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要的铁路干道全在斯普林菲尔德市集散,从这里可以通往任何地方。而这所学校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安德鲁,塞耶从中看见机会。他从铁路运输事业中赚了一大笔钱。大部分是运往西岸。他是第一个看出西岸在运输市场上潜力不输东岸的人。”
小理查德失声惨叫,他挣脱怪物的掌握,胡乱扑进黑暗中……就在他的指尖再次摸到父亲的西装与运动外套时,在他听见那令人喜悦、代表正常世界的衣架叮当声响时,绿色鳞片与吸盘的冰冷触感,无声无息滑上他的颈背……转眼消失。
哦,璀璨的光芒与清澈的空气取代了污浊的恶臭,杰克感到自己超越了黑暗的虚空;一时间,他体内的一切全都如此透彻,充满能量;一时间,一切的一切,幻化成一道道彩虹,彩虹,彩虹。
“好……快跑!”
理查德更加用力地向左拉着杰克。杰克个头较高,不过理查德已慌乱得完全失去分寸。爆炸声撼动空气。污浊的秽气越来越浓。杰克还听见泥浆挤出地面,发出哔哔剥剥的声响。白狼带领的大军越来越逼近,理查德拖住杰克,拼命想拉开距离,往围墙方向跑,这么做并没有错,却也不是正确的办法,因为他们的目的地应该是站房,而非围墙。那才是正确的地点,因为那地方曾是美国最重要的铁路中心之一,因为安德鲁·塞耶从中看出西岸运输的潜力。当年安德鲁·塞耶从这地点洞悉潜能,如今,杰克·索亚也在此地看见他的机会。当然这一切全然出于直觉,然而杰克已渐渐开始相信,在整个宇宙中,直觉是他唯一能够仰仗之事。
“我们只要待在房里就没事了——对不对啊,理查德?”杰克稳住理查德,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有那么大力气。
“把人交出来,斯洛特!”
理查德慢慢转过头,注视杰克。理查德素来理智、平静而安详的脸庞此时颤动起来,像要粉碎了一样。他的胸口起伏不定。突然,他扑倒在杰克怀里,盲目慌乱地紧抓住杰克不放。
理查德猛盯着怪物,不住点头——杰克肯定他在点头——显然是下意识动作。痛苦缠结在他的五官之间,积聚在眼眶里的眼泪反射出水光。
“你看,”他平板地说,“我打破眼镜了。我还有另一副,不过半个月前在体育馆里弄坏了。没了眼镜,我跟瞎子没什么两样。”
“那些人在外面吗?”理查德紧张地问。
“以前这一带的景象就是调车场、圆形火车车库、列车车棚、煤堆,还有绵延百万英里的主要干道铁轨和支线,”理查德的故事仍在继续,“路中心的范围遍及如今的整个塞耶中学。就算今天你在这里随便挑个地方往下挖,都还能挖到煤渣、废铁轨之类的东西。不过唯一的建筑遗迹就只剩那栋小小的建筑物了,就是站房。当然它从来都不是个真正的车站,它太小了,这点不用说,大家都看得出来。它其实是车站的办公室,让站长和铁路局长在里头做他们令人尊敬的工作。”
“我没戴眼镜,当然看不到!”
他叫嚣着——然而,经历过这场西行之旅,杰克的眼光早以淬炼出敏锐的洞察力;他看得出,怪物佯装胜利的表情下,其实焦躁而惴惴不安。
“勇敢面对吧。”杰克拨开理查德,从窗口跳出去。下一秒,他的鞋底已经踩上泥泞的草坪。理查德跟着跳到杰克身边。
“杰克,怎么回事?”理查德尖叫着,“你在干什么?住手!快住手!住——”
肥鼓鼓的蜡白虫子像生长过盛的蛆虫般成千上万地冒出来,有些摔在地上爆裂开,其余则继续扭动身子,滑过地板,慢条斯理地朝两人的方向靠近。
“那可真是太好了。”理查德求之不得的语气听来令人心碎。
貌似埃瑟里奇的怪物瑟缩了一下,仿佛有条鞭子抽在他脸上。
淤泥的潮气加上垃圾的恶臭钻进窗里。杰克一条腿跨上窗台,伸出手,想要拉着理查德一起走。
杰克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然而他实在太过惊讶,一时间竟答不上话。对于理查德如此激烈的行动,他丝毫想不出半点合适的反应——这太像为了避免自己发疯而刻意建造的最后防线。
偏偏事与愿违。当杰克试着说出自己的故事时一他想告诉理查德他也曾目击自己的父亲,菲尔·索亚,进入车库后却没有出来——理查德拒绝聆听。那段发生在衣橱里的往事,这埋藏多年的秘密总算一吐为快(多少算是抒发了点;毕竟理查德仍然顽固地认为那是场幻觉),即便如此,理查德依旧觉得自己受够了,永远地受够了。
“斯普林菲尔德市这区曾经是重要的铁路枢纽,”他说,“事实上,过去这里——”
想起塞耶中学与传统,理查德的思路慢慢复苏过来。
一天也就这么逐渐过去,四点钟左右,杰克也沉沉睡去,醒来时已四下昏暗,不知自己睡了多久。他只知道自己一觉无梦,能够这么睡他心里很感激。看着理查德辗转反侧,杰克猜想他也快醒来了。他起身舒展筋骨,僵硬的背脊让他蹙起眉头。走到窗边一看,杰克不禁睁大眼睛,呆立了半晌。他第一个闪过的念头是:倘若我有办法阻止,我绝对不让理查德看到这情况。
“我们得利用那条联外道路。我有个感觉,只要能够离开塞耶校园,情况就会好转。只要走个四分之一英里,那时候你再回头看,一定会看见宿舍和图书馆灯火通明,就像平常那样,理查德。”
两人肩并肩,拔腿冲出纳尔逊馆。
爸爸?他一面问道,一面低头察看,看见的竟不是人类的手,而是一只布满鳞片的绿色怪手,上面还有许多不停蠕动的吸盘,循着怪手往上看,延伸出一条橡皮似的长臂,没入黑暗之中,引导小理查德的视线迎上一对眼尾高吊的鲜黄眼珠。怪物的双眼正饥渴地凝视着小理查德。
“杜弗雷先生!啊,天哪!亲爱的上帝啊!杜弗雷先生!杜——”
“你们两个在吼些什么?”他日不转睛盯着方场上五官扭曲的怪物,“埃瑟里奇怎么知道你妈在新罕布什尔?”
“我们走吧。”
“当时你觉得你爸爸去哪里了?”杰克轻声发问,“当你爸爸没有从衣橱里走出来时,你认为他去哪里了,理查德?”
夜晚逐渐加深,理查德一再承诺与杰克讨论他们所面临的局面,却又一再食言。他表示,他无法讨论关于离开的计划,完全没办法,这不是个适当的时机,因为他烧得厉害,他的身体比之前难受许多,他认为自己也许烧到了四十度,甚至是四十一度。他说他需要多睡一会儿。
“去他的,”杰克嗤之以鼻,“一群怪胎拼命对着我叫嚣,好像我是块木头似的,我受够了。”
终于,杰克·索亚再度重返魔域。这回,伴随着回荡在空气中,悚栗的教堂钟声与野狗嘶吼,杰克鲁莽地穿过风云变色的塞耶校园。
不行啊。把理查德带进魔域,肯定会让他彻底崩溃的。
“我觉得我烧得更厉害了。”理查德抽离杰克的臂弯,悠悠靠近窗口,右手拇指和食指优雅地夹住眼镜一角,调整好角度,望向窗外。灼热的双眼骨碌碌转个不停。他伫立良久,接着,他做出一件完全不像他会做的举动,令杰克几乎无法相信面前的人是他认识多年的好友。理查德摘下眼镜,使劲砸在地上。其中一块镜片应声裂开。接着,他刻意踩过眼镜,两只镜片顿时粉碎成细小的玻璃碎末。
“我应该待在这里监视,这样我才能把事情详细报告给……给……给学校的理事会。”
他守候着,全身颤抖,脸色如同放凉了一整天的骨灰般死白。他在那该死的衣橱门外又整整等了三个小时,不敢再贸然闯进衣橱,他害怕那只绿色的手,那对鲜黄的眼珠。爸爸已经死了,这念头变得越来越笃定。
那时他跳起来,奔向父亲,奔向他挚爱的摩根·斯洛特,用力抱紧他,紧到让自己的手臂因此酸痛了一个星期。
理查德侧着头,静静注视着杰克好一会儿,缓缓眨眼。
原本杰克已在怀疑,理查德的近视其实并不比他印象中糟糕多少,或者真的比上次见面后恶化了许多。不过这下他肯定自己最初的怀疑果然是正确的。理查德看得很清楚。不管怎么说,至少墙上那一条条果冻般的怪东西理查德的的确确看见了。他一边尖叫,一边倚向杰克,满脸惊恐作呕的表情。
“所以我们进得去喽?”
理查德避开杰克的手,拉长了脸,露出恐惧的神情。
“不。”他软言抚慰,“还没结束,理查德。”
理查德躺下之后不出五分钟便睡着了。杰克坐在胖伯特的安乐椅上,这椅垫几乎和他的床垫一样有弹性。天光逐渐转亮,理查德苍白的脸在晨曦中反映出蜡像般的光泽。
“虫子,天哪,我们要赶快出去,我们要——”
“理查德,你希望我自己离开,丢下你不管吗?”
“这名字已经没有意义了。”理查德依然不安地盯着浸泡在泥浆里的方场,“就像我们的医务室,以前叫做乳品厂,因为它曾经真的是间挤奶和装瓶的工厂。一直到一九一零年左右才改建成医务室。这就叫传统,杰克,它非常重要。这也是我喜欢塞耶的理由。”
理查德用微笑表现出盲目的宽容,这态度几乎令杰克失控抓狂。他爱理查德,但这一刻他倒十分乐意揪住理查德,把他按在长满霉斑的墙上。
貌似埃瑟里奇的怪物伫立在方场边缘的人行道对面,正仰面望向窗内。
“你不会的。”语毕,他倒头入睡。
“我们在这里等到天亮就好了,对不对?不会有问题的,对不对?”
“嗯,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或十九世纪九十年代。你知道……”
“你知道我们都怎么处理不爱学校的坏分子吗?快把他交给我们!我们会让他像从来没出现过一样!”
“我烧得也更厉害了。”理查德说,“还有阿司匹林吗,杰克?”
美国最大的铁路枢纽之一……在铁路运输上赚了大钱……大部分是运往西岸……他是第一个看见西岸运输潜力的人……西岸……西岸……西岸……
“杜弗雷先生!”理查德大叫,用另一只手指着老人,(老天,你没戴眼镜也能看得很清楚嘛,理查德小子,杰克有点抓狂地想。) “杜弗雷先生!啊,天哪,是杜弗雷先生!杜弗雷先生!杜弗雷先生!”
原本杰克期望,流过眼泪、倾诉过秘密之后,理查德多多少少会恢复原本那个正常、严谨而理性的理查德。杰克并不真的在意理查德是否对他所说的事全数买账;他只期待理查德能够整顿好自己濒临崩溃的情绪,重拾他曾令人钦佩的条理,帮助杰克想出个离开的办法……远远离开塞耶中学,并在理查德变得彻底歇斯底里之前脱离他的生活。
“西岸?”他的胃痉挛一下。那阵光芒在他脑海中揭露的崭新形体究竟是什么,杰克还无法判定,然而有个字眼突跳而出,清晰强烈得不容否定——
“没有。”杰克只草草看了一眼。在也好,不在也好,其实都不重要了。
“我们要跑去站房。”杰克小声说明,“我估计这段距离大约五十码。如果门没上锁就进去,如果锁上了,就想办法尽量躲在面向纳尔逊馆这边。一旦确定没人发现我们,附近还是很安静的话,就——”
“他摸了我,他,他摸我!而且我不知道那怪物是什么东西!”
“别发神经了;”理查德倒回艾伯特床上,“我只是生病了,杰克。你不能在我生病的时候期望我跟你讨论这些疯狂的事。”
杰克轻轻抚摸理查德的额头。摸起来不热——甚至可说是冰冷——他仍故意说道:“你烧得更厉害了,理查德。最好还是躺下来,等阿司匹林药效发作吧。”
杰克在床沿坐下,一只手臂搭上理查德肩头。
杰克拉着理查德走向窗边。他眺望窗外。从这里便能仔细观察站房。再远一点,他看见站房后方的铁丝网围墙,还有围墙外侧,那条离开塞耶校园的联外道路。
“我觉得好多了,杰克。”他迟疑地说,“但我觉得天色那么暗,跑出去不会有半点好处,况且——”
“应该吧。”理查德说。
“你决定吧,理查德小子。”杰克轻声说道。
理查德悲哀地再看了浸泡在泥浆中的校园一眼。
“哦,那是站房。”
“他身上有药,理查德!”怪物继续说下去,“四五种不同的药!古柯碱、大麻膏、天使尘!他就是靠卖那些东西才有钱一路往西走!他出现在你寝室窗口的时候,身上那件大衣你记得吗?你以为他怎么有钱买那么好的东西?”
理查德缓缓转过头,他注视杰克的眼神异常空洞。
“真的。”杰克认真地说,“快躺下休息吧。”
杰克知道,他彻头彻尾明白,斯普林菲尔德市迄今仍是某种枢纽,搞不好依然是某种运输中心。也或许,正因如此,摩根的法术才会在这地方发挥这么大的效力。
总算要上路了,杰克心想,上帝保佑,我们真的要上路了。
他们又来到休息室。原来,对于要如何溜出塞耶中学这事,理查德甚至比杰克还要没概念。最起码杰克知道一件事:他绝不会轻信那欺骗人的宁静,傻傻地走出任何一个纳尔逊馆的出入口。
惊讶与痛苦的神情旋即退去,怪物扯开嘴角微笑。
“乳品厂的由来现在我知道了,那站房又是怎么回事?”
“杰克,不要!离窗户远一点!”
“往站房跑。跑到面向这一侧的墙边就停下来别动。重心压低,用树丛作掩护。看到那些树没有?”
“呃,你刚才的表情够奇怪的。”
理查德抓住他的手臂。
“里面是个小型剧院,专门让话剧社制作演出的地方,不过这几年来话剧社的运作不怎么活跃。”
“我当然爱啊。”
“来吧。”他说。
感觉像是贩卖机里的食物全都腐坏了。乳酪饼干、玉米片、炸猪皮,全都蒙上一层蓝色霉菌。冰淇淋融化了,黏糊的奶水从甜筒贩卖机面板汩汩渗出。
“那座矮矮小小的建筑物。从这个角度可以看见一点点。”
“我爱,”理查德喃喃念道,硬吞下哽在喉头的哭声。
透过休息室左侧宽大的窗口,杰克仔细朝纳尔逊馆外望去,看见一栋低矮的八角形砖造建筑。
理查德浅浅一笑。他将目光移回杰克身上。
杰克的脑海倏地擦亮一道火光,顿时他的想法全沐浴在这光辉之中。
“放了你的旅客,斯洛特!”杜弗雷口沫横飞,“放了他!他对你来说是个大麻烦!”
这学校之所以会存在,就是因为安德鲁,塞耶从中看见了机会……你看见你的机会了吗,杰克?
“这地方要垮了。”杰克说,“很快这里也会爬满虫子。我们快走吧。不然让人从窗口看见我在这里,到时我们要像两只老鼠那样偷溜出去的机会就泡汤了。”
他们回来了,杰克探索理查德的手,发现理查德也在寻找他的手。两人的手紧紧相握。
“我们今晚一定要走。”杰克不为所动,“他们等的就是我们在这里活活困死。墙上都长出霉斑了,别跟我说你没看见。”
“杰克,他会咬人!”理查德尖叫。
“唔?”理查德盯着窗外,胶着难行的泥泞正一寸寸缓缓吞噬黑暗的方场。
“给我消失!”杰克大声斥喝,他觉得那怪物又暗怒着缩了一下。
别想那么多了。你非这么做不可。这是最好的办法了——搞不好是唯一的办法——因为他们铁定料不到有这招。
“理查德,我拜托你!”杰克怒吼,“我快被你气死了!我从来没想过你会这样——”
“杰克,”理查德坐起来。他没戴眼镜的脸光溜溜的,看起来有些不自然。
“给我滚得远远的!”杰克对着他大吼。忽然问他灵光一闪。他犹豫片刻,接着高声说:“我命令你们离开此地!全部消失!我以我母亲之名、以女王之名,命令你们消失!”
腾,杰克。你得腾走,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而且你得带着理查德一起走,因为这地方就快瓦解了。
“你说那地方上锁了吗?”
可是他真有必要带着理查德离开纳尔逊馆吗?他们认定他不会这么做,杰克知道——他们算准杰克不愿让理查德出去碰见他们,受到更大的刺激。
“十九世纪的最后二十年问,美国有三四个重要的铁路中心,斯普林菲尔德市就是其中一个。就地理位置来说,从斯普林菲尔德市到任何地方都很方便。”他抬起右手,像个学者似的伸出食指想将眼镜往上推,才发现眼镜早就不在了,他垂下手臂,样子有些难为情。
“站房是什么?”
冷不防,一只手握住他的手腕。
“看到了。”
当然,地震并没有发生,不过理查德因为故事书从此封印在双重黑暗中——纸箱的黑暗与地下室的黑暗——而感到无比畅快。他再也不曾看它们一眼,就像他从此不再走进父亲的衣橱一样。尽管他有时会做噩梦,梦见眼眸鲜黄的怪物躲在他床底下,或是他的衣橱里,他也从来不曾想起那只绿色的、布满吸盘的怪手,一次也没想过,直到塞耶中学风云变色,而他经年未用的泪腺突然爆发,令他哭倒在他的朋友杰克,索亚的怀里。
“这是塞耶中学历史的一部分。”理查德简单地说。
“她已经死了,索亚!”
最后理查德捡起眼镜,看了一眼,毫不心疼地丢向垃圾桶,他没丢准,眼镜落在旁边地上。这一刻顽固的神情凝结在理查德脸上——像是在说:我什么都不想看了,这么一来我什么都不用再看了,我解决了这个问题。我受够了,永远地受够了。
“拜托,理查德。”杰克催促,“以前用不着别人提示,你都有办法滔滔不绝。”
“我一点都不懂!”理查德哀叫道,“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他妈一点都搞不懂!”
摩根将小理查德举起来,爽朗地笑着,问他为什么脸色这么苍白。小理查德浅浅一笑,告诉父亲也许是早上吃坏肚子,不过现在他觉得好多了,说完他在父亲的脸颊上啄了一下,嗅闻父亲身上混着汗水与古龙水的体味。
他受够了,永远永远受够了。
而当时的理查德只是诧异地看着杰克,显然丝毫不能理解杰克的怒火。唔,就算故事编得很好,可这世界上不会发生这种事啊,不是吗?理查德这么回答。理查德这种彻底摒弃虚构故事的态度,使得那天的杰克在难堪的困惑中度过,而今,他觉得自己稍微能够理解了——也许这下他弄清楚的事情比他想知道的更多。在理查德眼中,或许每一本摊开的故事书,看起来都有点像敞开的衣橱门;也或许,那些印在封面上、栩栩如生却不曾真实存在的虚构角色,总能令理查德不得不想起那个早晨,那个令他受够了、永远受够了的日子。
他将背包挂在左手上,右手抓住理查德的手肘,拖着他走向门口。白色虫子被他们的鞋底压烂。这时更多虫子像洪水般从墙上的霉斑倾泄而下,从胖伯特寝室内的各个角落泉涌而出。有些白虫组成一道水柱,从天花板落下,蠕动着,降落在杰克头顶和肩头,杰克尽可能拨去虫子,一边忙着将尖叫失声、腿软的理查德拉出门外。
“过去是指什么时候,理查德?”
“谢天谢地,这小子终于开窍了。”杰克说。
那片刻罅隙间,杰克的脑中想着:风水轮流转了,如今变成理查德是我的牲口,是我的旅客。但愿上帝帮助我们两个。
“你刚刚是不是说到西岸?”
可是他们说的旅客是什么意思?在那最后几分钟里,杰克思索着这个问题。那时理查德像无头苍蝇似的不断拖着杰克偏离方向,杰克则忙着将理查德拉回来,冲向那群由白狼领军、奇形怪状的学生与老师军团,冲向站房。我告诉你什么叫旅客,旅客就是乘车四处漂泊的人。旅客漂泊的起点会是哪里?那还用说,当然是从站房出发……
杰克翻过艾伯特的书桌,找到一瓶儿童专用阿司匹林。他盯着药瓶看了一会儿,觉得这些橘色小药丸传达出的意义,几乎等同衣柜上层,那个“真心关爱”自己儿子的母亲,送给胖伯特当生日礼物的那一整箱甘草软糖棒。杰克摇摇罐子,倒出六颗药丸,交给理查德,理查德心不在焉地收下。
“杰克,我觉得我又开始发烧了。”理查德虚弱地微笑,“也许我们在这里待一阵子比较好。我们今晚可以睡在沙发上——”
“你知道得还真不少,”杰克几乎是机械化地做出反应——他的脑袋还沉浸在那道暴烈的强光之中。
他渴望每件事情都能恢复原来的样貌,无庸置疑。
“把他交出来,史……”怪物的叫喊变得越来越微弱,逐渐淡去。
“再过几分钟我们就出去。”杰克回头低声说道。他解开闩子,将窗户往上推开。
“谁会没事把站房锁起来?”理查德反问,“除非你认为有人会有兴趣溜进去偷一九七九年制作《幻想曲》时留下的道具。”
杰克拉开抽屉,一言不发将药瓶递给理查德。理查德一口吞下七八颗药丸,又躺了回去。
理查德仍在尖叫,不过杰克已经听不见了——刹那间,带着胜利的喜悦,沉重的积郁在他脑中像一只黑色蛋壳,应声碎裂,进出万丈光芒——光芒之外,还有那甜美纯净的空气,即便一英里外有人从田里拔出一根萝卜,你都能闻到的纯净空气。杰克突然觉得自己只要双脚一蹬,便能轻轻松松跳跃整座方场……甚至飞上天空,就像那些背上系了翅膀的男人。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杰克勃然大怒,“你他妈到底对这些小说有什么意见,理查德?”
“天哪,我好害怕。”他低声说道。
“当然说了啊,”理查德奇怪地盯着杰克,“杰克,你耳朵有问题吗?”
理查德来到杰克身边,苍白而心神不定。
这下子,换成杰克死命握紧理查德的手,越收越紧。汽油弹焰光四射,狂躁的教堂钟声与烟火齐声撼动夜幕。
“对。”或者我们就要腾走,不过现在没时间想那么多。
两人的喘息在空气中凝结成洁白的雾气,脚底踩过黏糊糊的草地,还跑不到一半,教堂的钟声敲响,回音环荡,令人心惊。野狗群吠,呼应着教堂的钟声。
“劳拉女王已经死了,你老妈也死了……死在新罕布什尔……死了!发臭了!”
杰克指着乒乓球桌正后方的一道门:“那扇门后面是什么?”
“就往围墙方向跑。”
“杰克,结束了吗?这是一场梦吗?”
滚烫的额头贴在杰克肩上,理查德一股脑将独自积郁多年的往事倾吐出来。破碎的告白断断续续,像是走样的子弹。倾听着理查德的故事时,杰克联想起自己发现父亲消失在车库里、两小时后却从街上走回来的那次经历。那不是一段愉快的往事,然而发生在理查德身上的情况却更难堪。这解释了理查德对于真实如钢铁般永不妥协的坚持一一凡事只讲求完全的真实,其他一概否定。同时也说明了为什么理查德拒绝任何形式的幻想,就连科幻小说都加以拒斥……就自己和同学相处的经验,杰克知道,像理查德这类科技狂,通常也会对科幻小说抱持狂热。然而,对理查德来说却不是如此。理查德对于幻想的排斥几乎到了深恶痛绝的地步,除非是学校规定的作业,否则他绝对不会拿起任何一本小说——小时候,他曾要杰克从自己读过的小说里替他挑选三本好让他应付读书心得作业。杰克发现这任务是项艰难的挑战,他遍寻不着任何一个能够取悦理查德的故事,能够让理查德心生向往、带着理查德神游奇幻世界;而动人的故事有时会让杰克暂时脱离现实……杰克认为,那些精彩生动的故事,几乎如同他的白日梦般引人入胜,每个故事都能刻画出自己专属的魔域。然而他却从来无法替理查德激发出丝毫感动的颤栗、任何共鸣的灵光。无论是《小红马》、《赛车高手》、《麦田里的守望者》或《我是传奇》,理查德的反应永远一样——皱起眉头,眼神呆滞地闷头看了一会儿,然后又皱起眉头,最后写下一篇往往只能拿到C的沉闷报告,除非那天老师心情特别好,才会慷慨地给个B减。老在英文课只拿到C,导致理查德好几次在最终统计成绩时错失名列前茅的机会。
那天稍晚,他收拾好自己全部的故事书——全套“小金书”、“我会读书”系列童书、立体故事书,诸如此类,统统塞进一口纸箱,然后将纸箱搬进地下室,想道:“就算现在发生地震,地上裂开一个大缝把这些书全都吞掉我也不会在意。说真的,那还帮了我一个大忙呢。我可因此轻松不少,说不定还会开心地笑上一整天,甚至一整个星期呢。”
爸爸,父亲没有回答,于是他又大声喊了一次;他的呼唤越来越大声,他的脚步越来越靠近衣橱,最后,十五分钟时光逝去,他父亲终究没有从衣橱里出来。理查德推开折叠门,走进衣橱,走进那幽暗的洞穴。
魔符!
两人再次俯瞰时,他已经不见了。
“好吧。”理查德连忙答应。
“你不会真的相信吧?”杰克说,“毒品不会把你的学校变成这样,理查德。而且那些野狗——”
“看到墙上那些棕色斑点了吗?”杰克指着墙壁,面容严肃。
直到第四个小时即将结束之际,他父亲回来了,不是从衣橱里走出来,而是出现在卧房通往上楼的走廊那扇门口——那扇门就在理查德背后——从此以后,理查德否定任何形式的奇幻空想;面对幻想,他拒绝接受、处理,丝毫不愿妥协。简单地说,就是他受够了,永远地受够了。
有一回,杰克刚读完威廉·戈尔丁的《蝇王》,全身震颤,如醍醐灌顶——他忽冷忽热,既兴奋又害怕,最重要的是,他充满了热切的渴望,就像每次读到精彩的故事时那样——他渴望故事能够不要结束,永远继续下去,就像人生一样(只不过相形之下,人生显得分外无聊,缺乏重点)。那时候他知道理查德需要交一份心得报告,于是将小说交给理查德,认定这次百分之百能够打动理查德,理查德一定会对故事中堕落而显露残暴人性的迷途少年产生反应。结果,理查德食之无味地将《蝇王》翻了一遍,就像他勉强读下之前拿到的每本小说那样,像个宿醉的病理学家记录验尸报告似的,写下一篇将重点全放在船难发生经过的读书报告。
“更糟了?”理查德如获至宝的表情显得有些可悲,“真的?”
九点钟左右,整座校园再度陷入神秘的死寂,或许理查德也感应到这时不会出现任何事情威胁逼迫他摇摇欲坠的理智,便苏醒过来,坐在床沿,小腿挂在床边晃荡。墙上浮现棕色斑点,他瞪着污点,直到他看见杰克走向他。
噢,老天,我们一定要离开这里,事不宜迟,杰克惊慌地想着。就算不管出于什么理由,外面那群东西似乎不敢直接上门来攻击他们。
“不,”理查德拒绝了,烦躁愠怒的语气透露出极度不快乐。他回到窗边。
自动贩卖机飘散着恶臭。
“反正墙上有斑点就是了。不出一小时,那些白色虫子就会冒出——”
“我想应该可以吧。可是为什么——”
“杰克……我不知道……”
“那里现在是什么用途?”
白狼脱出杜弗雷的形体,张开血盆大口纵身一跃,扑向两人。杰克与理查德背后袭来一阵轰然巨响,纳尔逊馆像个被剖开的罗马甜瓜,崩裂为二。
理查德看见父亲走进主卧室的衣橱里,将折叠门在身后拉上。理查德五岁,大概吧……也可能六岁……总之还不到七岁。他等了五分钟,然后十分钟,爸爸还是没有出来,他开始有点害怕了。他唤了一声。他呼唤着……
“有虫,杰克!啊,天哪!有虫!有虫!”
“没有。”杰克说。美国有三四个重要的铁路中心,斯普林菲尔德市就是其中一个…… “没有,我没事。”他是第一个看见西岸运输市场潜力的人……
理查德脸上陡然冒出心虚的表情,他连忙伸手摸了摸敞开的领口。
或者可以这么说,他是第一个看见将货物藉由铁路运往外岗的潜力的人。
理查德尖叫起来,抬起手臂掩着脸。玻璃碎片飞散。
“挺住!”杰克喊道,“挺住,理查德,要走了!”
在推开一件件父亲的花呢大衣、棉衬衫、光滑的丝质西装和运动外套后,充塞橱里的布料与樟脑丸气味开始被另一种气味取代——炽热的、火焰般的味道。理查德跌跌撞撞地往前钻,大声叫着父亲的名字,他觉得衣橱里肯定失火了,他的父亲正受困其中,因为那味道简直就是火灾的气味……突然间,他惊觉脚下的木板消失了,变成黑色的泥泞。许多长着复眼的诡异黑色昆虫长脚抖动,绕着他的绒布拖鞋跳来跳去。爸爸!他尖叫起来。大衣与西装不见踪影,地面消失无踪,他脚下踩的不是松脆的白雪,而是发臭的黑色泥泞,那些四处弹跳的恶心昆虫一定是从这黑泥里孵化出来的。这里可不是《纳尼亚传奇》里的魔衣橱啊。其他尖叫声回应了理查德的叫喊——此起彼落的尖叫声,混杂着神经质的疯狂笑声。一阵阴风送来缕缕灰烟,在理查德四周聚拢,他回过头,踉跄循原路钻回去,伸长双手像盲人般向前摸索,疯狂地希望能摸到原来的大衣,再次闻到樟脑丸淡淡的辛辣气味——
理查德话说一半便不了了之。他那对近视眼开始在休息室内四处游移——他在找那些虫子,杰克猜想。一条也没有……起码还没出现。不过杰克已经看见墙上依稀浮现一些棕色的影子。虫子还没入侵这地方,不过很快就会赶上了。
“那,那东西,那东西摸了我!”他尖声哭喊,身体在杰克臂弯里抽搐,宛如绷得太紧,即将断裂的缆线。
“那是什么地方,理查德?”
“药。”理查德的口气如同终于解开肩上的重担,“我就知道。”
杰克站起来,满腔怒火熊熊燃烧。
“我们这次就饶过你,只要你把你的旅客交给我们,斯洛特!”怪物高声劝说,“只要你把他交给我们,一切都会恢复原状!这是你最希望的情况,不是吗?”
“自动贩卖机。还有一台投币式微波炉,用来加热点心或冷冻晚餐。杰克——”
于是,杰克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亲眼见到塞耶中学的校长——灰色头发的娇小老先生,大大的鹰钩鼻,布满体毛的干瘦身体活像在街头表演的猴子。他领着半变形的学生与野狗,四腿并用,敏捷地奔跑,头上的学士帽流苏疯狂摆动,却没有飞落的迹象。他对着杰克与理查德露出狰狞的笑脸,长长的舌头垂挂在嘴部中央,尼古丁的黄褐色渍痕清晰可见。
理查德惊叫连连,试图将杰克拖向左边。他的手死命握紧杰克,杰克的手指挤在一起,几乎要麻痺。一匹精瘦的白狼,模样像是狼群的首领,从站房绕出来,正往杰克与理查德的方向奔腾。杰克发现,那白狼正是从加长轿车里走出的老人。还有一群狼和野狗追随在后……但杰克顿时便看清楚,他们并非全是野狗,有些是半变形的学生,还有些大约是男性教师。
“好,你准备好了吗?”
“到这里来,躺下休息。”杰克说。
这时,突然出现又长又肥的虫子,滑溜溜地钻进胖伯特房里。它们从墙上棕色的霉斑中冒出头来,仿佛是霉斑孕育出这些生命。虫子半身在墙里,半身挤出墙外,不停扭动,接着落到地上,纷纷盲目地爬向床铺。
“难道你不爱这个学校吗,斯洛特?”貌似埃瑟里奇的怪物对着胖伯特的窗口喊道。
接着发生了一件事。
“别再说了,快走吧。”杰克说,“否则我就丢下你不管,理查德。我对天发誓,我真的会这么做。我爱你,可是我妈妈命在旦夕,我会让你在这里自生自灭!”
而且这一回,他带着摩根·斯洛特的儿子与他同行。
“斯洛特!”貌似埃瑟里奇的怪物对着理查德大叫,“你的领带在哪里?”
“总之是其中一个理由。”
理查德注视着杰克的脸——就算没戴眼镜——他也明白杰克不是在开玩笑。他抱住杰克的手。
隔天一早,杰克下楼到理查德房里取出自己的所有东西,还有些他认为理查德也许需要的物品——牙刷、教科书、笔记本,和一套干净的换洗衣物。他决定,他们将在胖伯特寝室里度过今天。他们要从楼上监视方场和校门。当夜晚再度降临,或许他们能设法逃脱。
也许他看出来了,他这么认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