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尔逊馆里的人全都不见了。”杰克说。
理查德眼镜后的双眼炯炯有神地盯住杰克,那表情在告诉杰克,他说得一点都没错、正中红心;倘若杰克不喜欢他这种想法,他会勉强自己容忍异议。他继续向前走。
“你确定那是埃瑟里奇?”
杰克心中对好友充满同情,同时也对他始终能抱持这种在同学眼中可能显得极端保守而古怪的态度油然生起敬佩之情。想到面前还有更大的磨难,他禁不住开始怀疑,理查德能否承受那种冲击?
“确实很荒唐,不过事实如此。”杰克朝走廊做了个手势,“整栋楼只剩下我们两个。三十几个人同时离开宿舍,不可能一点声音也没有。他们不是走了,是消失了。”
“理查德,拜托你,先听我——”
“这里哪个人会抽大麻?”杰克问。
蓝牡蛎乐队那首《文身吸血鬼》发出的重金属咆哮已经平息。休闲室里的电视原本播放的并非新闻,而是电视剧《豪根的英雄》,如今只是一片沉寂。
杰克与理查德猛然转过头,紧张地面面相觑。一声长嗥撼动夜空……薄暮已经消融,现在是晚上了。
“当然可以。”
“杰克,把窗户关上,好吗?我觉得头好烫。我可能着凉了。”
理查德不理他。他转过头,再度倾身探人冰寒的薄暮中。
“他们在抽烟,是啊,”他对理查德说,“而且不是自动贩卖机里买得到的那种香烟。”
“不是他会是谁!”理查德大叫。他猛然将窗闩扭开,拉开窗,上半身弯着钻向窗外冷冽的空气。
“斯洛特!”他尖叫道,“把你的旅客交出来!”
“应该可以吧。”
理查德生气地用指关节敲着玻璃窗。杰克看得出来,对理查德来说,诡异的无人宿舍、烟抽个不停的代课篮球教练和显然是精神失常的杰克,一时间已全数被置之脑后了。理查德义愤填膺的表情说明:一群人那副德行凑在一起,还围在创校人铜像四周抽大麻,简直就像有人要跟我争辩地球是平的、质数可以被二除尽或其他这类荒诞不经的事。
“有点。”理查德说,“我其实有点害怕。”
那人的右半边脸确实长得很像埃瑟里奇——年纪更大些的埃瑟里奇,一个干过很多像这种寄宿学校优等生没干过的事情的埃瑟里奇,去过许多像这种寄宿学校优等生不会去的地方的埃瑟里奇。他的另外半张脸布满了丑陋扭曲的疤痕。在他肿胀糜烂的左脸上,嘴角吐出一颗特别尖利的长牙,额头下方裂开一道新月形弯缝,大概是他的眼睛吧;弯缝里的眼珠光芒闪烁,好像一颗嵌在半融化牛脂里的弹珠。
“如果光是让个朋友躲在你床底下就会被开除,我很怀疑抽大麻被抓到应该不会只是打打手心吧?”杰克说。
那股突然涌现的憎恨在理查德眼中盘桓了一会儿,接着被他原有的善良性格取代。
杰克将理查德拉回来。
理查德盯着杰克的脸,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又循着绿色长廊继续往下走。
“当然会被开除啊,废话。”理查德看着大麻的表情简直就像被下了蛊似的,杰克第一次看见如此震惊的理查德,那神态甚至比他把手指上的烧伤给理查德看时还要惊惶。
“违反秩序。”杰克说。
“全都跑到魔域去了,我猜。”
“那我可以再问个问题吗?”
“我不喜欢这气氛,理查德老弟。”杰克抢先一步,“这房子里的声音都不见了。太安静了。”
他回答,“但我讨厌这种事。”
一群人的谈天嬉笑倏地平静下来。围着埃瑟里奇围巾的人循声回过头来。他微微仰起脖子,望向窗边的两人。图书馆的光线与冬季阴郁的斜阳落在他脸上。理查德连忙伸手捂住嘴。
“你要我走吗?”杰克轻声问道。
杰克率先察觉到环境的改变;理查德出去时,这情况已发生过一次,当时他便有感觉。
“斯洛特!”长得像埃瑟里奇的人大吼一声。他往纳尔逊馆方向摇摇晃晃前进了两步。车道上的街灯正好打在他变形的脸上。
理查德直瞅着杰克,有那么一瞬间,杰克在理查德眼中看见一丝近乎恨意的情绪——像极了他父亲的眼神。为什么你非得到这里来不可,杰克?啊?为什么你非要给我带来这种麻烦?为什么要把这种西布鲁克岛的荒唐事带到我这里来?
“不……也许不会。”
“不,”他说,一边伸手抓抓头发,分散这种焦灼。
“你真的会这么做?”杰克问。
“我想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他说,“相信我,我一定会查出来的。”
杰克当场回想起刚才在走廊上闻到的大麻味。
“闻到了吗?”
两人站在休息室里往外眺望。理查德伸手指着方场。日落前的最后一道微光中,杰克看见一群少年疏疏落落地聚在泛着青光的塞耶创校人铜像四周。
“遵命,理查德。”杰克说着,关上窗,尽力将嗥叫声阻绝在窗外。
窗外,那长得像埃瑟里奇的人又朝这个方向靠近一步。他笑了起来,他长得不可思议的舌头垂下,像是散开的派对彩带。
“我连碰都不想碰。”理查德说,“我应该要告发他们,你懂吧。我应该要把他们两个人的名字都告诉海伍德先生。”
“理查德,我可以问个问题吗?”
对你来说,事情的真相可能比大麻还要伤身呢,理查德小子,杰克一面想着,一面追上朋友的脚步。
不要啊,不要引起他们的注意,理查德,看在老天分上——
杰克大声地吸吸鼻子。
“为什么我们两个人讲话都要这么小声?”
“把门关上。”理查德唐突说道。杰克还来不及反应过来,理查德已经自己动手把门关上。
“你要不要把大麻熄掉——”
“他们在抽烟!”理查德生气地大声说,“就在那里,他们在抽烟!”
“什么?”理查德的语气不太笃定。
“嘿,那边的!埃瑟里奇!诺灵顿!利特菲尔德!你们在那里干什么?”
“嘿!”
“我现在应该要打电话给博因顿,他是这里的安保人员。”理查德说,“打电话叫博因顿来,或是打给镇上的警察,或是——”
“对。”
“我不知道。”杰克说,“也许他们还在这里,只不过和我们在不同次元。也可能真的在魔域。搞不好跑去克里夫兰了。总之他们和我们在不同的空间里。”
方场彼端,纠结在树林间的阴影中扬起一声长嗥——高亢、浪潮般的长嗥像极了人类的嘶吼。理查德循声望去,颤抖的嘴角犹如年迈衰弱的老人,他用哀求的眼神望着杰克。
那是他的分身,杰克心中平静而笃定。那是埃瑟里奇的分身。那群人全是分身吗?利特菲尔德的分身、诺灵顿的分身、巴克利的分身,诸如此类?不可能吧,真是这样吗?
“把窗户关起来。”理查德小声说,“快关上。我搞错了。那家伙看起来有点像埃瑟里奇,不过不是,可能是他哥哥,可能有人在他脸上泼了硫酸,而且他精神失常了,总之他不是埃瑟里奇,所以快把窗户关上,杰克,快关窗——”
“老天,你的脑袋真的坏了,杰克。他们是高年级生。每个人我都认得。戴着那顶愚蠢飞行帽的是诺灵顿,穿绿色运动裤的是巴克利。我还看到加森……利特菲尔德……围围巾那个是埃瑟里奇。”理查德说。
理查德走回来,往房间里瞧。两盏台灯都亮着。书桌上摊开一本历史教科书,另一张桌上放的是一期《重金属》漫画杂志。墙上贴着海报:西班牙的阳光海岸、魔戒中的佛洛多与山姆正跋涉穿越魔多的焦土,前往魔君索伦的城堡,还有一张是摇滚明星埃迪·范·海伦。摊开的《重金属》杂志上躺着一对耳机,流泄出细小的乐声。
“理查德,”他问,“那群人不是塞耶的学生吧?”
“你害怕吗?”
“嗯,我看见了,理查德小子。”杰克轻声回答。
否认的表情写在理查德脸上,他似乎巴不得能说:不,当然不怕——每到傍晚这个时候,纳尔逊馆总是这么安静。可惜的是,说谎是理查德最不擅长的事情之一。杰克感到有些同情。
长廊上每个房间门不是敞开,便是半掩着。杰克从四号房虚掩的门缝嗅到一股异常熟悉的味道,于是蹑着手指轻轻将房门完全推开。
“哈哈。”理查德回应得轻描淡写。
“不,你哪儿也不用去。外面有……外面有狗。有野狗,杰克,塞耶校园里有野狗!我是说……你看到它们了吗?”
理查德又伸手抓过头发,原本整齐的头发被抓得乱七八糟。杰克这个喜爱整洁、讲求秩序的老友,这下看起来有点像唐老鸭友善的天才发明家表亲吉罗·吉尔卢斯。
理查德看起来很苦恼。
“少荒唐了!”理查德尖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