音。
穿越世界
“好——”
此刻,魔符飘浮在他指尖上方三英尺高,洒下它疗愈人心的柔软光辉,缓缓降落;距离剩下两英尺、一英尺。它踟蹰了一会儿,轴心微微倾斜,慢慢旋转着,杰克能够清楚看见魔符表面那幻化莫测的壮观陆地、海洋与冰山。它酝酿着……终于,一寸寸向下滑进杰克伸长的手中。
“不用了。”斯洛特说,“你说打中就打中了。这下他就没办法再走水路离开了,而且我们知道他会从什么方向出来。我想,他会带着多年来一直阻挠我们的东西走出暗黑旅店。”
杰克体内,此时一副头盔击中他身后的木板墙,落在地上。站在他面前的,是一副无头铁甲。
什么时候我才能到达尽头?什么时候才能停止穿越一层又一层楼面,什么时候才能闯进黑暗中?
“每个我演过的女人都晓得怎么在床上扭动腰肢,却没一个知道该怎么动嘴皮子。”她这么告诉菲尔。
“摩根,我当然会——”
黑武士将长矛用力往下一挥,来势汹汹。杰克连忙闪到旁边。长矛刺中杰克原先站立之处,原先的台阶碎成片片,落入无尽黑暗中。
杰克!杰森!魔符呼唤着,那声音来自所有的世界。来我这里!
杰克解决掉最后一个镇守魔符的铁甲武土那一刻,阳光·加德纳恰巧望向海滩方向。他听见一阵沉闷的声响,仿佛一颗小型炸弹在阿让库尔旅馆内某处爆炸了。同时间,旅馆二楼所有窗户射出亮眼的光线,而屋顶所有的风信鸡——各种形状的风信鸡,弯月形、星形、像小行星的和卷曲怪异的弓箭形的——一瞬间全数静止下来。
接着
“你这疯老太婆,莉莉。”她沙哑着声音自言自语,用颤抖的手指点燃一根泰瑞登香烟,抽了两口又捻熄。这些日子以来,只要抽超过两口烟就会让她咳得像五脏六腑都要裂开。
同一时间,阿让库尔旅馆的每扇窗户一齐绽射出令人目眩的白色光线——像是千万颗太阳汇聚在一起的强光。窗户顿时向外爆裂,碎玻璃宛如一阵钻石雨,四散纷飞。
他发现,自己想的没错;他只不过往上多爬了一级楼梯。现实再度回归,黑武士——他的黑武士,杰克·索亚的黑武士——站在楼梯转角,挡住去路。武士扬起长矛。
魔符降落时,许多个世界环绕着他的脑袋旋转。那情景并不像冲破一层又一层互相重叠的现实,而是目睹一整个包纳万千现实的宇宙,层层相叠,就像一件(真实存在的事物)
加德纳肩上那把步枪,就是在犹他州射杀菲尔·索亚的同一把枪。
(杰克)
“我们会打赢这一仗的。”摩根的语调同样沉静笃定,他是认真的。冥冥之中一切早就注定好了,摩根打从心底这么感觉。他已耐着性子等待了好多年,为的就是这一天。杰克将会带着魔符走出暗黑旅店。魔符拥有无边的力量……不过,它也是脆弱易碎之物。
就在这时,他们脚下的地面开始隆隆作响,上下起伏——沉睡的地底巨兽苏醒过来了,它正伸着懒腰,放声怒吼。
也许是受到恐惧所蒙蔽,杰克直到这一刻才发觉,铁甲武士扬矛攻击的动作有多缓慢,每次出击的轨跡和攻击点都能预测得一清二楚。可能是因为铠甲的关节都生锈了,他心想。总而言之,一时间杰克的头脑清醒过来,现在他能轻轻松松闪过矛尖,钻向前方,贴近铁甲武士身边。
重新回到
接下来却什么动静也没了。她的杰克依旧不在,病魔仍在她体内蚕食鲸吞,而距离她下次服下那大得难以吞咽的棕色药丸、稍微减轻痛苦的时间,还有足足一个半小时。
魔符的外形就像颗水晶球,周长约莫三英尺——四射的光芒令人难以看清它的实际大小。它的表面似乎刻着优雅的线条,宛如地球的经纬线……有何不可?杰克心想。他仍因极度敬畏与惊叹而晕陶陶的。这东西本身就是个包含整个世界——所有世界——的小宇宙。尤有甚者,它是所有世界的核心。
鲁埃尔·加德纳六岁时就患有癫痫症,当杰克把刻有女王头像的发烫银币按进奥斯蒙儿子脑中的同时,在70号州际公路上,鲁埃尔也在一辆凯迪拉克中死于癫痫发作,他是在从伊利诺伊州前往加州途中,在父亲怀中抽搐而死的。加德纳的双眼再次暴凸。
(和杰克)
威尔·哈钦斯在影史上并没有特别杰出的表现,然而在那一刻,他成功了——至少在杰克眼中是如此——他的表演展现出最真实精彩的一瞬间。他演活了一个明知自己正步向死神、却仍然不顾一切从容赴死的年轻人。尽管内心充满恐惧,他踏在大街上的步伐却没有半点不情愿。
最近,她越来越常出现那样的念头,想要干脆一口气把所有药丸统统吞下算了。这么一来就不只是稍微舒缓痛苦而已;那将会让所有折磨一了百了。人们都说你是不治之症,不过,难不成你真相信这种鬼话,癌症先生——要不要一口气吞下两打这种药丸试试?怎么样?你有胆量跟我玩玩吗?
他极度渴望亲眼看看那道光,还有发出光线的光源;他千里跋涉,穿越无尽痛苦的黑暗,为的就是目睹这一切。
你所需的力量就在自己体内,杰克!到现在你还不明白吗?
他凝视着缓缓降落的魔符,心中没有半点胆怯。他体内的杰森真的存在吗?劳拉女王的儿子早就遇害了;他不过是个幽魂,而他的名字在魔域之人的口中,就像美国人口中的上帝。然而,杰克依旧认定杰森存在。杰克这趟追寻魔符的旅程,是场注定该由杰森完成的任务,让杰森在这短暂的一刻,重新活过来一次——就某方面来说,杰克确实曾经有过分身。倘使杰森就像那些藏匿在盔甲里的武士,只是一缕幽魂,那么,在他指尖碰触到那颗发亮旋转的符球时,或许他也会就此消散无踪;杰克将会令他再死一次。
他停下来,嘴角虚弱地颤抖,唾沫覆上嘴唇,闪烁着水光。
电影里有个心地善良、乐于助人的艳舞女郎,原本计划由英格·史蒂文斯担纲,偏偏史蒂文斯小姐却染上支气管炎,于是这角色便落到莉莉·卡瓦诺头上。这类角色对莉莉来说简直是家常便饭、驾轻就熟。有一次,莉莉与菲尔以为杰克已经熟睡,两人在楼下客厅里谈天,杰克赤着脚走进浴室想装杯水喝,他听见母亲说了句令他无比震撼的话……震撼到令杰克毕生无法忘怀。
如今巴卡/帕克俯趴在沙滩上,整个头颅满是溃烂的脓疮,耳中流出的鲜血已显得毫无生气。
摩根抬起手,摸摸挂在脖子上的小钥匙。
加德纳的对讲机响起:“红队长四号呼叫阳光!听到请回答!”
阿兰布拉饭店的寝室里,莉莉·卡瓦诺·索亚突然间从她埋首阅读的书中抬起头来。她以为自己听到有人的声音——不对,那是杰克的声音!——从空荡荡的走廊上远远传来;说不定还更远些,是从大厅传上来的。她睁大眼睛侧耳倾听,紧咬着嘴唇,心跳不停加速……
无须挂虑,杰克,有个温暖而清澈的声音对着杰克轻声低语。
阶梯上还有许多其他形影川流在杰克身旁,他看不清那些形体。他的手指拂过栏杆,手中触摸的已不是西印度群岛桃花心木,而是产自魔域的铁杉。
唯一阻止她这么做的理由只有一个:杰克。她多么渴望再见他一面,渴望到出现幻觉,以为自己听见了他的声音……而且不只是什么老套的喊着她名字的呼唤,而是听见杰克正念着她以前某部电影里的台词。
来说,不过是须臾之间,比起他在楼梯上抬起脚、踏上下一级台阶的时间还要短暂。他会回来的。他是只有“独一本尊”的人。他坚信这样的人不可能迷失,因为在每个世界里,都有专属他的位置。而我并非同时存在所有世界中,杰森
他又回到原来的暗黑旅店,前方的阶梯上有六个不同版本的铁甲武士,但他们的内在是相同的。这里有个黑色帐篷,里面满是腐臭的帆布气味。帐篷有多处破损,阳光穿透进来,照亮了里面的尘埃——在这个世界中,当杰克/杰森爬上阶梯时,他又腾……又腾……又腾走了……
进入杰森。
回到杰克·索亚体内。
往一侧滑动
宽银幕上的哈钦斯大吼着:“来啊!放马过来啊!我才不怕你!你犯了一个大错!你早该把艾利斯家的两兄弟都杀掉!”
最难缠的总是最后才登场,杰克心想。他的步伐稳健地往上走,走向黑黝黝的铁甲武士时,他
“到我身边来吧!”他用魔域中甜美流畅的清澈嗓音喊道——他大笑着高喊,然而两行清泪却滑下脸庞。他明白,这趟追寻是由另一人发起,如今也应当由另一个人来终结;于是他放开自己重新
“橡皮艇就在那里。”他说,“那东西做成一匹马的形状,天晓得是为什么。总之那东西就藏在阴影里,我知道。你的枪法一向很准,加德纳,如果你看到那东西了,就对它开个几枪,把那该死的东西给我弄沉了。”
想道,这才是最重要的一点,这才是我和其他人的差别;我正在穿透每一个世界,说不定速度快得让人看不见,身后只留下类似拍手声或超音速的音爆声。
世界之外还有无数个世界,层层推衍,有些繁华美好,有些如地狱般可怕,而有那么一瞬间,所有这些世界全都浸沐在这颗镂刻着细致的银线、放射出温暖洁白光芒的水晶球下。它从半空中缓缓飘下,飘向杰克·索亚伸长且不停颤抖的手指上。
杰克,你不需要魔汁就能来去自如,你也不需要魔法就能制伏这个咖啡罐拼成的家伙!
头盔里的红光像南瓜灯笼里的蜡烛倏地熄灭,突然间,整个头盔的重量——至少十五英磅重——全都落进杰克手里,因为头盔下再也没有其他支撑物:头盔下方的整副铠甲都已经瓦解了。
半空中,魔符颤抖着缓缓旋转,放射出净白的光芒与热力,以及纯粹的善意。
杰克踢开一块护胫、一副头盔和一块护胸甲。他大步走向大厅中央,他的运动鞋踩得地毯吱嘎有声。他走到大厅,约略环视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