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胡说八道。”杰克不舒服地说,觉得脸颊涌上一股热流。
“阿狼,不要!”杰克尖叫,“快住手!”
杰克往右看。阿狼距离他约莫二十码,头发黏在脸上,正辛苦翻动地上的石块。他身边就是那个瘦得像竹竿、有对大门牙的唐纳德·奇肯。唐纳德冲着他露出崇拜的笑脸,露出两颗壮观的门牙,像狗一样垂在外头的舌头淌下细细的口水丝。杰克赶紧别开视线。
啊,阿狼,因为她是我妈妈啊——
“当然,他吓到了,变得暴躁得不得了。你看过《叛舰喋血记》吗?他就像亨佛莱·鲍嘉在里面演的那个舰长,整整一个礼拜都神经兮兮的,直到他们出现为止。前一个星期加德纳还像个恐怖大魔头,等他们一出现,又立刻变得温文儒雅、彬彬有礼。谁晓得,他吓得屎都拉在裤子上了。也就是那个星期,他把本尼,伍德拉夫从三楼的楼梯顶踢下去,只因为他逮到本尼私藏超人漫画。本尼昏迷了三小时,一直到晚上还搞不太清楚自己叫什么名字、人在哪里。”
催促着他的不只是日渐委靡的阿狼,此时的他想起莉莉便焦心如焚,当他被软禁在阳光之家、跟着大家高喊哈利路亚的同时,莉莉正孤单地留在新罕布什尔,一寸寸迈向死亡。
“抓住他,赞美耶稣!”
“嘘——杰克。阿狼明白。此时此刻。”阿狼露出凄惨衰弱的微笑,握住杰克的手。
呆坐在忏悔室中,杰克沉思着费尔德可能对他说过的话……不对,费尔德的确跟他说过那些事。
阿狼继续挣扎了一会儿,接着放松下来,任由他们将他推挤到墙上。杰克看在眼底,觉得阿狼好像被小人纠缠的格列佛。而桑尼终于流露出对阿狼的恐惧。
阿狼挣扎开来,漫无目标地大肆攻击。加德纳退向后方,冷冷看着。阿狼一个膝盖顶上凯西肥凸的肚皮,凯西呕出一口大气,跌跌撞撞往后退,不久又扑上前。过了一两分钟,阿狼的气势减弱……最后变得疲软无力,杰克爬起来,愤怒地哭着。他试着冲向那群白色高领毛衣军团——他看见他们抓住阿狼,凯西对着阿狼消沉的脸颊揍了一拳,他的鼻孔顿时涌出鲜血。
中午时分,阿狼归于平静,一瞬间杰克有个感应,他确信加德纳已下令叫人将阿狼带出禁闭箱,以免他的叫声惹来不必要的注意力。费尔德出事后,加德纳势必得让阳光之家尽可能保持低调。
费尔德啧啧有声地对杰克丢了几个飞吻,接着他消瘦白皙的脸上散开一朵光芒万丈、灿烂无比的笑容。下一秒,他已经迈开白鹤般细长的双腿,大步大步全速跑向边疆农场尽头的石墙。
每天早晨,杰克登上阳光之家仿佛随时会解体的农场卡车,阿狼宿醉般颓靡地坐在他身边,杰克总藉机观察研究边疆农场。此时正值中西部多雨的秋季,整个边疆农场的地面全是湿湿糊糊的黏稠泥泞,前天还有个男孩偷偷咒骂它“黏鞋精”。
“不可以伤害牲口,你这坏蛋。”阿狼咬着牙说,“什么《圣经》这个《圣经》那个的——嗷呜!——只要你把《好农经》的六章都好好读完就会知道,你绝对……”
“我知道他叫的人是谁。”
赫克托的拳头很大。阿狼的手掌更大。
费尔德确实逮到了干部分神的空隙——起码撑了一阵子。佩德森、沃里克与一个名叫皮博迪的男孩正在闲聊泡妞的话题。皮博迪有张马一样的长脸,是外勤队的一员,目前暂时被调回阳光之家轮值一阵子,因为赫克托,巴斯特被授予阳光之家最荣耀的任务:陪同阳光,加德纳到曼西市去。费尔德争取到一个很好的开始,直到有人惊慌地尖叫:
“那好,把他送进禁闭箱。”加德纳说,“等你听到他惨叫时,也许你又会回心转意了,帕克先生。”
“你的头还痛吗,杰克?瘀血的地方看起来好一点了。嗷呜!”
一阵怒吼响起。杰克抬起眼睛,摇摇头,想要甩干净昏花的视线。赫克托转身看见阿狼挺身上前保护杰克,他的上唇抽紧,头顶灯光照在他的圆框眼镜上,反射出诡异的橘色光束。
“阿狼,我对不起你。”杰克满怀歉意。阿狼的模样变得好奇怪——太苍白了,整个人好像缩了一大圈。
阿狼一掌吞没了赫克托的拳头。阿狼使劲一捏。
只要阳光·加德纳开口,他们也会干出同样的事。他们会喝下毒液,然后抓住我和阿狼,将毒液灌进我们的喉咙。费尔德说得没错——这群人在我脸上看见了某样东西,那是魔域赐予我的东西,而且,也许他们真的多少有点爱我……我猜,这就是让赫克托·巴斯特那么火大的原因。那个可怜虫,从来不知道爱的滋味是什么,他不习惯这种感觉。所以说,好吧,也许他们真的有些爱我……可是他们对加德纳的爱远远多过我。他们一定会下手,因为他们都疯了。
加德纳走向阿狼,经过杰克时顺手推了他一把。那手劲是熟练皮鞭的人才有的力道。杰克踉跄着扑倒在莫顿身上,莫顿吓得尖叫,一溜烟逃开,好像杰克身上有传染病似的。缓缓地,阿狼再度开始挣扎——然而就算他再怎么壮,也很难抵挡六个人十二只手。或许,在他变身完成后,就不是这种情况了。
杰克飞快往旁边一看,发现大门敞开,桑尼已不见踪影。所有男孩全都离开座位,贴向墙边,竭力远离阿狼,脸上写满敬畏与恐惧。恍如真人蜡像馆的场景依旧静止在忏悔室中央:赫克托·巴斯特双膝跪地,手臂往外翻,向上高举,拳头在阿狼的掌握之中,鲜血从阿狼的指缝问汩汩流出。几个人从门外挤进来。凯西、沃里克、桑尼,辛格,以及另外三个大块头少年。同时还有阳光·加德纳,他手中拿着一只外形类似眼镜盒的黑色盒子。
要是我们就直接冲出去呢?杰克大概第四十次这么想了。 要不要我就干脆对阿狼大喊一声:“冲啊!”然后我们就这么拔腿狂奔?往哪里跑呢?北边那道石墙后面的树林?到了那里,就离开加德纳的领地了。
唐纳德·奇肯嘎嘎叫了两下,这生锈般刺耳的叫声是他的招牌笑声,从表情看来,他完全不明白费尔德在谈些什么。
“上车!”佩德森发出冷硬的命令,他经过两人时,几乎正眼都不瞧上一眼……不过在走过桑尼身旁时,佩德森难看的表情,好像闻到了一坨屎。
阿狼,这是为了我妈妈,我妈——
阿狼身上的毛是不是又开始变多了?那么快?时间肯定还没到啊。当然月圆迟早要来——就像涨潮与退潮一样无从抵抗。
“抓住他!”加德纳喊道,“抓住他!抓住他,看在上帝分上!”他正打开那只黑色盒子。
五根粗硬的手指冷不防掐进他的颈背,把他整个人从椅子上提起来时,杰克脑子里转的就是这些事。他被扳过身子,迎上一股酸腐的鼻息,用这股臭气款待——如果你要这样形容的话——杰克的,是赫克多·巴斯特坑坑疤疤、死尸般的大脸。
傍晚工作队伍从农场上返回时,禁闭箱的门敞开,里面空无一物。楼上两人共用的寝室中,阿狼正躺在下铺床上,杰克进门时,他虚弱地对杰克微笑。
一堆手伸上来将杰克往后拉。他挣脱纠缠,转头查看,发现围绕在他身边的是那些平常与他一起在边疆农场上搬石头的男孩,他们的表情无不惊恐。
哔……哔……
当晚,男孩们如常到忏悔室集合,忏悔大会却取消了。安迪·沃里克大步走进来,粗鲁地宣布今晚忏悔取消,大家在晚餐前,可以有一小时“自由交谈、联络感情”的时间。说完,又大步踱了出去。
费尔德·詹克洛在他左手边——他就是那个有美人尖、小手像荷兰瓷一样精致苍白的男孩。杰克和阿狼被关进阳光之家的头一个星期,杰克和费尔德就成了好朋友。
“好吧,杰克。”阿狼说。
即便卡车已经轰隆隆开动,杰克还是能听见阿狼的呐喊。即便两辆卡车的消音器都只像两片又小又不中用的铁贝壳,引擎刺耳的呼号仿佛战事来袭,但阿狼的叫喊声从未淡去。杰克与阿狼之间已逐渐开始灵犀相通,就算杰克正在田里与其他少年一起工作,他始终听得见阿狼的哭喊。然而就算明白这些尖叫声只存在脑海中,对于现实依旧于事无补。
加德纳走出忏悔室。
“拜托,太恶心了。”杰克满脸通红,“我是说——”
一切全凭脚力,单纯容易。一定要试看看。总比在阳光之家里设法进入魔域好一些。而且——
该死,好像真是这样;杰克觉得,那个可怜的、脑袋有问题的唐纳德·奇肯可能真的爱上他了……而且或许唐纳德不是唯一一个爱上他的人。杰克发现,自己奇怪地想起那个让他搭便车时要求带他回家、最后答应让他在曾斯维尔的购物中心附近下车的人。是他先发现的,杰克心想,无论我身上出现了什么新的特质,也是那个人先发现的。
“杰克?”阿狼脸上突然浮现惊恐的表情,“杰克?杰克?”
“我家那两个老的干了什么事你知道吗,杰克?他们把我写的信影印一份寄给阳光·加德纳,然后再写信告诉我:‘都是为了你好’,接下来发生什么事,你猜?这回该轮到费尔德,詹克洛住进禁闭箱啦,真是多谢我爸妈的好意!”
“他知道他们要来。就像每次州政府的视察员突击检查前他都会先知道那样。他把约束衣藏在阁楼,然后骗他们相信禁闭箱是晾干草的仓库。”
“还没到变身的时间,杰克。”阿狼的声音干千的,有点像甲虫脱下的外壳。这是病人的声音。
“不知道。”
“可是被关在那个又黑又臭的箱子里面,我开始变身了。嗷呜!真的。因为我好生气又好害怕。因为我一直大吼大叫。大吼大叫会让阿狼自己开始变身,如果叫得够久的话。”阿狼拨着自己腿上的长毛,“这会自己不见的。”
“抓住他。”加德纳重复呐喊,一边从扁平的盒子里取出一根发亮的针筒。那惺惺作态得近乎扭捏的笑容爬上他的嘴角。
“按住他,赞美上帝。”加德纳咬牙切齿露出残酷的嘴脸,将针筒刺进阿狼的手臂。
“我没办法告诉他什么他想知道的事。”杰克倏地转过身,无论魔域在他身上加诸了什么样的力量,他现在用的就是这股气势面对桑尼。桑尼往后退了两大步,遭受打击的脸上掩不住害怕的表情。他被自己的脚绊到,踉跄着跌向在一旁待命的卡车边上,假使那辆车子不在那里,他早就摔在地了。
到时候,辛格和巴斯特(杰克暗中将他们称为“恶霸双人组”)将无法开着阳光之家的卡车冲向他们;在十二月严寒的冰霜冻结大地之前,将卡车开上边疆农场只会让四个轮子深陷泥地。
哔哔剥剥,从他的手掌传出宛如细小树枝被折断的声响。
“此时此刻!此时此刻!”
门口传来桑尼·辛格的声音。用不着把话问完;他一眼便能看出是怎么回事。他微笑着掩上门,身体倚在门上,两手抱在干瘪的胸前,幸灾乐祸地隔岸观火。
杰克感觉到,在沃里克大摇大摆的架子底下,其实隐藏着害怕的神情。
“来单挑啊,臭屁眼!”赫克托·巴斯特大吼一声,来势汹汹地挥出一记扎实的钩拳,击中阿狼的右脸,阿狼往后倒退了好几步。唐纳德·奇肯嘶嘶地发出他刺耳的笑声,杰克知道,这种笑声通常意味着丧气,而非开心。
事情发生的时候,一切都来得很快。前一刻杰克还像平常那般听着费尔德,詹克洛一贯刻薄尖酸的狗屁闲聊,下一瞬间,费尔德已急急忙忙跨过湿黏的田地,跑向石墙。在费尔德行动前,这天就和阳光之家里的任何一个平常日子同样枯燥苦闷。天色寒冷阴霾,空气挟着雨水、甚至是霜雪的气味。杰克举目望天,舒展酸痛的背脊,顺便观察桑尼·辛格是不是在附近。桑尼热衷于骚扰杰克,他的手法通常都差不多,只有些微差别,像是踩杰克一脚,或是将他推倒在楼梯上。在餐厅里,杰克手中的餐盘曾经一连三餐被打落在地——后来他才学会要将餐盘紧紧抓住,像抱着婴儿一样护在怀里。
“拜托你别再说了。”杰克从头到脚难受到了极点。唐纳德对你有意思哦。
然而,魔域之中,或许会有一条生路。
“一堂也没有。”杰克说。
不出一个星期,杰克便明白,他和阿狼要逃离阳光之家,取道魔域将是唯一的办法。他愿意一试,然而他又觉得,他几乎愿意做任何事、冒任何险,只求能够避免离开阳光之家。
杰克说:“那些《主日周报》的家伙,最擅长抓人家小辫子,至少我妈是这样说的。”
阿狼、杰克,与其他和他们一样运气不够好的少年——这指的是阳光之家的大多数少年——每天必须到田里工作。年资比较深的人将那里称作“边疆农场”,它位于加德纳产业的尽头,从阳光之家要走上一英里半才能抵达。到了这个季节,田里已经没什么活好干,男孩们成天只是在那里搬运石块。今年最后的作物已经在十月中收成,然而就像阳光·加德纳每天早晨在晨祷会上说的,一年四季都会有捡不完的石头。
赫克托自信的笑容开始扭曲,随后凝固在歪斜的嘴角。下一秒,他哀叫起来。
杰克四面打量,用一种凄凉的幽默感暗暗打趣,假若这便是所谓的“自由交谈、联络感情”,那他还真想看看,要是沃里克要求大家“安安静静”过一个小时会发生什么情况。从十二岁到十七岁的三十九个男孩,此时坐在偌大的忏悔室里,盯着自己的手看,搔着身上的疮疤疥癣,愁眉苦脸地啃咬指甲。他们脸上都有种共同的表情——活像犯了毒瘾。他们想要听人忏悔;尤有甚者,他们渴望向人忏悔。
“那好。”桑尼仓促嘶哑的威胁听起来倒有点接近哀鸣,“好啊,好,随便你。”傲慢重回他尖削的脸上,“加德纳牧师还说,假如你拒绝,就要我告诉你,你那个好兄弟在禁闭箱里口口声声喊的都是谁的名字。你懂了吧?”
杰克替费尔德捏了把冷汗,费尔德已经冲过六排并列工作的少年,仍然没命奔跑着。虽然他所构想的计划被别人捷足先登,杰克却感到一阵胜利的兴奋,心中只期盼他能安然无恙地逃出去。跑啊!快跑啊!你这个贫嘴的杂碎!快跑,看在杰森分上!
“唐纳德对你有意思哦。”他说。
“你开玩笑的吧?”杰克说。
放手一搏吧。无论有没有魔汁。非试不可。
费尔德说:“你在这里人气可旺了,杰克。怎么说,我觉得就算你问的人是赫克托·巴斯特,他都会愿意帮你吹一下。”
费尔德再度发出一阵讥讽而受伤的笑声。
我们可以爬过去。要是我爬不过去,阿狼也可以把我丢过去。
“杰克!”他哀号,“杰克!杰克!”
“我一直大吼大叫,对不对?我忍不住。”
“一堂也没有!”费尔德得意地附和,跟着又是一阵挖苦而受伤的笑声——那笑声仿佛在说:你猜我八岁的时候学到什么?我发现原来我的人生都被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弄烂了,而且短时间内没有改善的迹象。或许永远都不会改善。虽然说这实在把我整惨了,但不代表它没有有趣的一面。你懂我的意思吗,小傻瓜?
鲜血开始从阿狼指尖渗出。
“我会小心,杰克。”阿狼的声音已近乎狼嗥,“我——”
“嘿!嘿!有人逃走了!”
“牧师是从传呼机上知道这个消息的。詹克洛的样子活像被丢进微波炉里煮了四十五分钟的章鱼。他要回阳光之家,可能要好一阵子以后了。”
六个人一拥而上,抓住阿狼。阿狼侧过身,松开一条被捉住的手臂,往外一推,沃里克倏地飞出去,撞在墙上。有人放声大叫。
他一边说着,一边抓住杰克的手箝紧,一下下掐着。痛苦难耐的杰克禁不住呻吟起来,赫克托露出得意的笑脸。他这一笑,口中吐出的臭气又更浓了。
费尔德将鼻涕吸回去,脸皱了一下,歪过头,将口水吐在田里。
费尔德也一样,如今他也消失了。杰克想着,望着忏悔室另一头,阿狼忧郁地窝在座位上。他打了个寒颤,觉得自己的双手好冷、好冷。
“好吧。”阿狼静静说道。他放开赫克托的手,那只手简直惨不忍睹,好像被揉皱的纸风车。赫克托的手指七零八落,四处歪扭,他哀号着,将受伤的手抱在胸前。
他的语句逐渐模糊,泪水在溃堤边缘。
那一记钩拳强而有力。照这种情况来看,这场架应该到这里便要画上句点。然而对赫克托·巴斯特来说,不幸的是,这是他最后一次击中对手的出拳。
他会有这种感觉,其实说不上什么具体的理由。除了脑海深处隐约幽微的低喃似乎在暗示他,阳光之家里的恶劣情形,到了那边只会加倍严重。这地方说不定是所有世界中最糟糕的地方……就像苹果肉里一块溃烂之处,导致整个苹果一路烂进核心。总而言之,阳光之家本身就够糟了,除非必要,他对于这地方在魔域中的相对之处,完全没有一探究竟的欲望。
耳闻关于约束衣的事情时,杰克感到震惊,至于禁闭箱呢,虽然他已亲眼见过——一个丑陋的大铁箱,摆在阳光之家的后院,活像被抛弃的诡异电冰箱——他却无法相信加德纳真的会把男孩关进那东西里。他们一边在农场上搬运石块时,费尔德费了许多口舌才渐渐使杰克相信。
赫克托·巴斯特跪倒在地,满脸泪水,呼天抢地。阿狼依然握着他的拳头,赫克托的手被拉得高举在半空,他跪着的模样,仿佛正在行纳粹礼的法西斯分子。阿狼的手臂坚如磐石,脸上却没有一丝费力的表情;除了那对怒火中烧的眼眸,他的表情近乎平静无波。
费尔德沉默半晌。
“阿狼,小心!”
低沉的咆哮在阿狼的喉头滚动,流淌的唾沫沾满下唇,他开始往前移动。赫克托也向前迎战。人群急忙倒退散开,让出打架的空间,椅子被撞倒,四散在亚麻油布地毯上。
从上次阿狼变身结束以来,应该只过了十七天;杰克突然很想冲向窗边探看天空,寻找月亮的踪影,确认自己没有算错日子。
或者要阿狼赤手空拳将铁丝网扯破。杰克并不愿这么想,但他很清楚,阿狼有足够的力气……只要他开口,阿狼一定愿意去做。那会使阿狼的手受伤;不过话说回来,待在这里,阿狼受到的伤害反而更严重。
费尔德不在,那是因为他们杀了他。他们全是疯子。谁说疯狂的人不吸引人?看看南美洲那个疯狂小镇发生过的事吧——当那个戴着太阳眼镜的男人,要求镇民喝下紫色的果汁,他们说,好的,牧师,然后一口饮尽。
“那是费尔德·詹克洛哎。”唐纳德·奇肯咕哝道,再度发出咳嗽似的嘎嘎笑声。
杰克撇过视线大叫。
他快死了,杰克心想。不对,他纠正自己:打从为了逃离摩根而来到这个世界的那一刻起,阿狼便在一点一滴地死去。现在死神只是加快了他的脚步而已。太苍白了……太单薄了……可是……
“他们在《主日周报》上读到关于阳光之家的报道。”费尔德告诉杰克,“然后写了张明信片给我,上面说,上帝将会惩罚说谎者与报道不实新闻的记者,让他们承受火湖的煎熬。我回信给他们——厨师鲁道夫替我把信偷渡出去。鲁道夫这家伙不错。”他停顿片刻,“你知道费尔德,詹克洛对好人的定义是什么吗,杰克?”
不过在杰克还没完全准备好之前,费尔德·詹克洛率先发难了。
“……绝对不可以伤害牲口!”
噢,对了,杰克,当我们担心坐在这里是件多危险的事情的时候,令堂不知过得如何?B级片女王、甜心莉莉最近好吗?又瘦了吗?身体不舒服吗?当你待在这诡异的监狱里逐渐生根时,她是不是终于开始感到病魔尖利的牙齿一口一口咬进她的身体?摩根是不是已经带上他的电击棒,准备好助病魔一臂之力?
我要杀了你,你这个烂人,杰克发狂乱想,杀了你,杀了你,杀了你。
赫克托信心满满地逼近阿狼,巨大的拳头抡在胸前,又出了一记钩拳。这一回,阿狼抬起手臂往前一伸,接住赫克托的拳头。
“费尔德·詹克洛从来不拿阳光之家的蠢蛋事迹开玩笑。”费尔德一脸严肃,“他很有钱,可是他一毛钱税金都不用缴,简直就像恐吓过当地的教育局——我是说,他们怕他怕得要死。教育局里有个女人,每次走出阳光之家,都像脚底抹了油似的,一脸想要对他打个驱魔手印的样子——就像我刚才说的,他似乎永远都知道教育局的人什么时候要来突击检查。那时候我们就得把整个阳光之家从头到尾打扫干净,杂碎巴斯特会把约束衣收进阁楼,然后禁闭箱里会塞满从谷仓搬过去的干草堆。教育局视察员来的时候,我们总是乖乖坐在教室里。打从你登上这艘印第安纳州的‘爱之船’之后,你上过几堂课呢,杰克?”
“怎么一回——”
费尔德促狭地笑了笑。
“阿狼,你还好吗?”
禁闭箱里的阿狼疯狂捶打着内墙的铁板,咆哮着,嘶吼着,哀求人们释放他。
他告诉杰克,当初是他的父母将他送进阳光之家的。他父母笃信基督教重生派,无论何时,只要“七百俱乐部”节目里的任何一人开始祷告,他们必定会随之跪在客厅的地板上。这两人从不了解费尔德,费尔德天生就是与他们截然不同的人种。他们认为费尔德必定是魔鬼的孩子——一个具有共产倾向、激进人道主义的畸形小孩。费尔德第四度离家出走遭到逮捕时(逮捕他的人,不用说,就是弗兰克·威廉斯),他们因而来到阳光之家——这个理所当然他们会将费尔德送去的地方——并一眼就爱上了阳光,加德纳。在这里,他们这个聪明、叛逆、惹是生非的儿子替他们带来的种种困扰,全将迎刃而解。阳光·加德纳将带领他们的儿子走上通往上帝的道路;阳光·加德纳将让费尔德体悟自己过去犯下的错误;阳光,加德纳将把费尔德从他们手上接过,并且不再让他在安德森市的街头游荡。
费尔德受伤地笑了笑,第三次。
“我跟牧师还在曼西市的时候,你那个老爱找茬的搞怪朋友被送进医院去了。”
“加德纳说,如果我跟他交换条件,就放你出来,”杰克说,“可是我做不到。我想帮你,可是……阿狼……我妈妈……”
然后呢?
“你用不着那样!”杰克说。
当杰克遵照阳光之家的作息,跟着被分作两列的队伍,准备坐上卡车,前往边疆农场工作时,禁闭室里阿狼的尖叫声依旧持续。队伍行经禁闭箱时,杰克多么想伸手捂住耳朵,但他忍住了。那些哀号声啊,那些语无伦次的啜泣。
你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阿狼兄弟。
“就是一旦收了钱,就老实替你办事的人。”费尔德挖苦地、受伤地笑了笑,“只要花两块钱,鲁道夫就愿意替你偷渡信件。所以我回信告诉他们,假如上帝真如他们所说,那我希望阳光·加德纳会记得替自己准备一件防火石棉大衣,因为他是个说谎不打草稿的伪君子。《主日周报》上报道的每一件事——那些关于约束衣或‘禁闭箱’的种种传言——全都是真的,只不过他们没办法证明。那家伙是个疯子,杰克,不过他是个聪明绝顶的疯子。要是你还傻乎乎地搞不清楚状况,只会让你跟你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阿狼兄弟死得更难看而已。”
费尔德·詹克洛没有出席。
没人提起费尔德·詹克洛。仿佛那个在阳光,加德纳传道时偷偷扮鬼脸,精致的手白皙得如同荷兰瓷的少年从来不曾存在过似的。杰克发现,必须极力忍耐才有可能克制自己站起来对满屋子人尖叫的冲动。他开始思考,他这辈子第一次如此认真地思考。
阿狼全身抽紧僵硬,他的头往上一甩,凄厉长嗥。
“阿狼,住手!够了!”
“你这个无耻的骗子。”杰克说,“费尔德已经——”
“整个阳光之家都是他精心设计的大幌子。”那时候费尔德这么告诉杰克,“简直就像替自己弄了张专门坑钱的执照。整个中西部都能收听他的传道广播节目,他的电视节目更是几乎全国的有线电视和独立电视台都会播放。我们是他的傀儡观众。我们在广播上听起来很棒,在电视上表现更棒——当然,要扣掉洛伊·奥德斯菲挤青春痘的画面。凯西会帮他的忙——他是加德纳的御用节目制作人。凯西录下每天早上晨祷的声音,拍摄每天晚上晚祷的画面,然后经过剪接,把这些声音和影像组合起来,接得天衣无缝,让加德纳看起来活像比利·格雷厄姆,而我们这群人听起来就像职棒世界大赛在扬基球场上观赏第七场比赛的观众。不过凯西的绝活可不止这些。他是这方面的天才。你注意到寝室里的窃听器了吗?那是凯西装的。所有声音都会送进他的控制室,而穿过加德纳的私人办公室是唯一进入那间控制室的通路。要有人的声音才会启动窃听器,所以他不会浪费任何一卷录音带。凡是录到任何可疑动静,他都会向阳光·加德纳报告。我听说过,凯西在加德纳的电话机上装了个蓝色盒子,让他可以打免费长途电话。不止这样,我他妈还知道凯西从外面的电线偷偷把有线电视接进来。你信不信伪君子牧师先生会在辛苦工作一整天,把耶稣基督推销给大众之后,回到阳光之家舒舒服服躺在椅子上,享受电影频道两片联播的电影特辑?我信。这家伙就跟每天啃麦当劳汉堡的普通美国人没什么两样,可是杰克,在印第安纳州,每个人都爱戴他,就像他们爱戴高中篮球明星那样。”
“这个傻大个终于肯跟我单挑了,”赫克托笑了起来,“嘿,好啊!我最喜欢单挑了。来啊,鼻涕脸。有种就放马过来!”
当杰克随着男孩们的队伍前去参加早祷课时,阿狼仍在禁闭箱里尖叫。阳光·加德纳的目光嘲弄地锁在杰克苍白虚脱的脸上,像是在说:何妨现在就告诉我呢,帕克先生?
那里可能会有围篱。
杰克感到一阵恐怖的寒意。
赫克托,巴斯特揍了他。杰克四肢摊开趴倒在地,他身边的男孩们如受惊的鸟群四散而去。某处,唐纳德·奇肯发出粗鲁的笑声。
“我说够了,别打了!”杰克瞥了一眼刚进门的人群,随即冲向阿狼。
喀!
毫无预警地,费尔德放下原本正在搬动的石块,挺起身子,迅速左右张望一下,确认没有任何干部在注意他,于是转过头对杰克说:“不过现在呢,亲爱的,”他说,“这鬼地方一点都不好玩,我真的要闪人了。”
杰克望着这些沮丧、疲惫、内向、空白的脸孔——并想象当阳光·加德纳走进忏悔室时,这些脸孔将如何激动发亮——假如他此时此刻出现在大家面前的话。
冷不防桑尼·辛格出现在杰克身边。
这话不是对我说的,杰克这么想。他是对整个房间里的人说的。他要让大家以为,费尔德还活在世上。
“加德纳牧师在办公室等着听你忏悔,他要你现在就过去,鼻涕脸。”他说,“他要我告诉你,只要你说出他想听的话,他会当场把那个傻大个从箱子里放出来。”桑尼的语调柔软,脸上却透出危险的气息。
“……绝对……”
“再告诉你另一件事。他在晚祷课上说的话不是开玩笑。跟《主日周报》的记者们说过话的人全都消失了——起码是那些倒霉被他抓到的家伙。”
“我要把他关进禁闭箱。”等到阿狼终于支撑不住、跪在地上时,加德纳慢慢转过头,看着杰克,“除非……也许你愿意改变心意,跟我说我们什么时候认识的,帕克先生?”
那就从底下钻过去,或者——
可能是带刺的铁丝网。
正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可否请你跟我一起说,阿门。
“腾”开,当然了。那便是“然后”。他脑海深处的声音不断对他低语,假设他们能够离开阳光之家的领地,他们肯定会有翻身的机会。
“我跟你打赌,唐纳德铁定很乐意替你‘吹’一下。”费尔德喊了一句,“对不对啊,唐纳德?”
杰克垂下头,瞪着自己的脚趾,不发一语。充满恨意的泪水灼烧着眼睛。
杰克并不十分确定,为什么桑尼净搞些小动作,不干脆一次将他整垮。他猜测,也许是因为阳光·加德纳对他这新来的家伙有兴趣。他不想这么推测,这念头令他觉得可怕,却很有道理。桑尼·辛格之所以不敢乱来,是因为阳光·加德纳曾交代过他;而这又是另一个应该尽快逃出阳光之家的理由。
阿狼的两手两腿并非赤裸,上面覆着一层厚厚的绒毛。两个晚上前还不是这样的,杰克十分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