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阳光之家又过了一个星期,兄弟们、姊妹们,跟我一起赞美上帝吧。又是好长、好长的一星期。
“住进阳光之家那么久了,我们从来没听过你忏悔呢,杰克。”阳光·加德纳的语气中带着轻微的责难,“忏悔对你的灵魂有益。不忏悔的人无法被拯救。啊,我说的可不是天主教那种崇拜偶像、有辱上帝的告解,我指的是当着你的兄弟和救世主的面前忏悔。”
星期二,天气太冷,雨势太大,不是个适合下田干活的日子。男孩多半被允许待在自己的房里看书或休息——除了杰克与阿狼。落在他们头上的骚扰与刁难才正要开始。阿狼在湿冷的路上搬着一袋又一袋重物,杰克被派去清理厕所。杰克心想,沃里克和凯西以为这样就能捉弄他,那么他们很显然没见识过奥特莱酒馆举世无双的男厕风景。
一扇门打开,比利·亚当斯探头往外窥看。
“我觉得他一定是地狱来的魔鬼,用了什么莫名其妙的电梯到他妈的地下总部去报告撒旦大爷了。”鲁道夫说,“不是我不想帮你,但我实在爱莫能助。就算给我金山银山都没那狗胆惹毛魔鬼加德纳。所以你快走吧。他们也许还没发现你失踪了。”
……要是他有办法的话。
接着他又想起当时听见妈妈的声音,那强悍的语气,质疑他是否就要这么屈服在这种男人面前。
“难不成你另一只手也想照样来一下?”杰克嘴上反击,心里其实感到惧怕。他在巴斯特的眼眸中看到的是纯粹的复仇,是杀戮的欲望。
“准备好告解了吗,杰克·帕克?”
“我们是在哪儿认识的?”
杰克关上门,回头看见阿狼穿着衣服,已经躺在尿湿的床上睡着。阿狼脸上的毛逐渐长出来了,但他枯槁的气色始终没有好转,他的脸皮绷紧,反射着惨白的光线。这是张病人的脸。
这一晚,忏悔结束、晚餐结束、晚祷结束后,杰克与阿狼回到寝室,发现两人的床铺全都湿漉漉的,发出小便的恶臭。杰克走向门口,拉开门,看见桑尼、沃里克与一个叫范赞特的大块头站在走廊上,嘻嘻哈哈笑着。
“我不会亏待你,而且我想你也清楚。”杰克低声说,“把你的地址给我,我会把现金寄给你。你开价多少?费尔德·詹克洛说,你帮人送信是两块钱。那我付你十块钱把风,让我们出去外面透透气,这样够不够?”
打火机再度被请出来。火焰在距离杰克鼻头不到一英寸的地方跳舞。
“如果对你来说都一样的话,那我私底下会自己向我的救世主忏悔。”杰克平静地答道,尽管他觉得害怕迷惘,但还是无法按捺替加德纳怒气腾腾的表情火上添油的欲望。
他还记得宫殿后方那块泥泞的空地;他还记得装在不同皮囊里的同一个男人挥着鞭子质问他的来历;他还记得自己当时这么想着:只要你别再用那对可怕的眼睛瞪着我,你想知道什么,我统统都会告诉你,真的,因为我只是个小孩,小孩就是这样,小孩什么都会说出来——
“最后一次机会!”
杰克缄默不语。下一刻,他的手臂被抓往,往后扭到背上。杰克呻吟起来。
“水星!天王星!小行星带上的某个地方!木星的卫星!盖尼米得星!冥王——”
一阵脚步声寒寒牢率往楼梯方向传上三楼。赫克托瞅着杰克。
“告解吧。我们曾经在什么地方见过?”火焰的舞步跳得更近了。
“你要我信一张从住满毒虫的贼窝里开出的借据?真是笑掉人大牙。”他说,“拿来当擦屁股的卫生纸还差不多。”
星期一,笑容满面的阳光·加德纳要求男孩们低下头感谢上帝,因为他拯救了他们的弟兄费尔德·詹克洛。加德纳用他灿烂的笑脸告诉大家,费尔德在帕克兰医院养伤期间,决心献身服侍上帝,于是他打了通电话给父母,告诉他们,他志愿做个为上帝传福音的人,他们当场便在长途电话上一同祷告,感谢上帝指引他的方向。当天,他的双亲就来到医院,将他接回家去了。他根本就已经死了,葬在印第安纳州某个冰冷的地底……搞不好还葬到魔域去了,这样就永远不会被州警发现。
“上帝会保佑你的爱与信任,桑尼。”加德纳庄重地说完,注意力回到杰克身上。
“总有一天,我一定要你把答案吐出来。今晚问不到,我明晚再问,明晚问不到,我后天晚上还要继续问。你何不让自己好过点,杰克?”
杰克缓缓跌坐地上,抽抽噎噎。
“我从来没见过你!”杰克喘着气说。
“看什么看,臭小子?你想要我打断你的鼻梁啊?”
“把门关上,否则就要你把拉出来的东西吃回去!”赫克托大吼,亚当斯识趣地匆匆关上门。
“把他拉起来。”
隔天清晨四点,杰克再度被摇醒,架进加德纳的办公室。
“我在哪里见过你?”加德纳厉声直问。打火机的火苗在他一双瞳孔中摇曳着,相同的焰光就像彼此的分身。
“好啊!”赫克托灼热的鼻息闻起来像发霉的意大利辣味香肠,“好啊,快烧他!”
杰克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向阿狼,拖着半睡半醒的阿狼离开濡湿发臭的床铺,帮他脱掉身上的衣服。他们蜷缩着身子,依偎在一起,睡在地板上。
在阳光之家的生活又过了一星期,赞美上帝。月亮渐渐圆起来了。
告诉他,看在上帝分上,告诉他啊!
杰克心里有一部分真的想把答案招出来,并非因为他忍受不了严刑拷打——而是因为忏悔对灵魂有益。
杰克紧张地瞪着年代久远的洗碗机,蒸气腾腾的洗碗机正对着男孩丢进去的碗盘嘶声怪吼。似乎没人在注意杰克与鲁道夫,可是杰克很清楚,“似乎”这个字眼可以是做做样子而已。流言蜚语总会传出去。就是这样。在阳光之家,他们夺去你身上的财物,而四处横流的传言便取而代之成为某种人与人之间流通的财货。
杰克抓住加德纳贵重的硬木办公桌边缘,吃力地站起来。
“我没办法跟你说我不知道的事。”他说。
“快告诉他!”桑尼说。
沃里克笑着接话:“就是说嘛。现在快上楼去。卡车等着要出发了。”
加德纳将手伸进白色外套口袋,取出一只芝宝打火机。他擦亮一朵黄色的焰光,缓缓向杰克的脸靠近。九英寸。打火机辛辣的煤油味钻进杰克的鼻孔。六英寸。此时杰克开始感觉到热气。三英寸。再往前一英寸——或者只要半英寸——这种不安的感觉就会转变成痛苦。阳光·加德纳的眼眸也跳动着朦胧的欢愉光芒,微笑的双唇颤动着。
“加德纳?”
“注意你跟加德纳牧师说话的态度,鼻涕脸。”桑尼教训他,“我们这里的人全都支持他。”
这次痛楚选中他的下腹爆发,因为赫克托将手伸向他胯下,粗暴地捏了他鼠蹊部一把。剧烈沉重的痛楚令他苦不堪言。
“我没什么——”
听见桑尼的奚落,范赞特几乎笑岔了气。
“他是地狱里的魔鬼。”鲁道夫踌躇了一会儿,说道,“我跟你说件事,这事我从来没向别人说过。有一次他薪水发得晚,我下楼到他办公室找他。平常时候我不喜欢去那里,可是这回我没办法,一定得去……总之,我得去见那个人。我急着要钱,你懂吧?我看见他走下楼进办公室,所以知道他肯定在那里。我走到地下室,敲他办公室的门,结果门却开了,因为门没关好。后来发生什么事你知道吗,小子?他不在里面。”
“帮我个忙,鼻涕脸。可别打小报告哦。”
“我们得离开这里,”杰克说,“我跟我那个大个子朋友。如果我们要从后门逃出去,要多少钱你才肯替我们把风?”
“就算我们真的见过,我也不记得了。”杰克上气不接下气,“可能是在加州——”
加德纳跷起二郎腿,高高搁在办公桌的一角。尽管才是清晨时分,他便已穿戴整齐。他的背后挂着一张耶稣行走在加利利海面上的画像,画中耶稣的追随者对着耶稣发出崇敬的惊叹。他的右手边有扇玻璃窗,隔着那扇玻璃窗便是平常凯西发挥他影视长才的控制室。一条粗重的钥匙链勾在加德纳的腰带上,至于那一大串沉甸甸的钥匙,此时正停在加德纳掌上。他一面开口说话,一面玩弄着手上的钥匙。
“宾州。”
“我一定要问到你招出来为止,杰克。到底在哪里?说啊!”
鲁道夫说这事时,音量压得很低,在洗碗机铿铿锵锵的运转声陪衬下,杰克几乎听不见他的声音。同时间,他睁大双眼,活像个重新造访恐怖梦境的小孩。
“带他回寝室。”他说。
桑尼与赫克托拉起杰克。
“我才不怕他。”赫克托说,“桑尼说,禁闭箱把他凶暴的性格都抽干了。桑尼还说,只要能够不再被关进去,他什么鸟事都肯答应。至于你嘛——”
喀的一声,打火机的盖子合上。杰克松了口气,低声啜泣。
“你到底从哪来的,你这无耻、说谎的、恶魔生下的小孩?”
“这是什么意思?我来的第一天,桑尼找你麻烦的时候——”
阿狼被抽干的不只是凶暴的性格,杰克深知,压榨阿狼的刽子手不仅仅是禁闭箱,不仅仅是阳光之家——是这整个世界。简单地说,阿狼是因思乡而憔悴。他丧失了大部分活力。他很少微笑,杰克更是不曾听见他的笑声。当沃里克在午餐时间斥责阿狼用手指抓食物时,阿狼畏缩成一团。
“我们好像走错房间了,鼻涕脸,”桑尼说,“因为那上面老是躺着两坨屎,我们还以为这里一定是厕所呢。”
到了明晚,杰克暗下决心,他和阿狼就不在这里了。如果进入魔域真的成为唯一的选择,那么就走那条路吧……
杰克凝视他们良久,范赞特止住笑声。
“带他回去。”加德纳说。
“下一次,被带进这房里的就是你的好朋友了。”阳光·加德纳柔声说,“到时候,我可不会手下留情。好好考虑,杰克。明晚之前。”
星期三,赫克托·巴斯特重回阳光之家,他的右手上了石膏,从手掌一路包到手肘,他松垮的大脸毫无血色,衬得青春痘更加红艳。
埋首《圣经》的加德纳抬起头来,一副很惊讶见到他的模样。
不用说,他们早就发现了。当杰克推开弹簧门走出厨房时,沃里克一个箭步跟上杰克,十指交握成一个大拳头,用力往杰克背上捶下去。杰克在空荡荡的餐厅踉踉跄跄向前冲,凯西不知从哪里倏地冒出来,伸出一脚,杰克刹车不及,被绊倒在地,推翻了一堆椅子。他爬起来,勉强吞下愤怒与耻辱的泪水。
早餐过后,男孩们将自己的餐盘送进厨房,纷纷离去,只有杰克还在流连。他深知此举要冒多大的风险,可能会换来另一顿痛扁和更多骚扰恐吓……不过这一刻,那些威胁似乎都不足挂齿。不过三个小时前,阳光·加德纳才差点用打火机把他的嘴唇都烧烂了,杰克看见那男人眼底的疯狂意图,也感受到他心底确实存在下此重手的欲望,面临过这种威胁,被人揍一顿看起来只是个微不足道的小小冒险。
说点我不知道的吧。
忏悔大会的铃声响起。
赫克托朝杰克的方向靠近。杰克虚弱地提起贴在墙上的身子,在胸前握紧双拳。赫克托停下脚步。
他们将杰克拖向门口。
赫克托倏地击出一拳。他的左手甚至比上了石膏的右手还不灵光,偏偏杰克被他的杀气震慑,来不及注意他的动作。杰克的嘴唇被赫克托的拳头挤成一个诡异的笑脸,冒出鲜血,摇摇晃晃往后退,贴在墙上。
“这下你开心了吧,”赫克托说,“跟个只有一只手的人打架。”怒气染红他的脸颊。
赫克托说过他不怕阿狼。确实,阿狼身上已不再剩下任何值得畏惧之处了,仿佛捏碎赫克托的拳头是阿狼最后一次有能力做出这种强势举动。
一定要快呀,杰克。因为我快死了。阿狼快要死了。
“因为我怕啊,老兄。”鲁道夫说。
阳光之家的生活转眼又过了一星期,可否请你一同说声,阿门。
“你付不起的。就算你把当初进来时他们从你身上搜刮的东西全拿回来也不够付,小子。”鲁道夫答得冷硬,看着杰克的眼神却隐约带着几分仁慈。
是啊,当然——我的东西全都没了。吉他拨片、银币、弹珠、还有六块钱……全没了。被装在信封里,收在某个地方,八成在楼下加德纳的办公室里。可是——
鲁道夫笑了。
不。你才不会放着他不管。你不可以让他睡在那张尿湿的床上。你不可以!
“站起来,孩子。”
阳光·加德纳弯下腰,他的表情不愠不火——几乎可说眉开眼笑。
“你应该明白,这么做对你没好处。”阳光·加德纳背对着他,仿佛在细细观赏那幅耶稣行走在水上的图画。
杰克看见加德纳微微点头,他想转身,却已太迟。他的腰间又挨了一记猛攻。他惨叫一声,再次跌倒,额头上瘀血才刚要散去的部位又撞上加德纳办公桌的桌缘。
“杰克·帕克。”
“去他的辛格!”鲁道夫不屑地摆摆手,“我才不怕他,我也不怕那什么巴斯特,管他块头多大。我怕的人是他。”
“没这回事!”加德纳怒斥。一阵痛楚在杰克腰间爆裂开来。他跌跪在地。
这回疼痛选中他的左腿根部爆发。他在白色地毯上打滚,膝盖贴向胸口,蜷缩成胎儿的模样。
“我以为他在那什么鬼录音室里,结果也没有。他也没进教堂,因为录音室和教堂之间没有相通的门。他的办公室有另一扇门能通往外面,可是门上锁了,还从里面闩上了。所以你说,他上哪儿去了,小伙子?他到底去了哪里?”
“你最好快点离开这地方,菜鸟。他们盯你盯得很紧。”
“那为什么不帮我?”杰克绝望地问。
清晨四点,房门打开了,桑尼与赫克托走进来,一把拉起杰克,半推半拖地将他带到阳光·加德纳位于地下室的办公室。
“下次收个盘子还这样慢吞吞的话,”凯西说,“小心受伤,鼻涕脸。”
杰克使出身上那股崭新的力量面对鲁道夫。他知道如何隐藏这股气势,那是他散发出的一种陌生的美丽——就某方面来说,称之为美丽并不为过——不过现在他毫不保留地展示出来,同时发现鲁道夫因而退避,一时间流露出困惑与着迷的神情。
“那我开张借据给你。”
就让他这样吧,杰克消沉地想,如果他真的那么累,就让他继续睡吧。
“桑尼来了。走吧,放你一马。迟早要你好看,臭小子。你和那傻大个都是。加德纳牧师说,除非你把他要的答案招出来,否则我们爱怎么整你就怎么整你。”
“没错,我以前干过这种事。有时候收个五块钱,有时候呢,相信我,一毛钱也没收。如果是费尔德·詹克洛,我就一毛也不收。他是个好小子。这些狗娘养的东西——”
鲁道夫的厨师服犹如户外十一月郁结的天空,灰扑扑的。当杰克用近乎耳语的音量叫出鲁道夫的名字时,鲁道夫转过布满血丝、嘲弄的眼珠凝视着他。鲁道夫的鼻息夹带着浓重的廉价威士忌酒气。
禁闭箱把阿狼的某部分抽干了,是吧,杰克心想。从他与赫克托在走廊上狭路相逢之后,又过了六小时。很快地,要大家集合忏悔的铃声就会响起,而阿狼此时仍沉沉睡在杰克下方的床上。户外,雨声依旧淅沥沥沿着阳光之家倾泄。
火焰又推进一点。杰克的眼眶开始泪湿,感觉脸上的肌肤开始焦萎。他试着把头往后缩,桑尼,辛格将他推向前。
赫克托露出狰狞的笑脸。
加德纳的嘴角延伸成一个浅浅的、无情的笑容。
“土星!”杰克尖叫。这是他唯一能想到的答案。
“报上你的真实姓名。”
鲁道夫抬起一只被水和清洁剂泡得通红的拳头,把水朝贴了绿色瓷砖的墙上甩了甩。他看见莫顿,那个因自慰而遭羞辱的少年正盯着他看,鲁道夫一脸凶相地回瞪他,莫顿连忙转移视线。
“十块不干,二十块不干,一百块也不干。”鲁道夫静静说道。他凝视着杰克的眼眸中带着一抹深深的哀伤,令杰克不寒而栗。因为这眼神意味着,他和阿狼的处境有多棘手——脱困的程度可能甚至超越他的想象。
杰克心里知道答案,却只能面无表情地看着鲁道夫。
“医生说就算我的伤好了,这只手也废了。”赫克托说,“这笔债我一定要向你跟你那个混账兄弟讨回来,帕克。”
“哈,”赫克托·巴斯特兴致高昂,笑着说,“没料到有这招吧,你这爱耍嘴皮的杂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