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克走向门口,两手用力推门。他试着再用力点,门轴发出吱吱嘎嘎的声响。杰克试探性地用肩膀冲撞门把附近的门板,他的肩膀痛得要命,门却还是好端端地纹丝不动。他鼓起更多力气,使劲再撞一次,门轴吱嘎作响,却仍未移动一丝一毫。阿狼八成一掌就能劈开这扇门,不过杰克觉得,就算把自己的肩膀撞成稀烂的汉堡肉泥,也打不开这扇门。只有耐心等待了。
“谢谢你带肉回来给我。”
他绕到屋外,一个体态纤瘦颀长的男孩,只穿着内裤,衬衫钮扣敞开,鞋带未系,站在墙边解起小便。他似乎尿了好长一段时间,同时,他仰头遥望穹苍,在这中西部的十月底,尽管严酷的寒冬再不久就要发动攻势,今夜吹拂的温暖微风仍短暂制造出一种近乎热带的错觉。
“你带了什么回来,阿狼?”杰克问。
杰克想象某个农妇晚餐后洗着盘子,从厨房窗户望出去,竞见到双手毛茸茸的阿狼,一手拿着啤酒罐、另一手抱着堆树枝和草茎,在庭院里鬼鬼祟祟找水的光景。
这是自从杰克与他相识以来,阿狼最像个普通人类的时候。虽然不像能够安分修完正常大学课程的学生,倒是能扮演出色的高中美式足球队杰克又啜了一口——阿狼担心杰克喝得太猛,连忙将手盖在锡罐上,准备随时将它抢走。
很快地,一连串呼号阵阵袭来——那是终于得到自由的欢呼,抑或苏醒后却发现自己仍身陷枷锁的绝望呐喊,杰克无法分辨。哀怆、原始,透出一种奇诡的美感,可怜的阿狼的叫声在月光映照的空气中飘升,就像黑夜中随风甩动的披巾。直到杰克伸手环抱自己,胸膛感受到手臂的颤动,他这才发现自己正在发抖。
有一小段时间,杰克在路上无助地踌躇不前——刹那间,杰克几乎认为自己有办法就这么抛下阿狼,独自去找理查德,继续他寻找魔符的旅程。
“你没事吧,阿狼?”他问道,“你吃饱了吗?”
阿狼低吼、咕哝、喘气、再次低吟。他退离门口,发出类似“啊”的叫喊。
我们不会接近牲口,不然我们会吃掉它们、吃掉它们,我们会吃掉它们哦,杰克,我们——
阿狼,告诉我:现在我变成你的牲口了吗?
杰克勉强再走近一点。当他以为阿狼的手指已变成兽掌时,差点停下脚步,后来才看清楚,阿狼的手已完全被黝黑的粗毛覆盖。阿狼仍用火光熊熊的眼睛注视着他。自从在魔域的溪畔与放牧的阿狼相遇以来,杰克第一次感到无法解凑他脸上的表情。也许阿狼已经变成迥然不同的另一个人,也或许只是因为脸上的毛发遮掩。杰克唯一能肯定的,就是阿狼正沉浸在某种强烈的情绪中。
到了午夜,杰克已在柴房里踱了七八英里路——他数到第一百六十五圈后,一闪神就忘了数到哪里,不过大约是七或八英里左右。他喉咙干渴,肚子咕噜叫个不停。整个柴房满是尿骚味,因为杰克不得已只好尿向墙上的裂缝,这样至少一部分的小便会流到屋外。他的身体感到疲倦,可是相信自己势必无法入眠。依据手表上的时间,他被关在柴房中还不到五小时,然而感觉上却像已被关上整整一天了。他不敢躺下。
“阿狼,我知道你鼻子很灵,在魔域里你能用鼻子找出好东西或药草,不过,这里是‘臭臭国’啊,你忘了吗?你捡回来的可能是杂草、有毒的树枝、很苦的野菜,还有——”
“我们要一直这样坐着吗?”他问。
“如果我不想被锁起来三天呢?”
“现在你是我的牲口了,杰克。”阿狼说完,抬起头呼号了许久、许久。
“你以前从来没称赞过这里的味道。”杰克说得断断续续。
杰克终于分辨出阿狼此时的心情。阿狼欣喜若狂,就像个在毫无胜算的情况之下赢得一场艰难比赛的胜利者。胜利感尽头隐约浮动的,是杰克曾经见过的神情,那是原始而雀跃的兽性。
“只是累了。没怎么睡呀,杰克,此时此刻。”
“反正,你得把这个喝下去。这是草药。把它喝掉,杰克,此时此刻。”
他的第一英里路走到四分之一时才想起来,柴房里没有水。没有食物也没有水。他猜想,就算渴死,也要花上超过三四天时间。只要阿狼会回来,他就不会有事——呃,可能也不是完全没事,但至少还有一条命在。那如果阿狼不回来呢?他就得想办法破门而出了。
“眼见为凭”几乎是他信奉的圭臬。自小理查德就对童话故事不感兴趣,就算看见迪斯尼卡通里的仙女婆婆将南瓜变成马车,或邪恶的后母拥有会说话的魔镜时,理查德也从未因此激动。这些神奇的魔法从来无法诱惑六岁(或八岁、十岁)的小理查德——甚至比不上一张电子显微镜的图片。理查德将热情用来拥抱魔方,他可以在九十秒内解开难题,然而杰克并不认为他会愿意将这份脑力沿用到接受一个身高六英尺、年方十六岁的狼人身上。
“真的,”阿狼说,“而且越来越严重。还不是真的很臭,可是——嗷呜!——如果你不喝点药,会越来越臭哦。”
“月亮叫我跟她一起跑的时候,我就要吃东西。这里好香呀,杰克。阿狼有好多东西可以吃。等我跟月亮跑完了,杰克就可以从柴房出来了。”
“需要什么,孩子?”
“直到……”他说着,再度捏紧杰克的手。
“过一下子就好了。”阿狼靠得很近。他的手臂环住杰克,将他抱起。
什么砖盖的房子啊?他胡乱想起三只小猪的故事,大野狼未了,我连茅草盖的房子都没得躲。
杰克看着他,不发一语。
杰克口中草药的味道逐渐消散。同时,一股暖意——就像某些母亲允许的场合,他喝了点白兰地时那种热热的感觉——取而代之在胃里扩散开来。他周围飘渺的世界再度稳定成形。那短暂的动摇可能又是另一个错觉……然而杰克心底并不这么认为。
“然后你把钥匙从下面的门缝塞进来给我,懂吗?”他问,“等你变回来,我会再把钥匙塞到外面给你。”杰克看着门底下的缝隙——门板底端距离地面还有两英寸宽。
“带了一点。”阿狼说,“眼睛闭起来,杰克。你的眼睛现在是晚上的眼睛。”
“那阿狼会杀死杰克。然后阿狼会被处死。”
首先他转往马路方向,抱着一丝希望,期待看见阿狼魁梧的背影躲躲藏藏地朝东方而去——他不会想往西走,让自己遇上从戴利维尔返回的杰克。长长的路上和柴房一样空荡。
当然好,可是要关在哪儿呢?必须在个远离人群的地方,这么一来,如果——不对,他有些不甘愿地自我纠正:当阿狼开始嗥叫时,才不会让人听见。总之,一定要找到一个比他们目前暂住的柴房更牢靠的地方。就算杰克将这把崭新的大锁扣在那柴房门上,阿狼也会破门而出的。
阿狼昂起下巴,呼噜呼噜冒出一串半是狼嗥的笑声。
阳光不再那么刺眼。神迹般的清水灌入喉咙时,杰克透过半睁的眼皮缝隙,晕眩地往外窥看。
他挑的锁花了十块钱,杰克最后的家当也只剩大约十块钱了。他舍不得这笔钱,差点就要改买更便宜的锁……接着他想起昨天晚上,阿狼的眼睛射出的橘色火光,昂首对月呼号的情景。
这时,树林边缘一块棕色的大石动了一下,杰克才发现,那石块其实是阿狼。他蹲伏在地上,凝视杰克。
他们一同走来的漫长路上,曾经路过几间空屋,甚至在其中一间睡过一晚。杰克从戴利维尔返回途中,也拼命留意是否有空屋的迹象:他搜寻无人修缮的破窗、“吉屋出售”的告示牌,或者有没有哪些人家门前的草坪已经长到跟屋前台阶一样高,以及任何乏人居住的空屋征兆。倒不是说他想在阿狼变身期间把他在某个农夫的卧房里关上三天,因为阿狼有能力轻易摧毁门扉。不过农舍通常都有地窖,或许那会管用。
“阿狼,你没事吧?”杰克喘不过气似的低声问道。这是他所能发出的最大音量了。
这个发现是杰克焦虑的部分来源。小峡谷旁的田野尽头,能看见一片树林,阿狼或许去了那里,把他能找到的小动物全抓来大快朵颐,兔子、田鼠、鼹鼠或獾,甚至是《柳林风声》里出现过的所有角色。这还算好的。阿狼也可能闻到人类饲养的家畜,不管是什么动物,而导致自己陷入险境。杰克还想到,阿狼还可能把目标放在农夫和他的家人身上。甚至更糟的是,阿狼也许会长驱直入,闯进他们北边的某个小镇。杰克无法肯定,但他猜想一个变身后的狼人应该有能力在终于被人击毙前,撕烂半打无辜的受害者。
“一下给你喝太多水,你会生病的。”阿狼告诉他,“可以睁开眼睛了,杰克——不过只能打开一点点。”
假设他沿着柴房四壁走上一圈,那么他就大约走了三十二英尺。
这天晚上,他们睡在一间被大火烧毁的破屋里,这残垣断壁一边是开阔的草地,另一边则是火势侵蚀过的森林残骸。田地彼端有间农舍,不过杰克认为,只要他们尽量留在屋里,保持安静,他和阿狼就应当可以相安无事。日落之后,阿狼钻进森林,低垂的脸几乎贴到地面,杰克望着他缓缓消失在视野中,觉得他的姿态好像近视的人正摸索寻找遗落的眼镜。等候阿狼返回的杰克,忐忑的情绪逐渐升高,他觉得自己好像能看见踩到捕兽夹的阿狼忍耐着不叫出声,正在扯弄腿上的兽夹。终于他看见阿狼归来,这回他抬头挺胸,握着两把植物,树茎草根从他拳头的缝隙垂下。
“阿狼会照顾你呀,杰克。”
杰克回答:“我想要买一个挂锁。”
我们变身的时候不会接近牲口。
你一定要把我锁起来,杰克。 阿狼这么告诉他,关牢一点。不然要是我逃出来,我会伤害所有被我碰到或抓到的东西。甚至是你呀,杰克。连你都不会放过。所以你要把我好好关起来,不管我做什么、说什么,都不能放我出来。整整三天哦,杰克。要等到月亮开始不圆了才行。三天……甚至四天,如果你没有把握的话。
一扇坚实的橡木门,嵌在草坪环绕的土墩上,就像童话故事里描述的,而门后是个没有水泥砖墙、没有窗户的空间——一个地底的房间或是没有任何生物能在一个月内挖条隧道逃出去的地洞。地窖能困住阿狼,而且泥地和泥墙也能避免阿狼弄伤自己。
谁怕那个大野狼大野狼坏蛋大野——
就算没东西可吃,至少还有路可走吧。杰克摘下手表放进口袋,他规定自己,非到必要时刻,否则绝不拿出来看。
“这些是好东西。”阿狼说,“只是不够强壮,上帝处罚它们。”阿狼沉吟着,“这里不是每个东西都很臭,杰克,也有好闻的东西。不过那些好闻的东西就像这些药草一样。很虚弱。我觉得它们也强壮过,很久以前。”
有两次,阿狼发现一股神秘力量制约着他,提醒他不能伤害自己的牲口,这也使在这个世界梭巡觅食的阿狼感觉仿佛回到了家乡。倒不是因为任何抽象的道德观念束缚,而是地点问题——虽然表面上看来,这两个地方并无特殊之处。一个是树林中的空地,阿狼追着一只兔子走进这里,另一处是某间农舍肮脏的后院,里头有条拴在柱子上的狗正躺在地上呜咽。当阿狼脚掌踏入这两个地方时,全身毛发竖立,一股电流直上背脊。这些是神圣的地方,而进入神圣之地的狼族无法杀戮。如此而已。如同其他所有圣地,它们超然独立,存在许久,久到足以用“亘古”称之——或许,“亘古”这个形容词也能贴切地用来描述阿狼踏进那两处圣地时的感受,仿佛千百万年光阴一口气被压缩进窄小的空间,让包围其中的阿狼深受浩瀚时间巨流冲击,于是他直截了当地退出圣地,径自前往其他方向。就像杰克曾目睹的飞天男子,阿狼本身就活在神秘之中,对于这种不解之谜自然也能处之泰然。
农舍距离他们露宿之处不到五百英尺,越过草地,农舍温暖的灯光清晰可见。杰克走去,安然无事地用农舍旁的水龙头装满啤酒罐,回程半途中,他看见自己的影子清楚地映在草地上,于是仰头张望天空。
杰克觉得自己听见了——但非常微弱——月亮上的阿狼也仰头呼号回应。
“我不会伤害你,杰克——阿狼永远不会想伤害杰克。”他脸上哀伤的表情极度夸张,若非阿狼如此真诚,这模样会显得十分可笑。
“坐在那里。”阿狼手指着大约门内一英尺的地上。
阿狼的脚趾从门缝底下抽开,那一瞬间,杰克觉得那双脚似乎变得更精瘦、更结实。
月亮正从东方地平线升起,此时已接近满月。
“你别忘了,如果这东西把我害死,就没人陪你了。”杰克冷酷地说完,拿起罐子,还是温的。
“我觉得好多了。”他堆起笑脸,“感觉好多了,就这样。”同时他发现自己确实舒服多了。
月亮悬浮在夜幕之上,洁白浑圆而美好。它绽放出清澈又迷魅的诡奇光晕,仿佛要照亮一切,同时又让一切暧昧不明。杰克发觉自己看得入神,像被催眠一样,却不特别在意。
“眼睛闭着。”阿狼一面警告,一面倒退着走出柴房。
“哦,当然记得。”杰克说,“可以再给我点水吗?”他滑下宽阔的膝头,坐到地上,好让自己能面对阿狼。
他又嗅到鲜血的气味,转头看门口。门缝底下躺着两条剥了皮的兔子后腿。它们摊在粗糙的地面,血液汩汩流淌,反射着水光。沾在上面的泥巴和断裂的草茎表示它们是被蛮力塞进门缝。阿狼想要喂他。
他的肠胃皱缩成一团。他没有呕吐,反而笑了,因为联想起一种奇怪的比喻:阿狼就像家里养的宠物,每天早晨将猎来的小鸟和挖去内脏的死老鼠献给主人。
又过了五分钟——杰克几乎真的睡着了——阿狼弯下腰闻闻罐子,点点头,拿起罐子走向杰克。杰克倚在焦黑倒塌的梁边,脖子后面垫着一件充当枕头的衬衫。他紧紧闭着眼睛,再次假装打鼾。
杰克几乎当场昏睡,直到十一点左右,才因尿意清醒过来。他往旁边看,发现阿狼休息的位置空空荡荡。杰克以为阿狼大概又出去找药草了,他皱皱鼻头,不过假如阿狼期望他再喝点那玩意,他也愿意。因为那确实让他好过许多。
“阿狼。”杰克说。
杰克往后退。
我们差点就过去了。有一瞬间,非常接近了。也许,我可以不用依靠魔汁……也许我能靠自己的力量!
“不会!不会!阿狼不会伤害他的牲口!嗷呜!此时此刻!”
终于他疲惫得不得不躺下,靠着背包充当枕头,在地上蜷缩成一个球,那些画面仍在脑中横冲直撞:怪兽埃尔罗伊、摩根,斯洛特、奥斯蒙的鞭子抽打在莉莉,卡瓦诺背上,他的眼珠正疯狂转动着;阿狼用后脚撑起自己庞大而不再像人的身躯,一颗子弹射过来,正中他的心脏。
然而那些来时路上经过的空农舍、地窖,距离他们少说也有三四十英里。他们势必无法在月亮升起前赶那么远的路,更何况,即将变身的阿狼会愿意奔跑四十英里,只为了把自己孤单地锁进一问没有食物的牢房吗?
钥匙喀啦喀啦伸人锁孔,再喀啦喀啦地抽出来。下一秒,钥匙从门口积着尘埃的泥地弹进来,几乎就要弹上柴房里的木头地板。
猎杀狼人的行动依旧持续,几天后,报上将会出现这样的标题。
阿狼离开是为了保护杰克的性命——这一定是他消失的用意。杰克一出发前往戴利维尔,阿狼就偷偷溜走了。他迈开那永不疲倦的双腿逃跑了,现在也许已在数英里之外,静候月亮升起。此时此刻,阿狼有可能在任何地方。
柴房里唯一的家具是张小板凳,而唯一的消遣则是一摞过期近十年的旧杂志。事实上那叠杂志连翻开来读都有困难,毕竟柴房没有窗户,除了每天早晨从门底下溜进来的些许阳光,杰克几乎看不见上面的任何图片。页面上的字就像一列列灰色小虫般难以辨认。杰克实在无法想象要如何撑过接下来的三天。他走向小板凳,膝盖却撞了上去,带着疼痛,他坐下来思考。
直到距离阿狼十几英尺处,杰克再也无法走得更近了。他强迫自己直视这头狼人的眼睛。
他扭过头凝视杰克。当他吐露这句肺腑之言时,杰克也看见了,他体内似乎还有另一个部分,正无声地告诉他:我可以和你一起赛跑,也可以猎杀你呢,小朋友。
“牲口关进畜棚,大锁放在门上。阿狼不会伤害他的牲口。”阿狼眼眸中的焰光逐渐平息,变成一抹模糊的橘色。
“我记起来了,我及时记起来了呀,杰克。我在等你的时候想起来的。”
柴房空空荡荡。一见到敞开的门,杰克旋即明白,阿狼自己跑出去了。杰克踉跄着冲下小峡谷,在一片垃圾中踢开一条步道时,心中满是不可置信的心情。阿狼不可能自己跑得太远,偏偏事实正是如此。
“我一定要吃东西呀,杰克。”阿狼简短地回答,杰克从他直直逼视的流转眼神中感受到某种黑暗、迅猛、不祥的气息。
“我明白。”杰克突然感到自己必须大哭一场——他但愿道别时自己曾经拥抱他。更教他痛苦的是,但愿他们当初在那农舍里多住几天,那么这时就会是他站在地窖门外,而阿狼则安全地囚禁在地窖中。
“噢,你这让人头痛的麻烦精。”杰克说道,然而在这总算放心的感觉中,杰克知道自己内心深处有一小部分偷偷为了阿狼的离去而高兴。他走向阿狼。
就算杰克在提出喝水的要求,并感觉到一个旧罐子贴上嘴唇时,他也明白为何阿狼连一步都不愿在柴房中稍事停留。户外的空气不可思议地新鲜甘甜——简直就像直接从魔域输入的空气。他喝下两小口水,水的味道好比世上最美味的圣餐,也像一道清泉流入体内的荒漠,甘霖所及,一切都被滋养、灌溉,重新复苏过来。
“我回来了。”杰克呼唤,“嘿,阿狼?我把锁买回来了。”他知道他在自言自语,检查过后,也越发确定了。他的背包放在一张小板凳上,一叠一九七三年发行、已经糊烂的杂志摆在旁边。这间没有窗户的小柴房一角,一堆枯柴凌乱散置,仿佛有人试图囤积冬季柴火。除此之外,柴房光秃秃地空无一物。杰克转身离开门口,绝望地看着小峡谷顶端。
我怕我怕我怕噢上帝我怕死大野狼了——他慢慢转过身。
“阿狼!”他大叫,“阿狼,抓住我的手!”
“《你的脚太大》《不是没规矩》《吉特巴华尔兹》《不再胡搞瞎搞》。”
“我要拿来锁我的狗。他会咬人。”
阿狼不再多作解释。他从吊带裤的上衣口袋捞出两根火柴,生起一小堆火,然后问杰克能不能找到罐子。杰克到水沟里捡来一个啤酒罐。阿狼闻了闻,脸皱成一团。
带着忧虑的心情,杰克回到废墟,将装满水的罐子交给阿狼。阿狼闻了闻,又皱起眉头,但没说什么。他把罐子放到火上,再将他从树林里带回的东西碾碎,然后将细末塞进罐顶小孔。过了五分钟左右,一股恐怖的气味——某种浓烈的气味,实在称不上好闻——伴随着蒸气飘散出来。杰克五官扭曲。他十分肯定阿狼会要求他喝下那罐东西,他也毫不怀疑那东西铁定会要了他的小命。搞不好是那种慢吞吞、折磨人的死法。
“人有睡着的味道和清醒的味道。”阿狼说,“就算是陌生人也应该闻得出来,不是吗?”
“你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属于这个世界,杰克。”阿狼说。
所以说,假设他在柴房里走上一百六十五圈,他就足足走了一英里路。
杰克放弃抵抗,喝下罐里的东西。他实在无法看着阿狼受伤的表情却还继续坚持己见。药汤的味道跟他想象的一样难喝……刚才是不是有一瞬间世界摇晃了一下?就好像他要腾回魔域的时候那样?
“你在生我的气吗,阿狼?”他对着门口低语,一只拳头猛然击在门上,“不会呀!不生气!嗷呜!”
我变成你的牲口了吗,阿狼?
“知道了,杰克。你会把钥匙塞回来给我。”
他努力解释,但除了古老的故事与传说外,说不出别的什么。他只知道在自己的世界里,变身时是什么情况,然而他感觉到,若是发生在“陌生人”的世界,情况会变得更糟——力量更强大,而且更危险。他现在就有这种强烈的感觉。他感觉到那股力量贯穿身体,当今晚月亮升起,他相信她会将他带走。
杰克将眼皮再睁开一点点。他视线中的金星与游丝慢慢聚拢,凝固成饱经风雨摧残的柴房与小峡谷的青山绿野。他将头倚在阿狼肩上,阿狼鼓胀的肚皮挤压着他的背脊。
杰克不知该怎么回答才好。怪的是,这让他想起小红帽与大灰狼的故事。阿狼的牙齿看来格外拥挤、尖锐而有力。
噢,杰森哪,绝对不会!不然我们会把它们吃掉!
“阿狼没有生气。阿狼只是想吃东西,杰克。很快就要开始了。上帝安排得那么快。”
“再一下下,杰克。”阿狼笨拙地扯出一个可怕的笑容。
“上帝有他的安排,我正在遵从他的旨意。”阿狼说,“我要把上帝安排的锁,放在上帝安排的门上,看见了吗?”
“阿狼不——会——伤——人——!”阿狼的尾音拖长,成为一长声狼嗥。他的身躯砰一声撞在门板上,布满黑色长毛的脚趾伸进门底缝隙。
“睡太少了呀。”他在斜坡上调整个更舒服的姿势,躺下来,顿时沉沉入睡。
清晨的第一道曙光将他唤醒,他闻见鲜血的味道。他全身的细胞都渴望着喝水,然后才感到饥饿。杰克呻吟着。要这样度过三个晚上,他一定不可能活着撑过去的。依然低斜的日光帮助他朦胧地检视柴房四壁。比他昨晚所见的感觉宽敞一些。他又想小便了,尽管他认为自己不该在这节骨眼上放弃体内任何水分。后来他才领悟,柴房看起来变大了,是因为他躺在地上。
此外,到了柴房就在前方四分之一英里处时,杰克不禁又开始疑惑,他该如何将阿狼介绍给理查德,斯洛特?他那领带端正、戴着圆框眼镜、穿着上等科尔多瓦皮鞋的老友理查德?理查德,斯洛特是个极度理性的人,虽然才智过人,却也非常固执己见。
“对。”他说,“可是我不想讨论这个,我也不想要你讨论这个。这不重要,现在还不重要。嗷呜!把药喝下去,杰克,你只要管这个就好了。”
“呃,那现在怎么办?”杰克问道,“我现在就要进去了吗?”
“药草?什么意思?”
“你要把我锁在柴房里三天?”杰克问。
几乎过了一分钟,杰克才等到阿狼的回应。
“把钥匙给我,杰克。”
长长狼嗥逐渐远去,散佚在空气中。阿狼和月亮赛跑去了。
“杰克,对不起。”他说,“时候……时候到了。我们一定要做点事。我们要……明天。我们明天要……要……”他仰望天际凝望夜空时,被催眠似的迷蒙神情扩散开来。
杰克好奇地看了他一眼,走进柴房,坐在他指定的地上。阿狼自己则蹲下来,就在柴房敞开的门外。他看也不看,就对杰克伸出手。杰克握住阿狼的手,感觉就像握住两只兔子大小的毛茸茸生物。阿狼用力回握,杰克差点叫出来——不过即使喊痛,他也不认为阿狼会听见。阿狼又直瞪着天空了,做梦般祥和而痴迷的神情停驻在脸上。过了一两秒,杰克才在阿狼手心里调整出比较舒服的握法。
“我出去的时候,你想到什么适合的地方了吗,阿狼?”
杰克知道,阿狼已经站起来,全身趴在门上。
“杰克?怎么回事?”
“阿狼,我要先知道你想做什么。”
我们变身的时候不会接近牲口。噢,杰森哪,绝对不会!
“阿狼?”杰克轻轻呼唤,“是你吧?”
透过眼皮的小缝,他看见阿狼将啤酒罐摆到一旁放凉。阿狼坐下,仰望天空,布满毛发的双手环抱膝头。他的脸庞荡漾着做梦般的神情,有种奇异的美感。
会不会,其实,他们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会不会阿狼已经到了即将变身的临界点,于是拒绝任何形式的囚禁?会不会他体内那个跃跃欲试、饥渴贪婪的性格已经破茧而出,正在环视这个陌生的新世界,纳闷着猎物都藏身何处?那个随时有可能撑裂杰克口袋缝线的大锁,也许将无用武之地。
到了第四天早晨,杰克听见有人走下小峡谷的脚步声。一只受惊吓的鸟儿啼叫抗议,拍动翅膀飞离柴房屋顶。沉重的脚步声朝门口前进。杰克用手肘撑起身子,对着黑暗眨眼。
“你那件汗衫哪来的?”
“锁起来。杰克在里面,阿狼在外面。”阿狼的双眼进出火光,就像怪兽埃尔罗伊眼底滚动的红色熔岩。
“我吓着你了。”阿狼在他背后说,“对不起,杰克。上帝处罚我。”
“听见了吗,杰克?这是上帝安排的锁的声音。”
“它挂在一条绳子上。”阿狼说,“这里很冷,杰克。”
“把锁挂上去吧。”
阿狼被安全地囚禁的古怪思想,又令人心烦地冒出来了。
看来阿狼是不由分说硬要他喝下草药了。要是杰克继续抗拒,可能阿狼会认为自己有义务把他的嘴巴扳开,硬把药汤灌进去。
“好吧。”杰克说,“我猜你非这么做不可。”
“阿狼要吃东西。”他的声音里也全是掩不住的雀跃,“噢,杰克,时辰到了狼族就一定要吃东西!吃东西!嗷呜!”
这世界不再只是个充满死亡与化学毒物恶臭的世界——毕竟,引领他的,是这个世界的月亮,不是吗?一种古老的、原生的存在秩序在阿狼的旅途中与他相遇。他呼吸着地表上残存的任何原始的甘美与力量,汲取那些也许我们曾与魔域共享的质地。即便在他接近某些人类的寓所时,在他扯开人类饲养的宠物狗的脊髓,将它大卸八块、生吞活剥时,阿狼依然感受得到,地底深处存在一道纯净凛冽的清流,遥远西方的山顶披覆着洁白明亮的霜雪。对于一个变身后的狼族,此地似乎是个完美的狩猎场域,但若他杀害任何人类,终将天诛地灭。
“阿狼不杀人,小杰克。动物比人类香多了。不杀人。嗷呜!”
杰克绝望地转向田野和田野后方那片树林。四处乱窜的冷风吹来,压弯了田野上的草尖,除此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动静。
杰克听从指示。光线宛如千万颗细小的沙粒在他眼中掀起一场风暴。他喊着痛。
“我以为你跑掉了。”杰克说。
理所当然吧。
这让杰克感觉更糟了,因为这时他看见一一几乎感受到——阿狼发红的眼眸中,赤裸而自信地闪动着贪欲,那是种非关道德的饥渴。凡被我抓到的我都要吃掉,那双眼睛这么说。它们渴望猎捕,期待杀戮。
“你不能杀人,阿狼。”杰克说,“你一定要记得——如果你记得住《好农经》的话,那你也一定记得住这件事。要是你杀了人,他们一定会猎捕你。不管你杀的是什么人,就算只有一个也好,接下来就会有一大群人聚集起来追杀你。阿狼,相信我,他们一定会想办法逮到你,到时候他们会把你的皮剥下来,钉在布告栏上。”
他伸长脖子,仰天长啸。
“路上小心。”杰克知道阿狼听不见他说话了,他也担心,即便阿狼还听得见他,可能也已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了。
“我去吧。”他说。
他会微笑,就算杰克就是那头猎物。
“别忘了,你要负责牲口的安全。”杰克往后退,走人柴房深处。
狼人双眼中的橘红色火光收敛成一抹浑厚饱足的紫色。
难以言喻的痛苦在阿狼脸上扩散开来。他把眼镜往上推。
隔天早上,门口出现的是一团完全无法辨识来源的肉块。椭圆形生肉两端,分别冒出一小段白色骨骼。
阿狼把罐子递给他。约翰·蓝列式的眼镜又回到他脸上了,脸上的长毛也变得像胡茬一样,一头乌黑长发尽管依然脏污油腻,也已缩到肩膀上方。阿狼的表情友善恬静,似乎十分疲惫。他的吊带裤外套着一件灰色长袖运动衫,尺寸小了两号,胸前印着“印第安纳州大学体育系”字样。
“过来看看吧。这里有耶鲁、摩斯勒、洛克泰德,各种牌子应有尽有。你想买哪一种?”
“这全是《好农经》教你的,是吗?”
杰克赶路的脚步更紧凑了。
这下逗得阿狼扯嗓大笑,洪钟般的笑声在他的胸膛嗡嗡共鸣。
阿狼张着嘴,正在搔自己的胯下。
“可恶。”杰克将手压在自己的唇上。恼怒、宽慰、焦虑,种种情绪奔腾,在他心中冲突交战。
杰克浑身战栗。
门开启时,杰克将两手紧紧盖着眼睛,然而大摇大摆闯进门口的光线仍利落地穿透他的手指,刺痛他的双眼。杰克痛苦地呻吟。
“啊。”杰克说,“水为什么那么好喝?”
“阿狼永远有办法吃饱。”阿狼简短地回答。他拍拍杰克的大腿。
“没事。”阿狼说,“我跟月亮赛跑去了。月亮好漂亮。我一直跑,一直跑,一直跑。不过我很好,杰克。”阿狼咧嘴微笑,证明自己很好,露出满嘴粗大尖利的獠牙。令人麻痹的恐惧感团团包围杰克。那感觉就像看见电影里的异形朝自己张大嘴。
“我相信这里以前一定也是个好地方。”阿狼说,“干净而且充满力量……”
如果杰克·索亚没那么害怕,他可能会说:“别闹了,好不好?”或是“你再叫下去,全国的野狗都要被你叫来了。”偏偏这些调侃全哽在喉咙里,因为他怕得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阿狼再次摆出他的“一号友善微笑”,那表情看起来活像是在替金苏菜刀拍电视广告。他敏捷地起身。约翰·列侬式的眼镜几乎淹没在他的胡髭和头发中。杰克觉得,现在的阿狼看起来至少有七英尺高,而且就像奥特莱酒馆储藏室里的大酒桶那么粗壮。
“药草。”阿狼愁眉苦脸,“可是不是很好,杰克。嗷呜!你的世界里的东西都不太好!”
阿狼看见他的反应,长满胡子的脸上闪过受伤的表情。然而,在那层伤感之下——只是很浅的地方——却是另一张脸孔。那张脸孔上的雀跃笑容中露出满嘴獠牙。那张脸孔会追逐猎物,直到鲜血从猎物的口鼻淌下,害怕地挣扎哀叫。那张脸孔在把尖叫的猎物开膛破肚后,会露出满意的微笑。
他一而再、再而三重申,他宁愿葬送自己的性命,也绝对不愿伤害杰克。
“上帝安排的钥匙,此时此刻。”阿狼说。
第二天,他的病情持续好转,只不过仍有些体力不济。阿狼让他“骑”在背上,两人缓缓向西方前进。天色将暗之际,他们开始寻找当晚落脚的地方。杰克在一个污秽的小峡谷中看见一间柴房,周围堆满垃圾和废轮胎。阿狼沉默地同意了。这一整天他始终很阴沉,也不太说话。
阿狼又对他笑了笑,接着仰头面对天顶,迷茫的脸上盈满思念的表情。
“只剩一下下了,杰克。你是牲口。我必须把你关进去。”
“我才不会进柴房呢。”一条又尖又长的舌头垂向下巴,“不要,我不进去,杰克。阿狼不进去。阿狼不能进去柴房。”他的嘴咧得更开了,尖利的牙齿闪闪发亮。
他第一件感受到的,是柴房里的时间感与户外的时间感大相径庭。在柴房外,每一秒迅速奔流而去,汇聚成分钟,然后汇聚成小时。接下来是一整天,滴滴嗒嗒凝聚,不知不觉汇合成一整个星期。在柴房里,每一秒钟似乎都顽固地不肯移动——它们延伸拉长,成为巨兽般的可怕单位。当柴房里的数秒钟缓缓膨胀,窃据整个幽闭空间,室外,也许一小时已悄悄流逝。
“你闻起来也好多了。”阿狼爽朗地说,“嗷呜!嗷呜!”
阿狼坐下,像抱小娃娃似的将杰克揽在怀里摇晃。
“阿狼?”杰克低声唤他,“阿狼,你手掌上的毛又长出来了。”
杰克战战兢兢,后退了一步,怀疑自己是否在阿狼的上风处。
有只手指搭上杰克的肩膀,然后慢慢滑向他的手腕。
“我答应过的。你是牲口呀,记得吗?”
他闭上眼,夸张地大声打鼾。假使阿狼认为他在睡觉,就不会打扰他。没人会故意叫醒生病的人,对吧?何况杰克真的是个病人;入夜之后,他的高烧再度来袭,侵入体内,即便全身毛孔都在出汗,他仍感到阵阵寒意。
“错了!嗷呜!是你要进柴房,杰克!杰克进柴房!我记得呀,嗷呜!”
幽禁在柴房中的杰克,发现他被抛进自己的内心世界,毕生第一次如此赤裸地与自己面对面。
他看见怪兽埃尔罗伊将兽爪伸向母亲,淫秽地喃喃自语,一手覆上她的嘴。
“是《好农经》说的,杰克。有一篇叫《狼族不可伤害牧群》。你记得吧,杰克?牲口要关进畜棚里,记得吗?然后把门锁起来。当狼族知道自己要变身的时候,他要把牲口关进畜棚、把门锁上。他不会伤害自己的牲口呀。”
第二天,阿狼好一点了。只是一点点,紧绷的情绪导致他心烦意乱。当他试着告诉杰克,尽他所能解释接下来该怎么做时,头顶一架喷射机凌空而过。阿狼跳起来,冲出去对着喷射机长嗥,高举双拳冲着天空挥舞。他的脚变大了,将廉价皮鞋撑开,所以他毛茸茸的脚又恢复了赤脚。
杰克上方传来一阵惊心动魄的长嗥:阿狼已经攀上小峡谷顶端了。
映在月亮上的是头野兽嘶吼的脸孔,暗影刻入它的五官,它张开血盆大口,下颌仰起,姿态宛如猛兽临将扑杀前的最后一秒。
“我不怕。”杰克说,“我们进去吧,好吗?”
月亮上出现一张脸。杰克毫不惊讶,那是阿狼的脸……只不过那不是一张宽大爽朗、带点惊惧、单纯善良的脸孔。月亮上的脸孔尖瘦,而且晦暗;那张脸上的兽毛令整张脸孔看起来阴暗不明,然而毛发并非真正的重点。那脸上的阴沉之气源自一股热切的欲望。
我们会吃掉牲口我们会屠杀我们会屠杀、屠杀、屠杀
“大的。”店员玩味了一番,“你要拿它来干什么呢,介意我问吗?”
“那就求上帝保佑《好农经》吧。我自己打死都想不出这种办法。”
他毫无概念,但他知道自己只剩六个小时……或许更短。
“杰克?杰克?怎么了?”
阿狼握住他的手,又担心又兴奋。
阿狼再次用做梦般的神情眺望着月亮,杰克先前忧心的感觉又回来了。
“胖子沃勒唱过哪些歌?”他自问自答,又开始在漆黑的柴房里兜起圈子。
“我买了锁。”杰克又说。他从口袋里掏出锁头亮了一下。
“因为西风。”阿狼不假思索地回答。
阿狼动也不动,他的姿态感觉很紧绷,变得更敏感、更有戒心。杰克每走一步都要付出更大的勇气。
阿狼的脸,在他们爬下小峡谷钻进柴房睡觉时,还只是有点胡茬,现在却布满浓密的胡须,一路从太阳穴延伸到颧骨上。他的眼眸跳动着橘红色的光芒。
长达三天三夜,阿狼肆无忌惮追求所需的食物,清晨拂晓才入睡,正午便醒来。他睡在一棵倾倒的橡树树干下的凹洞中。事实显然有违杰克悲观的预感,阿狼并未感觉自己被整个世界幽禁。田野另一头那片树林幅员辽阔,足以源源不绝供应阿狼所需。田鼠、野兔、野生猫狗、松鼠——这些食物得来不费吹灰之力。他大可安然待在这片树林里,坐拥这些远超过他所需的食物,甚至足够应付他下一次的变身。
戴利维尔是距离最近的小镇。镇公所外的大钟在正午时响过不久后,杰克进入镇区。他走进真值五金行,一手塞在裤袋里,抚摸那卷消瘦的钞票。
“喝吧,杰克。”阿狼笑嘻嘻地说,“我知道你醒着。你骗不了阿狼。”
“你真的没事吗?”
再往前走二十码,杰克看见阿狼变身的程度又增加了。他的体毛更浓密、更蓬松,宛如刚洗过吹干的头发。脸上的毛发从太阳穴蔓延到眼睛下方。即使蹲在地上仍看得出来,他的体型变得更加壮硕、更有力量,双眼像两团流动的火焰,射出万圣节的橘色光芒。
仿佛杰克说了异常有趣的笑话一样,阿狼再次发出狼嗥似的笑声,一把抱住杰克的腰,提着他一路穿过田野。
“大的。”杰克阴郁的眼神看着店员,多少带点焦躁。他的面容憔悴,却未折损他慑人的俊美。
“阿狼记得呀,杰克。嗷呜!此时此刻!阿狼记得呀!”
然后是门锁取下的声响。
阿狼点头。
他成为阶下囚,而阿狼则尽情拥抱整个世界。然而这八成是他在阿狼变身期间,唯一能保全性命的办法。如今他面前摊着两个选择,要不是迅速被解决,不然就是关起来慢慢饿死。他宁可选择饿肚子。但转念一想,杰克突然又觉得,这种逆转或许只是表面上的——杰克在柴房里,依然拥有自由之身,而阿狼虽然到外面闯荡,但整个世界就是他的牢笼枷锁。只不过他的笼子比杰克的大。
他正望着月亮,杰克心想,隐隐感到某种恐惧。
“没有生气,杰克,”阿狼轻轻回应,仿佛刚才的叫喊使他蒙羞。
“杰克,”阿狼说,“你身上有生病的味道。”
“喝一小口。”他说着,再次将罐口凑近杰克嘴边。
他一边说着,一边像是要把自己的五脏六腑全吼出来般发出狼嗥。走到小峡谷顶端,他温柔地将怀里的男孩放下。
“此时此刻。”阿狼用另一只手搓搓肚皮,肚皮胀得老高,撑开了运动衫下摆,就像只绷紧的橡皮手套。
“你得进柴房里关着,这才是你该记住的事。”
第二件事,杰克发现,拼命想着时间过得有多缓慢实在是火上浇油的行为。仿佛一旦你专心留意时间的动向,它们就越是不肯在你面前跨出脚步。于是他站起身,在房中踱步,藉此甩开这三天内永远数算不尽的分分秒秒。他跨出左脚,再将右脚放到左脚前,一步一步,他用自己的脚印算出这座柴房的长宽,分别约略是九英尺和七英尺。这空间至少足够让他晚上可以伸直双腿,躺平下来睡个好觉。
“我一直坐在这里,看着你回来。嗷呜!”
杰克还没喝个痛快,阿狼便将罐子移开。
阿狼惊醒过来,看着杰克。有一瞬间——当然这也许是高烧产生的错觉,就算不是,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阿狼用贪婪饥渴的眼神盯着杰克。接着他似乎想摇醒自己,仿佛做了场噩梦。
“你没有伤人吧,有吗?”
“那就好。”杰克说,“不能伤害人,阿狼。千万记得。否则他们会追捕你,把你杀了。”
一时间,杰克并不认为阿狼真的觉得抱歉。一时间,杰克觉得阿狼正在狞笑。杰克突然觉得自己铁定会被吃掉。
然而阿狼必须追随月亮的脚步,他无法将自己限制在森林中,正如同他无法阻止自己变身的历程。他在月亮的带领下四处漫游,穿越谷仓旁的空地和放牧的农场,行经郊区与世隔绝的屋舍。他走过尚未铺完的道路,推土机和压路机宛如沉睡中的恐龙蹲踞在道路两侧。他的智慧有半数来自准确无误的灵敏嗅觉,就算形容为天赋异禀也不为过。阿狼不仅能在距离农场五英里之外,在牛群和猪舍间分辨出一笼鸡的气味——这还是最基本的——他甚至能闻到鸡的动态。他闻得出来,睡着的猪群中有只猪的脚受伤了,而牛群中有头牛的乳房患了溃疡。
杂草丛中废轮胎东一个西一个,还有一捆褪色朽烂的竞选宣传手册,上面依稀看得见候选人的名字“拉格”,一块锈迹斑斑、蓝白相间的康涅狄格州车牌以及酒标褪成白色的空啤酒瓶……就是没有阿狼。杰克举起双手,在嘴边圈成杯状:“嘿,阿狼!我回来了!”他不抱期待,也确实没人回应。阿狼不见了。
“钥匙给我吧。”杰克说。
伫立在墙边的杰克,一只手还握着自己的阴茎,用拇指和食指轻轻夹着,仰头望月。这一刻一股温热的小便正从他体内喷射而出。
杰克怏怏地睁开眼睛。
“眼睛打开,再开一点点。”
“但愿你说的不是人类的味道,阿狼。”杰克悄悄说道。
阿狼再次张开血盆大口,又黑又长的舌尖愉快地向上卷曲。
假如他把我当成牲口,该怎么办?杰克在沉默中自问。接下来他想起的是,阿狼冲进小溪,前去解救他那些惊恐牲口时奋不顾身的模样。
杰克伸出两只手指,小心翼翼地拎起这骇人的供品,将它们安置在板凳下。他还是想笑,眼眶却已濡湿。阿狼平安度过变身后的第一个晚上了,杰克也是。
“该死、该死、该死。”杰克咒骂着,开始爬上小峡谷另一头。他并不真的认为自己能找到阿狼——他意识到,或许永远不会再见到阿狼了。几天后,他将在某份地方小报上看见一则灾难新闻报道,叙述一头狼人闯到大街上寻找食物,导致骇人的大屠杀。报上将会出现更多受害者姓名,就像那则地震新闻里记载的:席柯、海德、海根……
“没有伤人。嗷呜!你水喝慢一点呀。”他的眼里跳出快乐的万圣节橘色火光,杰克心里一紧,觉得终究还是不能说阿狼看来像个普通人类。阿狼张开他的大嘴,打了个呵欠。
他没有遇见任何人,或许这是原因所在。变身的三天期间,阿狼屠杀了在印第安纳州东部遇上的任何生命形式,将它们大口吞咽入腹,其中包括一只臭鼬和村外山丘上、某个穴居在石灰岩洞中的两个山猫家族。阿狼在树林中度过的第一晚,一张嘴就抓住一只低飞的蝙蝠,他咬去蝙蝠的头,它的身体仍在挣扎,就已被送进他的胃里。此外还有一大群一大群家猫家狗。另一个晚上,在狂野而专注的欢愉中,阿狼闯进一个规模几乎等同一整个街区的猪舍,手刃里头的每一头猪。
他终究还是付了这笔钱。
杰克听见金属锁头喀的一声,穿进门上的金属扣环,接着又是喀啦一响,阿狼已经把锁头扣上了。
这一刻,恐惧降临了,纯粹的恐惧在血管里窜流,比任何高烧都要火热。
“我得把你关进柴房,”杰克说,“记得吗,阿狼?我买了锁呀。我们得祈祷它锁得住你。我们快去柴房吧,阿狼。你快把我的屎都吓出来了。”
杰克领悟到,自己大可一走了之。他可以走回戴利维尔,然后继续自己的旅程。只要再走个一两天,就能抵达拉佩尔或西塞罗,他也许可以到餐厅打一下午零工,或是到田里帮忙几个小时,借此赚个几块钱,或是换来一两餐饭,最后在接下来几天中,一路直奔伊利诺伊州边界。到了伊利诺伊州一切就好办了,杰克心想——虽然要怎么走心里还没个底,但他有十足把握,一旦进入伊利诺伊州,不出两天,他肯定能走到斯普林菲尔德市与塞耶中学。
哪里才好呢?
“好香的味道!嗷呜!嗷呜!”
他们沿着斜坡走下小峡谷。杰克从口袋里取出挂锁,将它解开又扣上好几次,示范如何使用钥匙。
“你带了水回来吗?”杰克问。尽管他每天都能从阿狼恐怖的献礼中得到些许滋养,但现在的杰克已接近脱水状态——他的嘴唇浮肿裂开,舌根肿大,梗在喉头。钥匙滑进锁孔,喀啦一响,杰克知道,锁被打开了。
“我猜,该是关门的时候了。”杰克试着收回自己的手,却离不开阿狼的掌握,直到阿狼有些倨傲地放开杰克。
“你怎么知道?”
“你害怕!阿狼知道!阿狼知道,杰克!你有害怕的味道!”
当然,他并没忘记向杰克·索亚立下的誓言。
“更多害怕的味道哦。连你的鞋子上都有,杰克。嗷呜!”
“应该闻不出来吧。”杰克说。
杰克将手伸进口袋,捞出钥匙,塞进那两只皮鞋中间。一只棕色大手垂下来,捡起钥匙。
“谢了。”杰克用气音说道。他弯下腰,手指在木板上拨弄,直到摸到那把钥匙。好一段时间,杰克用力将钥匙握在掌心,直到钥匙几乎陷进皮肤里——钥匙在他手心留下的那道状似佛罗里达州的瘀痕将会维持五天,届时杰克会因为被警察逮捕的躁动情绪而没注意到瘀痕已经散去。松开手后,杰克小心翼翼地将钥匙收进口袋。屋外,阿狼犹如被激怒的人,发出短促规律的喘息。
“杰克?”
恐惧静静渗入全身细胞。当晚,杰克再也无法成眠。
他们就这么坐着,分处门里门外,一连数小时,直到天色开始迷蒙。最接近的二十分钟,阿狼的身体持续细微地碎动,随着夜色越发浓重,阿狼双手的颤抖也跟着越来越强烈。杰克认为,此刻的阿狼就像最优秀的赛马,激动地在起跑线前屏息,等待着比赛开始的枪响,等待闸门开启的那一瞬间。
因为奔腾的思绪不会轻易放过他——这是他现在的感觉。他试着在脑中逐一列出去年读过的书、从小到大教过他的老师的名字,还有洛杉矶道奇队每位球员的姓名……然而破碎扰人的画面不断闯进脑海,打断他的思考。他总是看见摩根·斯洛特在半空中扯开一个大洞,看见阿狼的脸孔在水底漂荡,手臂浮在水面,像一大株杂草。他看见杰瑞·布雷索的身躯在配电盘前扭曲震动,熔化的眼镜覆在他的鼻梁与双眼上。他看着某个男人的眼珠转变成黄色,双手化成兽爪,汤米叔叔的假牙在日落大道的水沟里闪闪发光。他还看见摩根·斯洛特找上母亲,而不是他。
“阿狼?”
“给狗用的。”杰克沉稳地说,编着故事。人们永远想听故事。从那间他们窝了两晚的柴房赶来的路上,他早就准备好了。
或者说,尤其是在杰克变成猎物的时候。
“她要把我带走了。”阿狼温柔地说,“很快我们就会一起赛跑。真希望你也能来,杰克。”
“我不想喝。”杰克说。罐子里的液体就像从沼泽捞出的臭水,令人恶心。
赶回柴房的路上,他对着每辆经过的汽车举起大拇指,当然,没有一辆停下来。也许是因为他的眼神太过慌乱、太过惊狂。当然,他确实感到了那份疯狂。五金行店员借他看的报纸上,载明今天的日落时间是傍晚六点整。分秒不差。月亮升起的时间报上没写,杰克猜测,最晚不超过七点。现在已经下午一点了,但是晚上应该把阿狼锁在哪里,他迟迟生不出个主意。
“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阿狼说,“好东西。很多很多好东西——到处都是。阿狼会找到它们,我打包票。”
“噢,天哪。”杰克咕哝道。剥了皮的兔子腿看起来跟人类的肢体像得可怕。
一个巨大的身躯撞上门扉,接着就这么贴在门上。底下的门缝出现一双脏污裂开的廉价休闲皮鞋。
“中美洲有哪些国家?尼加拉瓜、洪都拉斯、危地马拉、哥斯达黎加……”
他用力关上门,杰克立时被封进一片黑暗中。
“又是臭臭的东西。需要水,杰克。干净的水。我去找,如果你太累的话。”
如果是那样,他心想,最好趁着现在还有点力气时试试看。
面对杰克,阿狼的整张脸——眼睛、牙齿、所有一切——光灿逼人。
“我去找。”阿狼说,“草地对面就有农场。嗷呜!那里会有水。你休息。”
连鞋子上都有害怕的味道,也未免太滑稽了。
杰克仍在努力适应阿狼所说的话。他得关在柴房里三天,不吃不喝。阿狼在外面,恣意游荡。
阿狼没有杀人。
太阳的轨迹如同杰克腕上的手表一样准确,早已滑下顶点,低垂在西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