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不知道,住在这里的人,超过百分之六十是自愿进来的。也许一个月后,你们会决定留下来,那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呃,我想不会。”杰克说。
“我姓帕克。”杰克回答。
“注意我这边,鼻涕脸。”书桌后的人喊道,杰克赶紧回过头面向他。那少年玩着手上的铅笔,在杰克眼中,他脸上虚假的笑容是个彻底失败的伪装,掩不住他人格中与生俱来的愤恨——那是在他灵魂深处,永远熊熊燃烧的愤怒之火。
“哦。”加德纳向后退了几步,十指指尖相触,两手在胸前形成一个尖塔。
“不行呀,杰克。”阿狼的头顶和天花板之间只剩不到一英寸空隙,“阿狼没办法待在这里。”
“那好吧,说不定过一会儿我就想起来了。”阳光·葛纳登说,“巴斯特,过来这里,帮助新来的朋友办理手续好吗?”
“朋友送我的。”踏上旅程以来,那种孤寂漂泊的伤感倏然袭上心头。杰克想起购物中心外的斯诺波,那个用斯皮迪的眼眸凝视杰克的老人。就算通过某种杰克并不理解的方式,杰克依然明白,他就是斯皮迪的化身。斯皮迪·帕克,杰克甚至借用了他的姓氏。
辛格领着他们在通道上走了一小段路,停在其中一扇门前。
他们来到一个长形房间,里面堆着许多纸箱,有个修长的男孩正在柜子上翻找,替杰克和阿狼准备制服。男孩的面容乏味、毫无生气,举止宛如正在梦游。辛格暴躁不耐地等在门边。
“进去。我还有别的事要忙。”
“天哪,”他说,“你真是个健壮的孩子呢,是不是?强健的体魄是桩好事。感谢上帝,我们一定能在这地方替你找件差事,让你好好发挥强壮的体格。我可否请你像杰克·帕克先生那样,告诉我你的名字?”
“杰克?”阿狼低声问道。
“午安,加德纳牧师。”警察向他打招呼。
“那你得代替他签名。”辛格将两张表格推到他面前,“在上面那条横线用正楷写出你的名字,然后下面那条横线的地方签名,打X那里。”他沉回椅背,提起笔杆抵在嘴边,歪着身子靠在椅背一角。杰克猜想,这动作准是从那个阳光·加德纳牧师身上学来的。
“没有,我们只是在路上搭便车,而且——”
“哼,这什么鬼?我是说,这什么东西?”
“我用警棍在大个儿的后脑勺敲了一下。”
加德纳是奥斯蒙的分身。
杰克不安地看着阿狼。他头垂得很低,沉重地喘气,嘴角溢出的口水流向下巴,画出一条闪耀水光的细线。他那件偷来的体育系运动衫胸口晕着一大块混着泥土和油污的污渍。阿狼摇着头,不过这动作似乎没什么用意——可能只是想甩开苍蝇。
“我要你们把口袋统统掏干净!掏干净!”辛格大叫,“全部放到桌上!”
阿狼低下头,下巴贴到胸口,闭上眼睛。
“难不成要我牵着你的手陪你啊?”辛格暴怒,两颊再度涨得通红。
男孩终于在仓库角落挖出一双十三号的黑色系带方头皮鞋,让杰克帮着阿狼穿上。于是辛格带着两人再上一层楼,来到住宿楼层。这里赤裸裸地展现出阳光之家真正的面貌。这里是阳光之家的最顶楼,一条狭窄的通道贯穿整个楼层,少说有五十英尺长。长长的走道两边排着一扇扇窄门,门上在视线齐高处各开了一个细小的窗洞。在杰克眼中,所谓的宿舍简直就像监狱牢房。
倘若真如杰克所想,那么他和阿狼可以等到真正适当的时机再逃出去。他们还有时间,可以好好观察一番。
“我叫杰克。”他在这里打住——除非必要,他不愿透露更多。有一瞬间,现实世界似乎叠合起来,紧扣在杰克身上:他觉得自己被拉回魔域,只不过此时的魔域邪恶而充满威胁,半空中充斥混浊的硝烟,火光跳跃,受折磨的人群尖叫呐喊。
阳光·加德纳闪烁的目光再次投向杰克。杰克发现,这男人活泼而戏剧化的举止,仅是出于某种空洞无情的自我娱乐:白衣男子的内在不但冰冷,而且疯狂。一条金链子叮叮当当滑下来,卡在加德纳的大拇指根部。杰克听见皮鞭划破空气的声响,这下,他认出加德纳那双灰色的眼珠了。
“你是个坏孩子吗,杰克?你是一个很坏、很坏的小孩吗?”
“废话,你这没用的小杂碎。”辛格啐骂,“我们当然要检查你那脏兮兮的背包,不过在那之前,不管你想藏什么东西,全都给我掏出来。快拿出来——马上!”
辛格转过身,继续往上走,杰克在他身后伫立半晌,看着那男孩细瘦紧绷的背影走上楼梯。你也是。他在心中自言自语,你,还有奥斯蒙。总有一天。然后他才跟上去,阿狼蹒跚尾随在后。
“好吧,我告诉你。我们会用信封把东西装起来,上面写上你们的名字,暂时替你们保管在楼下加德纳牧师的办公室里——你们的钱也都收在那里。等你们要走那天自然会还给你们。知道了吧?快滚进去,否则我就跟牧师报告你们不听话。别当我开玩笑。”
“嘿,别以为你在阳光之家的工作都是白干的。我们跟州政府之间的协议有一部分是让大家每小时都能拿到合理的工资,这工资用来支付你住在这里的开销—吃的穿的、水电暖气那些东西。这里的薪水是每小时五十分,每天工作十小时,你就赚到了五块钱一一一星期下来就是三十块钱。星期天,除了阳光·加德纳的福音时间之外,就待在阳光礼拜堂里。”
巴斯特靠得更近了。辛格说:“怎么?”
“别发神经了,桑尼。”加德纳说道。
阳光·加德纳轻飘飘地穿过房间,走向显然十分不耐烦的弗兰克·威廉斯,板着脸从外套内袋抽出一个长皮夹。杰克看着加德纳点起钞票,交人警察手中。
“他们不肯把真名告诉费尔柴尔德。这个、这个大个儿,”他用大拇指指着阿狼,“他甚至话都不肯说一句。我还得先把他敲昏才能弄他上车呢。”
“啊,真是个好名字呢。”加德纳对着两人面露喜色,“帕克先生和阿狼先生。威廉斯警官,请你护送两位进去好吗?阳光之家里已经有位巴斯特先生,可真是令人欣慰呢,不是吗?对了,赫克托·巴斯特先生是这里的干部之一,因为有他在,我们要替阿狼先生找件合身的衣服,应该不成问题。”他的视线越过镜框上方,瞥了杰克与阿狼一眼。
杰克将西行旅程上塞进口袋的东西随机掏出来。一条红色手帕,这是当派拉蒙太太看见他用袖口擦鼻涕时送给他的。两小盒纸板火柴。他身上的全部财产:几张一元钞票和一小撮硬币——总数加起来是六美元四十二美分——还有阿兰布拉饭店四零七号房的钥匙。杰克用手握住三件他想保留下来的物品。
“我打赌他是偷来的。”辛格这句话不是特别对着谁说的,他抛下拨弦片,让它和手帕上的弹珠与银币堆在一块。
杰克答道:“我从来没见过你。”
“你口袋里没什么东西吧,对不对?”杰克问他。
“搞清楚,如果你们是自愿来的,我或许还让你们四处走走,认识一下这地方。不过今天你们可是被警察逮到、在州政府的管辖下转送到这里,你们只差一点点就跟监狱里的犯人没什么两样了。走运的话,一个月后会换成你们自己想留下来。总之,现在给我滚进房里,开始给我表现得像个上帝创造的人类,别像牲口一样。”他不耐烦地将钥匙插进锁孔,推开门,站到一边。
“对了,帕克先生,”进到室内,加德纳发问,“我们有没有可能在哪儿见过?你看起来十分面熟,我想这一定有什么理由,你说是吗?”
“进去吧,年轻人。”加德纳欠身,指着大门方向。
躺在床上的阿狼,两条腿超出床缘一大截。
“杰克·帕克。”他轻声说,“我很好奇你真正的身份是什么呢,杰克·帕克。巴斯特,记得把他口袋里的东西全搜出来,一件也不能留。”
“新来的第一天不用工作。明天开始一切纳入正轨。所以你们先进房去,读点《圣经》什么的。五点的时候我会回来带你们参加忏悔大会。到时候记得穿上制服,听到没?”
“你睡下铺吧。先坐下来。我们惹上麻烦了。”
“我不知道。”杰克答道,他小心谨慎地环顾阳光之家怪异的内部。一列长沙发贴着墙面排放,深蓝色布料覆盖其上,沙发脚下铺着翠绿色地毯。对面墙边摆着两张皮面大办公桌。其中一张办公桌前坐着一名满脸青春痘的少年,面无表情地瞅了杰克与阿狼一眼,便继续盯着面前的电视屏幕。电视上的传教士正严厉抨击着摇滚乐。邻桌另一名少年站起来,挑衅地直瞪着杰克。清瘦的少年一头黑发,尖细的脸形看起来精明而暴躁。他的白色高领毛衣口袋上别着一块形状类似兵籍牌的名牌,上面写着:辛格。
“他没有藏东西。”辛格埋怨着,“要搜身吗?”
在杰克眼中,阳光之家看起来就像用小孩的积木堆出来的——每当需要更多空间,便随意在一旁添设新的建筑。接着他注意到,窗户大都钉上栅栏,森冷的气氛顿时扫去稚气的印象。
阿狼和杰克走进狭小的寝室。辛格用力摔上门后,天花板上的灯泡自动转亮,照亮这没有窗户的小空间。房里有张双层铁床,角落有个小洗手台,还摆了张铁椅。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之前的房客用来固定照片的胶带痕迹已经发黄,残留在白色石膏板墙面上。喀啦一声,门被锁上了。杰克和阿狼回过头,隔着门上长方形的小洞看见辛格的脸。
警车转进建筑物前方的圆形车道,弗兰克·威廉斯将车子停在车道尽头。警车一熄火,一名高大男子立即走出建筑物大门,他的双手交握在身体前方,站在台阶顶端,静静打量一切。虽然顶着满头波浪白发,男子的脸孔却年轻得超乎现实——仿佛那副棱角分明、充满活力与男性气概的五官,是经由整形手术打造或改良才产生的。那是张能在任何地方、无论任何对象,都能将手上的任何商品推销出去的脸孔。他的衣着和他的发丝同样雪白:白色西装、白色皮鞋、白色衬衫,脖子上还缠着条白色丝质领巾。见到杰克与阿狼走下警车,白衣男子从西装口袋抽出一副深绿色墨镜,戴上之后,似乎继续观察了两人半晌,才露出微笑——那笑容犹如脸上一道拉长的皱纹。接着他摘下墨镜,重新放回口袋。
“杰克。”阿狼的声音微弱。
“把口袋翻出来!”辛格厉声命令,“整个口袋都要让我看见!”
“我头好痛,杰克。好痛好痛。”
“这地方为什么不好?我是说,你怎么知道?”
“你们肯定会后悔,我跟你们保证——在这地方,没有人可以让桑尼·辛格看起来像个王八蛋。告诉你们两个,基本上,这里可是我当家作主!该死的杂碎!”他怒气冲冲地转向杰克,“竟敢对我要这种花招,那头蠢猪,他妈的什么小石头!来日方长,这笔账我会记得清清楚楚。”
“应该懂了。”
“你最好坐下来。”杰克说,“你要睡上铺还是下铺?”
巴斯特绷着脸,笨重地向前移动。经过阿狼时,他蓄意贴近阿狼身边,绷紧的脸色变得越发阴沉一一假设阿狼当时曾睁开紧闭的眼皮,他的视线范围内将会只有巴斯特如月球表面般坑疤不平的额头,加上一双躲在凶残眉毛下的卑鄙小眼睛,正骨碌碌地瞪着他。巴斯特眼珠一转,扫向杰克,嘀咕了声:“过来。”接着一掌拍向桌面。
“可是我认为,我们一定在什么地方见过,你不觉得吗,小朋友?我向你保证,我们绝对见过——我的记性很好,只要见过的任何一张脸孔都不会忘记。来到这里之前,你还闯过什么别的祸吗,杰克?”
阿狼非常缓慢地点了一下头。
“鞋子也要。给他们找两双合脚的鞋出来,不然我就要你整天握着锄头在田里做苦工。”辛格站在走廊上朝房里喊道,傲慢得连房里的男孩都没瞧一眼——这架势肯定又是从加德纳牧师身上学来的。
“弹吉他用的,你没唬我吧?”
“我们一定会逃出去,一根毛都不会少。”杰克说,“我向你保证。不是今天,不是明天——我们得想出个办法。不过一定很快。”
“那个白色的人。”阿狼的声音细小得几乎听不见。
阿狼重重坐在下铺,新衣服掉在地板上。床上摆着两本小册子,阿狼漫不经心地拿起来。一本是《圣经》,蓝色封套看起来像是人造革。杰克从上铺往下看,发现那两本小册子的标题分别是《通往永生的捷径》与《上帝爱你》。阿狼哭丧着脸,抬头望着杰克:“阿狼就是知道。你也知道,杰克。”说完他的目光垂落在手中的小册子上,接着动手胡乱将它们翻来翻去。杰克猜想,这应该是阿狼第一次看见书本。
杰克点头。
“那他呢?他懂了没有?”
“你们敢作弄我,我就加倍奉还,”辛格对杰克说,“要是当着加德纳牧师的面让我出糗,我的报复就再加两倍,听明白了吗?”
“我想你的脑筋真有些糊涂了,”加德纳牧师说,“看来,我们要格外细心照顾你了,是不是呢?”大手松开杰克的手肘,加德纳利落地退开,将墨镜推回脸上。
辛格脸皮下的红光再次往外扩展,杰克理解地点点头,或多或少有些身不由己。
巴斯特向前挺进,站到阿狼身边。送弗兰克·威廉斯上车的加德纳牧师已经回来,再次轻飘飘地靠近杰克身边。
“他会写字吗?”
“只是些祈求好运的东西。”
“你的名字呢,孩子?叫什么名字?什么名字?你叫比尔?保罗?亚特?还是萨米?不对——肯定是更老实的名字,我说一定是这样。难不成你叫乔治?”
他严厉地瞪着杰克。
“你的意思是,接下来三小时我们都要被锁在房里?”杰克问。
“决定?”杰克问道,“你说‘自己决定’是什么意思?”
桑尼·辛格走在杰克与阿狼一步之前,突然停下脚步。他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整张脸似乎正往内缩。辛格还没出手,杰克已经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状况。一个大巴掌甩在杰克脸上。
“那就好。你们俩睡同一个房间。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先做晨间祷告,然后去田里干活,七点再到餐厅吃早餐。吃完了回田里工作到十二点吃午饭,还有读《圣经》——每个人都要朗诵经文,所以你最好快点开始想你要读哪一段。不过不准念《雅歌》里那些下流的东西,除非你想尝尝被教训的滋味。吃完午饭后继续工作。”
“阿狼知道,杰克。阿狼知道。这里是个坏地方,很坏很坏。不能留下来。”
巴斯特仰起脸对着阿狼,低声咒骂:“要是你再不赶快照着辛格的话做,我就撕烂你的脸。”
“我没事。”他说。
斯皮迪,你在哪里啊?
加德纳牧师拉下眼镜,挂在鼻梁低处,视线越过镜框上方,闹着玩似的注视两人。
“阳光之家的其中一个规矩,是我们相信,上帝的士兵要穿上制服,才能有更团结的战斗力。而我们的赫克托·巴斯特跟你这位阿狼先生的身材差不多高大呢,杰克·帕克先生。所以不论是你们的衣着问题,或是从纪律角度来看,我们都能替你安排妥当。真令人高兴,不是吗?”
阿狼呻吟了一声,接着将口袋里紧握的右拳抽出来。他弯腰靠近桌面,拳头向前伸,张开手指。掉落在皮革桌面上的,是三根火柴棒,还有两颗被河水磨得发亮的小石子,石子表面纹理精致、色彩斑斓。当阿狼张开左手,另外两颗漂亮的小石头滚下来,和先前的小石头碰在一起。
杰克·帕克,他端正地拼出这个名字,接着在下方随意签了个样子差不多的签名。然后是菲利普·杰克·阿狼,再加上一个潦草的签名,比先前那个更不像他原来的笔迹。
“不碍事,孩子。”对于阿狼的举动,加德纳似乎不以为忤。
“这地方蛮不错的,而且要是让我听到你对这地方品头论足,保证把你打到屁滚尿流——我很肯定,这里绝对是你们待过最棒的地方。我再告诉你一件事:你们别无选择。你们必须尊敬阳光之家。懂了没有?”
威廉斯戳了戳两个男孩的背、催促他们走上台阶时,加德纳歪着头,细细审视阳光之家的两个新朋友。杰克与阿狼总算走到最后一阶,怯生生地登上平台。弗兰克·威廉斯抹抹额头,跟上前去,站在他们身边。加德纳笑得含蓄,眼神却不放过阿狼与杰克,在两人身上来回移动。他的目光冰冷严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击中杰克,这时加德纳牧师再次掏出墨镜,戴了上去,精细而含蓄的笑容依然停在嘴角。然而就算包裹在一种虚幻的安全感中,杰克仍因那道目光而全身僵硬——那是他曾见过的眼神。
阿狼高举其中一本书,亮了亮封底。整个封底被一张黑白照片占据,照片中人是阳光·加德纳,他双臂伸展,微风轻扬起他美丽的发梢——上帝的恩宠,永生的男人。
“是平常的情况,还是这两个冒失的小鬼真的做了犯法的事?”
“嗯?”
加德纳摇摇头。
房间另一头,一个体格壮硕的男孩离开蓝色沙发,立正待命。他也穿着别了名牌的白色高领毛衣,两手神经兮兮地前后晃动。他的身高起码六英尺三英寸,体重接近三百磅,两颊和额头上全是青春痘。这一位,不用说,一定是赫克托·巴斯特了。
“很好。”加德纳取下脸上的墨镜,跳舞似的旋转半圈,转而细细检查阿狼。对于他是否相信杰克所言,加德纳没有任何表示。
警车经过时,田里大部分男孩纷纷放下手边的工具,停下来观察他们。
“你们让我看起来像个坏蛋。”当他们踩着上楼的阶梯时,辛格对杰克说道。他的语调虽低,却饱含激烈的情绪。楼梯铺着破烂的玫瑰花纹地毯。整个阳光之家只有楼下大厅经过悉心装饰打理,其他地方全都破败不堪,疏于照料。
“阿狼。”阿狼答道。
“什么名字?什么名字?两位绅土可否让我知道你们的姓名?”
加德纳感伤地摇摇头。
一抹红光隐隐约约在辛格脸上扩散开。他的头抽筋似的往旁边一扭,似乎在微笑。
“唔?”
“乖乖待着。”辛格笑了一下,旋即不见踪影。
威廉斯警官的反应活像有人用针扎进他后背。他的脸红得厉害,开始挪动那体型奇特的身躯,穿过平台,走向大门。
一只有力的大手握住他的手肘,扶住杰克,让他站挺。像是洒了太多古龙水,浓重甜腻的香味袭来,取代了烟雾恶臭。一对忧愁的灰色眼珠与他四目相接。
“他的口袋里没有东西。”杰克说。
“口袋里的东西都交出来。现在。”
“就是他。”阿狼说,“他是凶手,杰克。他用鞭子杀人。这里是他的地盘。狼族统统不应该出现在他的地盘。杰克·索亚也不行。绝对不行。我们要赶快逃走,杰克。”
杰克心有不甘地取出斯皮迪送他的吉他拨片、一颗弹珠,还有一枚银币,一起搁在手帕上。
“等会儿进到里面,巴斯特先生或另一位干部辛格先生会替你看看。弗兰克,我记得刚刚说过请你送两位进去。”
“我们发现,私人物品会让孩子太眷恋过去,”加德纳对杰克说,“对他们有害。这么做是非常有效的办法。”
杰克抬起眼睛望望阿狼,他正缓缓眨动眼皮,用嘴呼吸。
辛格一把抄起拨弦片。
辛格的嘴角夸张地往下一撇,活像被钓钩勾到。
“你应该也想看我的背包吧。”他说。
辛格戏剧化地叹了口大气。
杰克努力隐藏脸上的表情。
“最好是。”辛格将拨弦片翻来覆去,用鼻子嗅了嗅。假如他敢用牙齿咬,杰克会一拳揍在他脸上。
巴斯特露出狞笑。
辛格的脸颊红得宛如秋天的枫叶,他站起身,装腔作势地将十指指尖撑在桌面。
“迷幻药!”辛格一把抓起小石头。
杰克按捺着,没有回嘴。
“如果最后你改邪归正,讲话像个人样了——很多人可连话都不会好好讲呢—也许就有机会加入外勤队。我们有两组外勤队,一队上街义卖鲜花、赞美歌歌谱和加德纳牧师的讲道手册,另一队要到机场工作。总而言之,我们有三十天时间改造你们这两个人渣,让你们明白,你们过去的人生过得有多龌龊病态。今天开始,这里就是你们的出发点。”
“从现在起的未来一个月,你们就是受到印第安纳州政府监护的对象,除非一个月后你们改变心意,自己决定住得更久一点。”辛格一把抓住表格,拉回自己面前。
“他一定偷藏东西!这个猪头一定藏了什么东西!”辛格不断咆哮,“快点,你这大蠢猪,把东西掏出来放到桌上。”他用力拍了两次手掌,“哼,威廉斯竟然没有搜他的身!费尔柴尔德也没搜他的身!真是太荒唐了——等我搜完身,他们看起来就会像这两个猪头一样蠢。”
“我们来看看阿狼先生身上能清出些什么东西吧。”
“给我掏空你们的口袋!”辛格大吼,他的怒火已近喷发边缘。
“白色的人?”
“背包给我。”杰克依言解下背包,交出去,辛格两手在背包里胡乱翻扒,脸上的憎恶与挫败逐渐加深。辛格的嫌恶来自背包中仅存的几件衣服脏污的状态,挫折感则是因为他没发现任何违禁药品。
“嗯。”杰克说,“我明白了。我们不是应该要去领衣服吗?”
杰克穿上新衣服,制服布料令他瘙痒难耐。黑色方头鞋仿佛有好几磅重,紧紧贴合在他脚上。他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劝服阿狼换上阳光之家的制服。接着他们在各自的床上躺下。杰克听见阿狼鼾声大作,又过了一会儿,他的意识逐渐模糊。在梦中,他母亲正在某个漆黑的角落呼唤着他,“救救我。救救我”。
辛格又叹了口气。
“帮他们注册,办好了再带他们到洗衣房领衣服。”加德纳语调平板,面向杰克的笑脸宛如夺目的金属。
“你们将会——”
“小流浪汉。”警察答道。他两手撑在臀上,眯着眼抬头看着加德纳,仿佛那一身白衣刺痛了他的眼睛。
“你们这两个小瘪三,难不成以为我们会有兴趣偷你们那些臭东西?”
“很快。”
“那我们的东西呢?”
很快。杰克许下承诺,阿狼也需要这个保证。阿狼吓坏了。杰克不确定阿狼是否在魔域见过奥斯蒙,但他肯定听过他的名号。奥斯蒙在狼族之间恶名昭彰的程度显然大过于摩根。然而,既然阿狼和杰克两人都已认出阳光·加德纳是奥斯蒙的分身,加德纳却还未认出他们,这显示出两种可能:要不就是加德纳在装疯卖傻,以捉弄他们为乐,否则,他这个分身就像杰克的母亲那样,与魔域深深连结,但除了潜意识最底层,平常并未意识到自己与魔域的关联。
“你的小脑袋瓜不舒服呀,阿狼先生?”阳光,加德纳牧师步履轻移,靠近阿狼,温柔地拍拍他的手臂。阿狼揪住他的手,粗鲁地甩开,脸上反射出夸张作呕的表情。杰克知道,那是因为古龙水的味道——对阿狼敏感的嗅觉而言,那强烈的香水味,闻起来铁定跟尿骚味差不多。
“我说,你总有个姓吧?”
“何不把他们带上来,好让他们自我介绍一番?接下来的手续就交给我们办吧。不过可否请你先告诉我,为什么这两个孩子看起来,嗯,怎么说,‘糊里糊涂’的?”
杰克轻声唤他:“乖乖听话,阿狼。”
“弹吉他用的。”
“我不知道原来他口袋里有东西。”杰克说。
“此时此刻。”阿狼嘟囔,仿佛在背诵辛格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