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别憋着气等他按喇叭叫你,”杰克说,“否则你可能会窒息身亡。”
阿狼也闻到那个白衣人的味道了……还有手枪的火药味。
桑尼(窃笑着):“他不太喜欢关在那里头吧,对不对?”
杰克尖叫得声嘶力竭,叫了许久,他觉得自己的喉咙一定会真的喊破。这时候顶着圆滚滚肥肚子的凯西也加入他们,这对他们来说是件好事,因为现在得三个人,凯西、沃里克和桑尼同时出力才能抓住杰克的手臂,将它固定在打火机的火焰上方。
“我……”阿狼睁开眼,又缓缓合上。他的笑容甜美得令人难以置信,他小心翼翼说清楚每一个字,仿佛这是全天下最重要的一句话。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把他的手绑回去。”他吩咐桑尼与安迪,“手绑起来,然后把这小杂碎的裤子脱掉。我倒想看看,用火烤烤这小杂碎的乌龟蛋,会发生什么事呢。”
杰克笨拙地穿回内裤,然后抓起长裤的裤头,不小心失手又滑了下去,最后才又拉上穿好。
“哼,我要让你知道没什么好怕的,胆小鬼。”乔治潇洒地说,“只要你对上帝的信仰够坚定,天底下就没有什么值得害怕的事!”
如今,死神已在近处等候,而他即将举步与月亮同行,追随月亮的脚步令死亡变得不再那么难以接受——几乎是神圣的、遵从天命的——于是阿狼坦然承受,他将要高兴地迈开脚步。再也无须挣扎,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百分之百!”洛伊急促地说道,“我不算真的看到,我太矮了,不过巴士德·欧茨就站在最前面,他说那个脑袋有问题的大块头老二粗得跟阿克伦市的消防栓一样。那是他说的。”
不只是因为楼上的骚动,也不只是因为警车就快到了。因为他还知道,阿狼已经逼近了。他的直觉嗅到阿狼的气息了……而他不喜欢这种情况。阿狼,搞不好我们有机会打赢这场仗!搞不好真的有机会!
“——好像一群疯狗被放出来乱咬人似的!”
凯西坐在装了滑轮的椅子上,他惊叫着向后滑,播音系统将他可怕的尖叫声放大无数倍。控制室里宛如卷起一阵碎玻璃风暴。阿狼降落在倾斜的控制台上,凶悍的眼神炯炯发光,他半爬半滑,长长的脚爪不经意地拨动控制台上的键盘与拉杆。大型盘带式录音机开始转动。
“我听到声音。”加德纳说,“凯西,去检查厨房和忏悔室有什么动静。”
阿狼气喘吁吁、摇摇晃晃地逼近桑尼。桑尼将枪口对准阿狼,开火,结果只发出一个微弱的、干干的声响。桑尼的笑脸垮下来。
一瞬间,杰克脑海中爆发出一句充满能量与活力的呐喊:
阿狼纵身一跃。赫克托·巴斯特刚好来得及将打了石膏的右手举起,挡在喉咙前方。喀嚓一响,一股碎石膏的烟雾卷上来,阿狼咬破了石膏壳——连带将里面的烂拳头也咬掉了——赫克托感到一阵刺痛。他傻愣愣地看着消失的右手。鲜血白手腕喷射而出,他的白色高领毛衣全浸在温热的血液中。
“别管那么多了。”加德纳说,“那东西是魔鬼,他们两个都是,毋庸置疑、天经地义,反正只要那个傻大个一出现,就开枪打他,两个都打。”
“这是什么东西?”
在新进少年进行登记手续的大厅楼上,有个小小的办公室,能够使用这办公室的人,就只有那群被阳光·加德纳称为“学员助理”的恶霸。
当阳光爬过禁闭箱的小铁窗,逐渐升高,耀眼的光线变成饱和的红色,阿狼感觉到,一切正要开始启动。现在要追随月亮还嫌太早,她孕育的能力尚未达到周期顶峰,这将使阿狼受伤。然而这一切必然要发生,狼族所有成员尽皆如此;一旦被欺压得太深,被逼迫得太久,无论是否在对的时间,狼族终将走上这一步。阿狼已经压抑太久,完全是为了符合杰克的期望。在这个世界里,阿狼为了杰克,演出了一个伟大的英雄角色。隐约间,杰克也许会有些微感应,然而阿狼的付出之深、牺牲之大,将是杰克终其一生也无法彻底体悟的。
桑尼·辛格得意地大笑,他走向阿狼,又补一枪。他两手合握住枪柄,肩膀因为后坐力震了一下。厚重的硝烟凝结在枪口。阿狼用四条腿撑起身体,挣扎着,用后腿站起来。一声混着痛苦与愤怒的凄厉长嗥压过了扩音器里播放的阳光·加德纳的演讲。
“走吧……你快走吧……”
“最后一次机会,小鬼。”
楼上隐约发出一阵东西砸碎的噪音,伴随着一声刺耳的叫喊。桑尼、沃里克、凯西三人紧张地往上瞧——那模样就像是三个躲在防空洞里的家伙,聆听着头顶上的警报声越来越响。
桑尼·辛格从阳光,加德纳的椅子上跳起来,绕过桌子,来势汹汹地冲向杰克。他抡起拳头,尖细猥琐的脸上写满愤怒。桑尼作势攻击杰克,却被块头更大的沃里克拦下。烦忧的神情出现在沃里克脸上,仿佛在说:这下麻烦大了。
阿狼走上他的道路了。
加德纳将手枪交给桑尼。
被塞在手工组装焊接、粗陋的禁闭箱里,阿狼犹如尚未气绝却被装进铁棺材中活埋的受害者,在自己的惨叫声中度过整整一天。他的拳头在墙上捶出血来,两脚拼命踢着上了两道门栓、形状活像荷兰铸铁锅盖的门板,直到强烈冲击的痛楚沿着两腿往上爬,令他的下腹疼痛难耐。他明白,再怎么拳打脚踢都没有用;他也清楚,就算喊破喉咙也没有人会因此放他出来。但他就是停不下来。关在狭小的空间里,是阿狼最最无法忍受的事。
“我不知道牧师人在哪里,不过我想他一定会希望你过来一趟。出人命了。死了好多小孩。”
阿狼柔软灵活的行动变得僵硬笨拙。他的右肩向前垮下,撞上墙壁,将鲜血溅到墙上,撞下一幅阳光·加德纳戴着圣帽的照片。
鲁道夫没有回答欧文森,等到他走上二楼,他几乎开始拔腿狂奔。这年头在印第安纳的日子不好过,工作机会少得可怜,而阳光·加德纳总是能用现金付他薪水。
桑尼将受困而举棋不定的视线转向杰克。他半举着手枪,有一瞬间,杰克觉得桑尼真的会开枪打他。
阳光·加德纳依旧抨击着共产主义与人道主义,挞伐那些主张祷告仪式应当永远离开公立校园的魔鬼附身者。
弗农·斯卡达瞠目结舌,下巴垂到胸口。
加德纳的办公桌上放着一个电子钟。杰克瞄了一眼电子钟,再将视线转移到沃里克脸上。
他手指扒过那一大串钥匙,捡出其中一支。
“嗯,你做得很好。”杰克的眼泪滚落脸庞。他好难受。他将阿狼疲惫、毛发蓬乱的头抱在怀中,放声哭泣。
“再不久我得出发去曼西市了。”他说,“当我见到摩根先生时,希望能当场报告点新消息给他。所以你最好从实招来,杰克。替自己省点罪受吧。”
桑尼举起点四五手枪。枪口看起来宛如奥特莱隧道的洞口那样幽深巨大。
“老天,看看这个!简直就像有人拿着切肉机到处乱砍!你们派几个人去厨房检查看看!”
你好,斯洛特先生。但愿没有打扰您。本地警察又给我送来一个新的男孩——事实上,是两个男孩。不过我只在意脑筋比较好的那个。我似乎认识他。或者说……呃,我的另一个自我认识他。他告诉我,他叫杰克·帕克,可是呢……什么?你要我形容他?好的……
桑尼转回头,想要举起手枪。杰克一反手,又将电子钟砸向桑尼的嘴角。桑尼的嘴唇被电子钟豁开,宛如一朵灿烂的笑容。喀的一声,他的牙齿应声断裂。他的手指扣下扳机,子弹射中他两腿间的地面。
“特姆金。一百零六美元整。”信封被丢进档案箱,与其他记录完成的信封袋堆在一起。
“给我闭嘴,否则我杀了你。”桑尼咬牙切齿。
阿狼是一块逐渐褪淡消解的水晶。越来越淡……越来越模糊……
“他们闯进大门——”
“——共产主义者!”阳光·加德纳的声音传送出来。音量控制阀被推到最底,高分贝的播音淹没了凯西的惨叫,也掩盖了沃里克的叫喊,沃里克正大叫着:“开枪射他,桑尼,射他啊,快开枪射他!”然而加德纳的话语并不孤单,凯西设置在外头的麦克风收到一大队警车响着警笛、转进阳光之家车道的声响,成为衬底的背景音效,犹如来自地狱的乐音。
“不!”阿狼似乎正使出身上最后一点力气,想要撑起身体。
阿狼一跃而入,四肢着地,他经过唐纳德·奇肯身边,几乎看都不看一眼,转眼已奔向走廊。
气球往上升。
他想着,阿狼和月亮赛跑去了。这想法糅合着哀伤与胜利的感情。
“现在,杰克,告诉我。你拥有‘迁移’的能力多久了?那个黑鬼现在人在哪里?你老娘知道多少事情?你还把这些事告诉过谁?那个黑鬼又跟你说过些什么?我们就先从这些问题开始吧。”
桑尼连扣两次扳机。枪声在密闭空间中震天响。枪口对准的不是阿狼,而是杰克。然而子弹却撕裂了阿狼的肉体,因为当时他纵身一跃,挡在枪口与杰克之间。子弹贯穿而出时,杰克看见阿狼的体侧开了两个鲜血淋漓的破洞。两颗子弹粉碎阿狼的肋骨后转向,失去击中杰克的机会,他只感觉到一阵疾风擦过左颊。
“你知道!你明明就知道!你这个天杀的同性恋兔崽子!”
杰克跪下,将阿狼翻转过来。阿狼脸颊上的毛发以诡异的速度渐渐淡去,仿佛一串间隔定时摄影的连续照片。他的眼珠又变回浅浅的榛木色。在杰克眼中,阿狼看起来无比疲惫。
“艾贝森。两百四十美元三十六美分。”
不知道多久前,楼上的躁动就已平息了。
杰克察觉加德纳桌上还有几件他感兴趣的东西:那两个标明杰克·帕克与菲利普·杰克·阿狼的信封,还有他的背包。
加德纳重重掴了杰克一耳光。
“听起来不少。”凯西回答,“还有一段距离,不过是往我们这边来的。我很肯定。”
“我现在没空跟警察打交道,楼上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也没空处理,”他说,“与摩根·斯洛特会面才是第一要务。我要去曼西市。桑尼,你和安迪跟我一块去。我先去车库开车,枪给你,看好杰克。等你听到我按喇叭了,再出来找我。”
桑尼朝阿狼身上开了第四枪。子弹穿过他的左臂。血滴与碎骨如细雨纷飞。
“该死的——”
“牧师叫你别烦他了,”桑尼说,“你没听见啊?”
乔治·欧文森站在厨房门口将近五分钟了,他不断试着鼓起足够的勇气将门打开。搔扒声已经停了好一会儿。
仿佛过了永恒之久,加德纳移开打火机,盖上盖子。豆大的汗珠覆上他的前额。杰克急促喘息。
唐纳德摇摇头,再度发出一串驴子般的笑声。
键盘又被敲了几下。桑尼用力按下“等于”键,计算机震了一下。
“看来赫克托说得没错。我想我们亲爱的好朋友杰克·帕克先生已经醒来了。”
砰!
“恶魔附体的人往往憎恨我们这种提供救赎的机构。”杰克听见阳光·加德纳说,“当他们体内的魔鬼即将死亡之际,会尖叫着挣扎出来的。快去吧,赫克托。”
“那个黑鬼!黑鬼!”加德纳尖叫,“帕克!巴卡!我管你怎么叫他!他在哪里?”
“它到了魔域,会变成什么?”
“又来了,这次你们一定也听到了吧?”
“杰克——”阿狼的声音微弱哽咽,只比哮喘大一点点……不过仍然听得清楚。
“恶魔被逼出来之前,总会先尖叫一番。”
“我爱你,杰克。”
“唐纳德,奇肯在厨房里笑得跟疯子一样!而且——”
门在阳光·加德纳身后掩上。
就算无聊到死也好,赫克托情愿付出一切,也要换回方才沉闷的忏悔大会。
“什么?”
“怎么啦,加德纳牧师?”杰克问道,“你看起来有点紧张呢。”
阿狼揪着桑尼的手臂,扭了一下。啵的一声,就像某个太过心急的小孩扯下烤火鸡腿的声响。一转眼,桑尼的手臂落入阿狼掌中。桑尼踉踉跄跄地逃开,血液自肩膀泉涌而出。杰克看见血淋淋的白色关节。他转开视线,有种想要呕吐的感觉强烈地涌上来。
唐纳德没有回答。马铃薯皮都削完了,他正站在烤箱旁取暖。他不知道接下来要干什么。他知道,正在举行中的忏悔大会就在走廊对面,而那里是他想待的地方——忏悔让他安心,而待在厨房里让他感到非常、非常紧张——但是鲁道夫没说他们可以离开。最好还是不要乱跑。
“要解你自己解。”桑尼老大不爽地对安迪·沃里克说,“我碰都不想碰他。他是个罪人,还是个同性恋。”
桑尼缩了一下,仿佛加德纳赏了他一巴掌。
阿狼在一楼沿着忏悔室与大门间的走廊狂奔,中途只停下来一会儿,推倒了抽屉柜,再轻松纵身一跳,抓住天花板上的吊灯。他像泰山似的抓着吊灯摇来荡去,直到吊灯从天花板上扯下来,小小的水钻与水晶撒得他满身都是为止。
“他妈的我才不管他说过什么!”沃里克口气一凛,这下他吐露出一个年轻孩子最害怕的事,“我们会被警察抓起来,桑尼!我们会被关进监狱!”
凯西的椅子滑到最后,停在隔开加德纳的办公室与控制室的玻璃墙边。他侧着头,有一段时间办公室里的人都能看见他惊恐突出的双眼。接着阿狼从控制台边缘跃下,他的头冲向凯西的肚皮……就这么一口气栽进去。他的下颚一张一合,就像一台高速运转的甘蔗收割机,血肉横飞,细小的肉块和鲜血喷溅在玻璃上,凯西的身体抽搐着。
“开枪啊,桑尼,快开枪打那个该死的怪物!”沃里克激动呐喊。
“我是阳光之家的皮博迪。”他说,“请你尽快带一队警察过来,人越多越好,威廉斯警官。地狱之门——”
阿狼低吼着、啮咬着。
桑尼撞上墙壁,弹了回来,咧开满嘴鲜血,冲着杰克微笑。他站稳脚步,再次举起手枪。
“哦,他们会告诉你,看淫秽书刊没有关系!他们会告诉你,不用在意我们的国家是否立法禁止在公立学校中祷告!他们还会告诉你,我们的国家有十六个众议员和两个州长公开承认自己是同性恋,这件事完全不用担心!他们会告诉你——”
这只是他心里的声音,杰克知道,然而这比他曾听过的任何一次呐喊都要深厚,充满威严。阿狼的叫喊犹如一把瑞士刀,在他朦胧的痛楚中划开一道清晰的痕跡。
一分钟感觉像两分钟;两分钟感觉像十分钟;四分钟感觉像一整个小时。三名奉加德纳之命留下来看守杰克的“学员助理”脸上的表情活像玩官兵捉强盗时被捉到的小贼。桑尼直挺挺地坐在阳光·加德纳的办公桌后——一个他梦寐以求、终于得以享受的座位。他手中的枪口稳稳指着杰克的脸。沃里克站在通往走廊的门口。凯西坐在明亮的控制室里,头上戴着耳机,面无表情地朝向另一边正对着漆黑教堂的玻璃窗,他并不看着什么,只是专心聆听动静。
“真要命,如果有的话,最好连原子弹都带来。”皮博迪说着,抽抽噎噎哭了起来。
阿狼的嘶喊穿过阳光之家的前庭,甚至传到较近处的农地。听见叫声的少年交换不安的视线,但也只是沉默不语。
赫克托拖着脚步离去,杰克听见声响,却不敢抬起头看。
阳光·加德纳再次打开打火机盖,大拇指轻轻停驻在打火机滚轮上,静候男孩们解开杰克的右手。
“桑尼!安迪!”凯西惊慌大叫,“他们更近了!警车!天哪!我们该怎么办?”
“是不是镜子?”
经过片刻沉寂。接着:砰!
“吉他拨片。”杰克勉强答道。他伤口的疼痛与火焰同样炽烈。
“我要回家了……”
杰克的目光离开钥匙,投向办公室左手边的门上——那是加德纳用来逃出去的密门,他知道。如果那里真的有条路——
杰克挣扎,但终究仍不敌众人之力。
外面传来警车声和车门用力摔上的声响;某个人要求另一个人小心行事,报案的孩子听起来吓坏了。
“打中……你了吗?他有没……”
加德纳叹了口气,将这最后一个信封丢进箱子,合上账本。
阿狼回过身……目光炯炯的双眸锁在赫克托·巴斯特身上。赫克托站起来,瞪着这头浑身是毛、两眼射出红光的怪物,突然觉得自己的两条腿好像空心的一样。他知道那怪物是谁……或者说,至少他知道,它曾经是谁。
忽然间凯西站起来,扯掉头上的耳机,打开对讲机开关。
“我觉得,应该先射这个人。”桑尼转过头看着杰克,口气像是终于得到一个重要的结论。他点点头,咧嘴笑开。
杰克!你在哪里?嗷呜!此时此刻!你在哪里?
“我上去看看发生——”
“把裤子穿上。”桑尼说,“你以为我们喜欢看你的东西啊?”
阿狼宛如被砍断的巨树,轰然倒地。
“耶林。六十二美元十九美分。”
安迪·沃里克像只受惊的小白兔,一溜烟逃走了。
第三样东西,是阳光·加德纳平常系在腰带上的钥匙。
这一刻加德纳才将注意力放在凯西身上,他眯细了眼,双唇紧紧抿在一起。
“来啊,安迪,”他说,“揍我啊。我不会闪。绝对让你命中。”
阿狼奔回厨房,他已来过此地,他四肢着地,这样能够跑得更快更轻松……忽然间,经过一扇闭合的门扉时,他想起来了。那个狭小的地方。进到那里感觉就像钻进一座墓穴。那股味道,那股又湿又重、黏在他喉咙里的味道——
“阿狼!”
赫克托·巴斯特发现大家全都心不在焉,这使他大为恼火,然而他无法集中大家的注意力,因为他并不确知什么地方出了错。某种毛骨悚然的预感掳获了阳光之家少年们的心神。他们的脸庞比以往更惨白,闪烁的眼神犹如犯了瘾头的毒虫。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杰克抱着自己,在这破败狼藉的办公室里,他的身体止不住地摇晃,悲怆哀泣着。
“桑尼!安迪!”凯西惊慌大吼,“我听到奇怪的声音!”
“他们真的像桑尼说的那样,在搞同性恋啊?”莫顿问。
“那是海伦阿姨送我的幸运符。”
皮博迪不等威廉斯把话说完便挂断电话。他爬到桌子底下,两手抱头。他开始热切地祷告,祈求这一切只是一场梦——他所做过最他妈可怕的噩梦。
“桑尼!安迪!”加德纳大吼,“把他的左手解开,拉出来给我。”
右手松开。左手松开。
时限就快到了。
“哦,是的,我知道。我确确实实知道。我知道这两个孩子的秘密,我知道魔鬼的秘密。”加德纳哧哧笑了一阵,弯下腰,将自己的脸贴近杰克面前一英寸。浓腻的古龙水味充斥杰克的鼻腔。尽管难闻,总比闻到自己的肉被烧焦好多了。
“那凯西怎么办?”安迪·沃里克问得嗫嗫嚅嚅。
禁闭箱的方向又传来一声狼嗥,所有人全往那方向望去。
电子钟上的数字跳了一下。
“那黑鬼在哪里?”
“他会来这儿找你,对不对?”阳光·加德纳说道。他点点头,仿佛杰克已经回答了这问题。
“他要敢再说一句话,安迪,你就打断他的鼻子。”桑尼说。
“杰克——”阿狼举起鲜血淋漓的手,轻抚杰克的脸颊。
忏悔大会让赫克托·巴斯特觉得无聊透了。这些废话他老早就听过了,听起来都像是邮购来的拙劣罪行。我从我妈的钱包里偷拿钱、我以前会在学校角落偷抽大麻、我们会把强力胶放到袋子里吸、我干了这个、我干了那个。尽是些小鬼的玩意儿,一点都不刺激,全都无法使他忘却脑子里不断嗡嗡共鸣的痛苦。赫克托想留在地下室,和其他人一起折磨那个姓索亚的臭小子。然后他们还可以拿那个大块头开刀——那个大块头,真没想到会让他把自己的右手给废了。没错,如果能够好好折腾他一番,那才叫真的大快人心。比跟这群大棒槌共处一室来得有趣太多了。
赫克托离开后,剩下的只有办公室里的环境音:椅子移动,轻轻擦刮着地板;一大串钥匙撞着阳光,加德纳的腰带,叮叮当当:档案柜的门开启,接着又关上。
加德纳的理智在这一刻断线了;杰克亲眼看着它发生。这男人茫然失措地坐着,过了半晌,接着他仔细用手背擦拭自己的嘴角。
“楼上发生怪事了!”
那是他自己的味道。他的肉体正在燃烧的味道。
加德纳说:“快去办正事吧,赫克托。要皮博迪去检查一下阿狼。”
桑尼敲下计算机键盘。
“总之快点带一大堆人过来。”皮博迪说,“还有一大堆枪。”
阿狼叫了一整天,当太阳逐渐低垂时,他总算停止叫喊。突然的肃静让少年们兴起不祥的预感。他们彼此相觑的次数更加频繁,其中蕴含的不安感更加浓烈,他们不时望向阳光之家后院光秃秃的空地正中央那座长方形铁箱。禁闭箱长六英尺、高三英尺——要不是西侧开了个方形小洞,上面钉上粗厚的铁网,否则这玩意看来十足是口铁棺材。现在里面是什么状况?人人都在猜想。甚至在忏悔大会上,这段平常每个人无不激情忘我的时刻,一切事情全遭遗忘,所有目光无不紧紧黏在忏悔室唯一的窗口,尽管那扇窗户面对的其实是与禁闭箱完全相反的方向。
“我不——”
“我有几个问题,而你非答不可。”加德纳说,“当然,摩根先生可以亲自拷问——噢,不用怀疑,他要得到答案是易如反掌的事!——但我宁愿不要拿这件事让他操心。所以说吧……你有这种‘迁移’的能力多久了?”
火焰又逼近一步。
“阿狼,不!”杰克哭喊着,使尽吃奶的力气站起来,冲向阿狼。半途中他踩到一摊血跡,一条腿滑跪在地,他再度爬起身。
从忏悔室夺门而出时,皮博迪踩到佩德森的血,摔得一脚跪在地上,他爬起来,沿着一楼走廊没命地狂奔,边跑还边呕吐,吐了自己一身。男孩们四处逃散,慌乱尖叫。皮博迪虽然慌,却仍记得一件事。他记得在发生“紧急情况”时,自己的职责是什么——虽说他不认为任何人会想象得到,发生的是“这种”紧急情况;他对加德纳牧师所谓紧急情况的想象,一直就是某个少年发疯了,或是拿刀砍了另一个少年这类的情况。
“克拉克。六十二美元十七美分。”
加德纳挺直腰杆,走到办公桌边拿起标着“杰克·帕克”姓名的信封袋再走回来。他从袋中取出拨片。
“我什么也没听到。”欧文森说。
鲁道夫开始害怕。那声音是从禁闭箱传来的——当然,按理说,他应该要认为那铁箱是用来晾干草的。不可能吧,他想,那个大块头被关进禁闭箱了——他们在讨论的那个大块头,早上和他朋友搞同性恋被抓到,已经关起来了。他那个朋友,就是昨天想贿赂他替他们把风、好逃出去的家伙。其他人说大块头在巴斯特对他开打前突然变得凶暴无比……也有人说他把巴斯特的拳头捏成了烂泥。怎么可能,这绝对是谣言,可是——
荷兰铸铁锅盖似的门板上端的铁栓断成两截。一时间,在禁闭箱体与门板之间敞开一道黑暗的缝隙。
“不!”桑尼尖叫着,“不,你最好别乱来!否则就把你关回禁闭箱,我可是这里的重要人物,我……我……呀呀呀呀呀!”
“什么声音?”鲁道夫正在双层烤箱旁,他抬起头。晚餐——十五个巨大的火鸡肉派——的香气一阵阵飘散出来。
“好臭……太臭了。”
“是。”凯西离去。
地下边。杰克在地下边。现在……地下边是哪一边?
地下边是哪里,杰克?是地下室!下楼来,阿狼!此时此刻!
乔治走到窗边往外看。黑暗中他几乎什么也看不到。禁闭箱看来不过是一块被阴影包围、更深一点的阴影。
玻璃窗炸裂,细小的碎片四散纷飞,阿狼从漆黑的教堂跳出来,冲进控制室。
加德纳的目光回到杰克身上。
“……爱你,杰……”
两条手臂像没了骨头似的软趴趴垂到膝头。酸痛酥麻的感觉又冒出来。
杰克!杰克!哦,杰克,好痛,我好痛——
“嘎!嘎!嘎!”
“闭嘴,鼻涕脸。”桑尼咒骂。
“退步太多了。”桑尼批评。
当杰克再次看清楚周遭的世界,阿狼正站在这曾经名为加德纳办公室的大屠杀现场中央,摇摇晃晃,他的眼眸是苍白的黄色,宛如即将熄灭的烛光。他的脸庞、手臂、两腿正逐渐产生变化——杰克看见了,他正变回原来的阿狼……于是,杰克明白这代表着什么。古老的传说中有件事情说错了,不是只有银制子弹能打倒狼人,虽然很明显地,狼人被击溃时的情况,传说仍是对的。阿狼正一点一滴变回最初的模样,他就快死了。
欧文森只摇了摇头。
“阿狼!”他大叫,“小心!小心,他手上有枪——”
“所以我们开过街角,然后他跟我说,他说——”
“你要去哪里?”欧文森的音调突然拔高,微微颤抖着。唐纳德·奇肯发狂似的削着马铃薯皮,将美式足球大小的马铃薯削成了高尔夫球,汗湿的头发黏在脸上。
“是的,赞美上帝。”沃里克答道。
“你应该知道牧师是怎么说的。”沃里克快速说道,“他以前说过的。电视台的人来的时候说的。他说不能给任何人看见约束衣。他们不会了解。他们——”
阳光·加德纳弹开芝宝打火机的上盖,露出被火熏黑的滚轮与油芯。
安迪·沃里克的手指在杰克身上摸索着,想要解开约束衣时,桑尼回到办公桌边。
然而凯西实在太慌了,根本停不下来:“——而且忏悔室那边听起来好像发生暴动了!每个人都在惨叫!听起来好像——”
阿狼将沃里克丢出去。沃里克的身体轻盈地凌空飞过,在桑尼扣动扳机那一刻,击中桑尼的背脊。子弹乱窜。击碎了盘带录音机的其中一碟转盘。阳光·加德纳高亢激昂的演讲画下休止符。扩音机播放出的只剩一串单调的低音频率。
“只不过,你压根不姓帕克,我说是不是,亲爱的孩子?你真正的姓是索亚才对吧?哦,是的,索亚。有个对你非常感兴趣的人物,很快就会来到这儿了。到时候我们会有一大堆有趣的事情能告诉他,你说是不是?”
已经过去六分钟了,他们虔心崇拜的教主仍未按下喇叭,向他们宣告从天而降的救星正要降临曼西市。
“把他的手指扳开。”
“你保护得很好,好阿狼——”
他抬起肌肉结实、原先是两条手臂的前脚,直捶向门板。门板应声爆裂,细小的碎片撒向通往地下室的楼梯。阿狼穿过裂开的门缝,没错,就是这里,这里就是那个窄小的地方,像一道咽喉;从这条路往下走,就能到达那个他和杰克只能乖乖坐着、聆听白衣人谎言的地方。
“阿狼,不要!”杰克觉得自己的心脏被用力拧了一下。他的心要碎了,原来,心真的会碎,他尝到那滋味了。
我的老天啊,赫克托心里直犯嘀咕。他右手的伤口开始对他发出抗议,而他的止痛药放在楼上房间里。忏悔室另一头,赫克托看见皮博迪打了个好大的呵欠,一副下巴快脱臼的模样。
杰克微微抬起头,偷窥这地下办公室的情况。加德纳与桑尼·辛格一起坐在办公桌另一头。加德纳对着桑尼念出一串串数字,每串数字后面都接着一个外勤队员的名字,按字母顺序排列;听见数字的桑尼便按下计算机,把数字加总起来。阳光,加德纳面前摆着一册账本、一个长形不锈钢档案箱和一叠凌乱的信封袋。当他举起其中一个信封,念出里面正面所写的数字时,杰克正好能看见他后方。墙上挂着一幅画,画里有两个快乐的小孩,手牵着手,雀跃地走在通往教堂的路上。画的下方写着一句标语:“我愿成为主耶稣的阳光”。
沃里克抓得并不紧,桑尼抽回手,往杰克脸上一掴。杰克的脸被打得甩向一边,他慢慢转回来。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小心啊……
“孩子们,”他说,“该是时候替这坏孩子的灵魂灌注点阳光了。把他的左手绑回去,解开他的右手。”
“阿狼……不想住在这个世界。”阿狼努力吸了口气,吸进他支离破碎的肺里。他艰难地挤出另一抹笑容。
“天哪,你那笑声让我听了想吐。”乔治说,“我床垫底下藏了一本新的《美国队长》漫画,如果你去外面瞧一瞧,我就借给你看。”
喀哒!对讲机开启。
“嗷呜!”他呐喊着,然而,对躲在一、二楼的少年来说,这是一声高亢、充满胜利感的长嗥。
“桑尼,”沃里克的声音有些卡卡的,“把他身上那玩意儿解开。”
“你们怎么不问问凯西警车现在距离多近了?”杰克问道,而沃里克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对讲机传出人声——弗兰克·威廉斯的声音——截断了原本嗡嗡作响的低频。他的声音听起来无比震惊,却又充满古怪变态的兴奋。
杰克瞪着加德纳,祈祷他像电钻一样疯狂的心跳没有表现在脸上,或是让他脖子上的脉搏变得更明显。假如阿狼已经从禁闭箱逃出来——
他取出银币,双眼喷射怒火。
“阿狼……听着,阿狼——”
“拜托,他才不会带你们一起走呢。”杰克突然开口。他稍微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他的语调平稳,毫不畏惧。
“它到了魔域里会变成什么?”
阿狼温柔地握住他的手。杰克感觉得到,阿狼手上的兽毛正逐渐融化。这种触感简直糟糕透顶。
门突然问朝内被撞开,猛烈的力道将铰链都扯断了,门板撞上墙,弹了回来,砸在一个叫汤姆·卡西迪的男孩身上,卡西迪被压得不能动弹。有个东西跳进忏悔室——起初赫克托心想,这真是我这辈子看过最他妈大只的狗了。男孩们大叫着从椅子上跳起来……接着一切动作又冻结在原地,他们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看着那个灰灰黑黑的怪物直立起来,身上还挂着衬衫和卡其裤残片。
“从什么时候开始,你有能力‘迁移’到魔域去?”
“那就对了,”杰克说,“打我啊,安迪。开枪射我啊,桑尼。警察就快到了,加德纳也开溜了,不久警察就会逮到你们三个,围着一具身上绑着约束衣的尸体。”他停顿一下,修正自己的说法,“一具绑着约束衣、鼻子还被打断的尸体。”
“有人在外面。”乔治紧张地说。
“我猜这小子又偷偷动了手脚。”桑尼说。
“再把他的右手抬起来。”加德纳下令。
“我们要一起走,呜……呜……我不走——”
“嘎嘎嘎!”
“已经过了四分钟,安迪。一个人进车库把车子开出来要花多少时间?尤其在他很急的时候?”
“别在这种时候烦我。”
加德纳看着杰克。一抹微笑在他脸上浮现,他的嘴角不自然地抖动,仿佛上面黏了根细线,正由某个生疏的傀儡师操纵着。
“抱歉,加德纳牧师。”
他听见外面有人发出凄厉的哀号,还有一阵木头砸断的声响,接着是一声野兽的吼叫,一开始的哀号戛然而止。
“你最好给我注意说话的口气,鼻涕脸!否则你铁定会后悔!”
“这两样是什么东西?”
“五分钟过去喽。”杰克说。
桑尼正要转身,杰克鼓足全身力气,将电子钟往桑尼头上砸下。塑料机壳喀嚓一声裂开。钟面上的电子数字开始闪烁不定。
这时杰克自以为能听见警车的声音了,也有可能,这只是他的想象。
“——说什么。”
沃里克已经打开加德纳的密门,正迟疑地一步步倒退着走上楼梯,惊骇的双眼睁得老大。
“回来!哪儿也不准去!”
“弹珠。你是怎么,瞎了?”
“好、好,随便,凯西也来。”加德纳随口答应,杰克心想,你们这些愚蠢的坏蛋,他在利用你们逃出去。多明显啊!他搞不好还会到日落大道贴张海报昭告天下他是如何利用你们逃出来的呢,偏偏你们的脑袋被蒙蔽得太彻底,连这么明显的事都看不出来。你们就这样一直呆呆坐着,等他按喇叭等上个十年吧,如果这里的食物和卫生纸够你们用那么久的话。
后来加德纳又说了些话,但杰克没听进去。自从“斯洛特”这名字出现在加德纳口中后,震惊便堵住杰克的耳朵——话说回来,有一部分的他其实并不惊讶。那一部分的他早就知道,这盘棋迟早会下到这一着。杰克推断,加德纳打从一开始就起了疑心,只是他不想拿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烦他老大。也有可能,他不愿承认自己连对杰克逼供这种差事也办不好。但怎么说他总归还是打了电话给斯洛特——打到哪里?东岸?还是西岸?就算要为此折寿杰克也渴望知道答案——摩根人在洛杉矶,还是新罕布什尔?
“您说的是。”桑尼附和。
那当然。狼族知道什么叫小心谨慎。狼族骁勇善战,出手时绝不手软,那是当他们必须如此的时刻……狼族深谙小心的意义。
砰!
阿狼笑了。
“——永远承受火湖的煎熬!因为圣经告诉我们——”
禁闭箱里发生什么事了?
“谁?”
“安迪,扁他。”桑尼说。
加德纳举起打火机。
“我听到有人的声音。”乔治说。
“它在魔域里是个玩具吗?”
啊,阿狼,他们又把你关进禁闭箱了,杰克哀伤地想。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全都是我的错……
砰。
“你说什么?有几辆?还有多远?”
“——地狱之门打开了。”他把话说完。
沃里克剥除杰克身上的束缚。那可鄙的约束衣、皮革绑绳与帆布呈现出可怕的渍褐色,沃里克捧在手中看了一眼,眉头紧蹙,接着快步穿过房间,将它塞进阳光·加德纳的保险柜。
这一次当加德纳移开打火机后,杰克的手上出现一个二十五分硬币大小的焦黑水泡。
唐纳德又笑了一阵。
乔治朝门口望去。声音。搔刮声。听起来像是这样。刮门的声音。像是想要进门的小狗。一条迷了路、无家可归的流浪狗。只不过,什么样的小狗,爪子会刮在接近七英尺高的门顶上?
加德纳起身。桑尼·辛格脸上挂着崭新的荣耀感,他走到加德纳的办公桌后坐下,将枪口对准杰克。
“这又是什么?”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你最好一个字也不要说,”沃里克喘着气说,“别出声,否则我也会动手杀了你。”
“杰克——”
安迪·沃里克从门边走向杰克坐着的地方。杰克被绑在约束衣里,长裤与内裤被脱下,堆在脚踝上。
“不要!”桑尼的叫喊又生气又受伤……而且隐含着深深的恐惧。
“他会来……但我想,他是进得来,出不去了。”
地下边。就在那扇门后面。此时此刻!
同时间,鲁道夫也开始盘算,假如他找新工作的时机尚未到来,他是不是该大喊“救我出去”了?
“你在说什么,我完全听不懂。”
这时桑尼,辛格走向门口。
他说,“哦,是啊,确实如此呢。你们说是不是啊,孩子们?”
时间的单位仿佛被拉长了。
又传来一声惨叫。某个沉重的东西——可能是前廊那座老旧的抽屉柜——砰的一声,被翻倒了。
乔治走向门口。
早告诉你赶快滚蛋回家了,杰克……现在,太迟了。
“现在,”加德纳将打火机举起来,好让杰克看见,“给我仔仔细细听清楚了,杰克。我要开始问你些问题,假如你回答得不够诚实、不够好,你以后就得担心,要拿什么‘家伙’去跟你男朋友幽会了。”
“——这烂摊子可大了。”杰克把话说完。
砰—砰!砰—砰—砰!
“它是不是个陀螺?旋转得很快的时候,就会消失不见?”
“阿狼,你回来啊,我爱你啊!”他觉得阿狼体内生出一道光晕,感觉像是阿狼正逐渐变成一株就要飞散而去的蒲公英……或者只是一抹幻影中的微光,一场即将消失的梦境。
“它会变成一架铁琴,还会自动演奏《疯狂节奏》。”
那里面到底怎么了?答案再简单不过。阿狼即将追随月亮的脚步。
杰克其实已经醒来好一阵子,只是他们尚未察觉。不过在他恢复意识之后还费了好长一段时间,才一点一滴想起自己是谁、发生了什么事——他呢,从某个角度来看,就像某个经历过一场激烈而漫长的炮战,最终于枪林弹雨中幸存下来的军人。遭到针头款待的手臂仍隐隐作痛。头疼欲裂的杰克,眼珠好像要跳出眼眶,干涸的喉咙极度渴望喝水。
阳光·加德纳说:“没这回事。我给他的剂量足够让一只鳄鱼瘫痪半天。他起码要到九点才会醒过来。可能是梦呓而已。赫克托,我要你上楼去主持今晚的忏悔大会,顺便告诉他们今天不用晚祷。我待会得去接机,今晚八成会是漫长的一夜,接机只是个开始。桑尼,你留下来帮忙处理文件。”
桑尼用力打了他一耳光。
不可思议的是,阿狼竟试着对杰克露出微笑。
“警察进来了吗?”桑尼几乎在尖叫。沃里克正手忙脚乱地将约束衣塞进保险柜。
“今天早上我在厕所看见他,他变得很凶暴。”洛伊·奥德斯菲紧张地悄悄告诉莫顿。
“要回去了呀,杰克……我感觉得到。阿狼要回去了……”
桑尼又打了杰克一耳光,比先前更用力。杰克的鼻血流下来,但脸上的微笑丝毫不减。阿狼已经非常接近……而且阿狼知道要小心行动。杰克开始抱着虚妄的幻想,认为他和阿狼也许有机会活着逃出去。
所有男孩都很坏。天经地义。
“是的,加德纳牧师。”
赫克托说:“我觉得他听起来真的像是快醒了。”
一瞬间,阿狼的獠牙一口气全数抽长。
发表完他伟大的宣言,乔治用力拉开门。一个浑身蓬乱毛发的巨大身影伫立门前,黑暗的身形只见深陷的眼眶射出红色光束。在秋季多风的阴暗中,乔治的视线追逐着面前高高扬起的兽爪,看着它飕飕作响地劈下。六英尺长的爪子在厨房的照明下晕着微光。兽爪撕裂乔治·欧文森的颈项,鲜血四溅,他被劈落的头颅横飞过厨房,落地时撞上正在大笑的唐纳德,那个疯狂大笑的唐纳德。
“噢,天哪,”杰克呻吟着,“噢,天哪,天哪。”
“阿狼,我这就上楼去……上面有警察……还有救护车……”
“他怎么可能出现?”桑尼问,“他关在禁闭箱里啊。”
“等一下。”沃里克说。
“加德纳牧师也说过——”
“不。”他无力地自言自语,再次按下扳机,两次、三次……许多次。当阿狼的爪子伸向桑尼时,他将手枪朝阿狼身上丢,企图乘机绕到加德纳的办公桌后,慌乱中将办公桌上的东西挥得散落一地。手枪打中阿狼的脑袋弹开,而阿狼鼓起崩溃前的最后一丝力气,跃过加德纳的办公桌,追上桑尼,攫住他的手臂。
安迪·沃里克高举拳头,往后拉……接着却犹豫了。不确定的思绪在他的眼中闪烁。
就这样。阿狼的声音已从他脑中消失。杰克听见楼上传来砰的一响,紧接着一串尖叫。
“求求你,”赫克托哀号,“求求你、求求你,不要——”
砰—砰!去他的火鸡肉派。
有一段时间,整个世界融化成一片灰色。
弗农·斯卡达的忏悔正让一屋子人昏昏欲睡:“……所以我和他,我们看见钥匙就插在车上,你们懂我意思吧。然后他说:‘我们把那辆车开走吧,到附近兜兜风。’可是我知道这样不对,我也跟他说了,结果他告诉我:‘你什么屁也不是,只是个孬种。’所以我说:‘我才不是孬种。’就这样。然后他又说:‘那你证明给我看啊,你证明看看啊。’‘我才不要开赃车咧。’我这样回答,然后他又说……”
加德纳一手举着斯皮迪送给杰克的拨片,另一手举着费朗队长送的银币。
“加德纳牧师?”凯西总是红润的脸颊此时自得像张纸,“加德纳牧师,那是什么?那是——”
有个男孩一直躲在衣柜里,他不断担心怪物会扯开他的门,终于,他再也无法忍受这种不安,于是自己起来打开门,冲向楼梯。阿狼抓住他,抛出去,男孩便从走廊一头飞向另一头。他撞上关着的厨房大门,骨骼碎裂,颓软地跌落在地。
加德纳的办公室!在地下室!我们一起来过!
加德纳的脸垮下来。
杰克就在下面。阿狼能够闻到他的气味。
“忏悔对灵魂有益处。”他低声说道,擦亮一簇火苗。
“他抛弃你们了,你们还不知道吗?难不成要我画图解释给你们看?这地方要毁了。他知道——他用鼻子就闻得出来!他把烂摊子留给你们收拾。从楼上的声音听起来——”
杰克大大方方转过脸,面向沃里克。
阿狼消失了。地上只留下一摊殷红的血水,勾勒出阿狼的轮廓。
他试着用左手抚摸右臂被注射的地方时,又更清醒了些。他发现自己办不到。因为他发现自己的手臂被包裹起来,绑在自己身上。他闻到帆布发霉腐朽的气味——味道如同某个阴暗无光的阁楼中挖出的陈年童子军帐篷。到了这时(虽然过去十分钟内他不断用那双几乎睁不开的眼睛笨拙地窥看)他才弄清楚自己身上穿着什么东西。精神病人专用的约束衣。
“加德纳牧师!加德纳牧师!”大叫的是凯西,听起来十分慌张。杰克再度睁开双眼。
“牧师?”桑尼微微喘气,瞳孔放大。他正在享受这一切呢, 杰克心想, 要是我现在开口说话,他肯定会很失望。
他起身绕过办公桌,走向杰克。他痴狂迷蒙的眼眸水光熠熠。加德纳将手放进口袋,取出打火机。一见到打火机,杰克恐慌的心情倏地膨胀起来。
砰!
控制室与办公室之间的玻璃墙仿佛发出怒吼,往办公室的方向爆破粉碎,一个灰黑色身影随着这阵爆破出现在室内,一大块尖锐的玻璃破片割裂了他的肌肉,他的脚正在流血。那身影放声咆哮,宛如人类的呐喊,那强烈的意念贯穿杰克的脑海:你们不可以伤害牲口!
唐纳德·奇肯正在水槽边削马铃薯皮,嘎嘎嘎发出他的招牌笑声。
“什么声音?”乔治·欧文森问。
“阿狼!”
“我会找他谈谈,别担心。这节骨眼上少对我哕里啰嗦,桑尼。斯洛特先生十点十五分就会抵达曼西市,这趟车程可不短。我不想迟到。”
“不是!是教堂里面!我看不到那里的情况,可是我听到有声音——”
“如果他那个智障朋友出现了,”加德纳说,“尽管开枪打他。”
加德纳狂乱瞠凸的双眼又扫回凯西身上。
这话令桑尼·辛格笑得十足开怀。那股混浊、丧失半数人性的欲望重回他的眼眸。他盯着杰克的脸上透出一种畸形的贪婪。
阳光·加德纳正抬头往上看,双眼眯得细细的。有一瞬间,连他看起来都活像头野兽——一头在风势中嗅到危险气息的野兽。
“天哪!”莫顿发出赞叹,也许心里正想着自己没那么壮观的老二。
门板下端的第二道锁崩裂,弯曲。
“——日子已经来临,孩子们!哦,是的,一个神圣的日子来临了,在这个日子里,那些恶魔附身的共产主义分子、人道主义者将会发现,岩山不能作为他们的盾牌,死亡的树木不会为他们提供庇荫!他们将会发现真相,哦,跟我高喊哈利路亚,他们将会发现真相——”
耶稣在水上行走的画作像门一样打开,露出背后隐藏的保险柜。保险柜的门开着。
“什么地狱之门啊?”威廉斯不耐烦地说,“让我跟牧师说话。”
“上帝知情,暂且不语。”加德纳温和地说,“特姆金这孩子没问题。先别多话,我们要在六点前完成工作。”
烤箱里,火鸡肉派逐渐焦黑。
“——知道——”
“好……好杰克。”
“对,要射你才对。这一切全是你这个祸害惹出来的。”
赫克托·巴斯特说:“他快醒过来了。”
阿狼吐掉嘴里的手。他头向前一伸,速度快得像是发动攻击的毒蛇。阿狼咬断赫克托的喉咙时,赫克托只觉得喉咙上似乎有什么东西被拉了出去,随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如果有的话,最好是机关枪。”
桑尼抓住杰克的无名指和小指,沃里克抓住中指和食指,两人往反方向拉开。下一刻,加德纳的打火机火苗已经贴上他的中指与无名指问的V形根部。尖锐的疼痛沿着他的左臂往上蹿,似乎要顺势塞满整个身体,一阵焦香气味散放开来。
“叫他闭嘴!”瞬间加德纳尖叫起来,“你们什么都不会吗?难不成什么都要我亲自动手是吗?”
手工焊接在禁闭箱门上的粗大铰链吱嘎作响,门开了。两只巨大、覆盖着浓密毛皮的大脚伸出来,长爪深深掘进泥地里。
“现在,快把他解开!”除了颧骨上两块火红的圆点,沃里克的脸色惨白至极。
突然间,杰克感到阿狼的手在自己的掌握中变得虚空。
加德纳的焦虑渐次升高;杰克觉得,他的表情看起来活像个正要踏进游乐园吓人鬼屋的游客。他的眼睛像抽筋似的不断转动,游走于杰克和控制室里的凯西身上,以及通往走廊的那道紧闭的大门之间。
火苗在杰克眼前来回游走,来来去去、时近时远。阳光·加德纳的模样活像正在《深夜秀》的开场短剧里演出某个伟大科学家传记角色与舞台催眠师的合体,如保罗·穆尼之类的演员。这景象莫名逗趣———若不是他如此恐惧,杰克可能早就笑出来了。或许他待会儿真的会笑出来也说不定。
皮博迪将自己锁在这个房间里,拿起话筒,拨出紧急报案电话。没多久,弗兰克·威廉斯接起电话。
“什么——”
“没有。”杰克将阿狼的头揽进自己怀里,“没有,阿狼,他没打中我,完全没有。”
“阿狼!”他放声尖叫。
鲁道夫暴躁地瞅着他:“你他妈是要把那些马铃薯削到连肉都没了才肯罢手是不是,你这白痴?”
“我也爱你,阿狼。”杰克说,“此时此刻。”
阿狼怒吼一声,炯炯目光扫视四周,众人跌跌撞撞地退避。佩德森成功地逃到门口。阿狼耸立如巨塔,头顶几乎碰到天花板,动作如流水般迅捷顺畅。他挥动一条壮如木桩的手臂,他的爪子在佩德森背上划出一道沟口。佩德森的脊骨清晰地暴露出来——看起来活像一条血淋淋的延长线。血浆喷溅在墙上。佩德森颤巍巍跨出一大步,总算出了走廊,此后便倒地不起。
“这是什么?”
换成是费尔德的话,他老早就弄清楚了,杰克。他想道。尽管头痛欲裂,想起费尔德仍让他涣散的意志稍微集中了些。他动了一下,抽痛的脑袋与酸麻的手臂令他忍不住轻轻呻吟。
“加德纳牧师!我从外面的麦克风收到警车的警笛声!”
嗷呜!嗷呜!此时此刻!
他全速奔驰下楼,寂静得如同一缕轻烟,眼眸进射出艳红的光束。
“桑尼,小心!”沃里克大叫,“小——”阿狼扑向沃里克,他受伤的身体已经晕开一大片模糊的血污,毛发缠黏纠结。沃里克与阿狼扭打成一团,仿佛正在跳一支双人舞。
“家乐氏玉米片。”
喀嗒!对讲机传来声音。
杰克跌跌撞撞扑向加德纳的办公桌,抓起电子钟;那是他的手摸到的第一样东西。
这次欧文森回头了。鲁道夫突然决定自己该去上个厕所比较好。然后他也许就会顺便一路走上三楼,去做自己的事。至少两三个小时不要出现。他感觉到某种恐怖的事正逐渐接近——非常、非常恐怖的事。
砰!铁栓断裂。
阿狼沉浸在新鲜血液令人陶醉的气味中,他被血濡湿的毛发一绺绺凌乱纠结,垂挂在脸上身上。他试着集中精神思考,这对他来说十分困难——越来越难。他必须赶紧找到杰克,必须赶在他完全丧失思考能力之前才行。
沃里克在杰克肩上稍微弯腰,摸索了一阵。稍后,他们便将杰克的手从他的背后解开来。他的手臂苏醒过来,涌上一阵阵酥麻刺痛。杰克试着挣扎,但一点用也没有。他们拉住他的手,往前伸。
走廊上的水晶吊灯落在地上,发出一串碎裂音。皮博迪蜷缩成一团。听起来那怪物似乎正赤手空拳把整个阳光之家拆烂。
“当我一腾,他们就会变成两颗乌龟蛋。”杰克说完,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
“……再会了……”
“我用不着听你的话!我不——”
键盘敲击声。彼得·艾贝森也是外勤队的一员,就像所有其他的外勤队员,艾贝森相貌堂堂,头脑聪明,健壮的体格无可挑剔。杰克只见过他几次,他觉得艾贝森长得很像漫画上的大眼孤儿唐蒂。
鲁道夫脱下围裙,往流理台上一丢,正好盖住为了明天的晚餐预先拿出来醒的盐渍鳕鱼。他朝厨房门口走去。
“不!”
“——你在——”
“你看起来也很紧张呢,桑尼。还有你,沃里克。还有那边的凯西——”
少对我啰里啰嗦,桑尼。斯洛特先生十点十五分就会抵达曼西市……
“我……好……保护了……我的……牲口。”
唐纳德大笑。
加德纳露出狰狞的笑脸。
“记得,等我按喇叭。”加德纳说完,打开门,离开办公室。杰克集中精神,想听听警车的声音,不过什么也没听见。
“没有你我不走,阿狼!”泪光之中,眼前的景物全化成层层叠叠的影像。杰克将阿狼的头抱在烫伤的手中。
“闭嘴!”加德纳怒斥,凯西像是吃了耳光似的缩了一下,脸上的肥肉晃动着。加德纳经过凯西身边,走向保险柜。他取出一把手枪,将它塞进腰带。史上第一次,阳光·加德纳牧师在人前露出惊恐与愁困的神色。
“走啊!”杰克大喊,“你走啊,快滚开啊你!”
杰克又坐回椅子上,他烧伤的两手被缠在背后腰际,比先前绑得更紧——桑尼残忍地在约束衣上绑了个紧得不得了的结,接着解开杰克的卡其裤,将裤子往下拉。
乔治·欧文森与唐纳德·奇肯仍待在厨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