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纳德·奇肯,在阿狼挣脱禁闭箱的那晚,正好被分派到厨房做杂役。那晚,他在阳光之家里幸存下来——至于另外一个和他一起在厨房干杂役的男孩乔治·欧文森,可就没那么幸运了。如今唐纳德住在印地安纳州曼西市,另外一所传统的孤儿院里。跟阳光之家大多数男孩们不同的是,唐纳德打从一开始就是一个真正的孤儿;加德纳必须收容几个这样的孩子,才能符合州政府的要求。
“你没说错,我真的爱上他了!”唐纳德胜利地大叫。唐纳德这话是对弗德·詹克洛说的,尽管这个脑壳里装了太多玩具而容不下大脑的孩子早已忘记了那男孩的名字。
“杰克?”她又试着唤了一声,“杰克,你在哪里?”
阳光之家出事后才关闭一星期,就已成为当地孩童口耳相传的鬼屋。房地产中介商竖在阳光之家门口那块“出售”的牌子虽然才立了九天,看起来却像摆了一整年之久,若是算上那些在边疆农场尽头的石墙脚下挖出的尸骨,这倒不是什么令人惊奇的事了。此外,中介商已将价钱向下修正过一次,目前正考虑要降得更低一些。
大地震开始了。
他冷不防想起那自称路易斯·费朗的小男孩,一阵清澈而令人震慑的爱怜伴随着泉涌而出。那个说要去鹿眼湖投靠海伦·沃恩阿姨的男孩;那个在巴迪问他是否离家出走时,转头面向巴迪,令巴迪震慑于他面容的真挚善良与惊人美貌的男孩——那种美让巴迪联想起风暴尽头升起的彩虹,以及兢兢业业挥汗劳动一整天后的晚霞。
“他很漂亮,我真的很爱他!”
教堂钟声突然敲响,声声刺耳。学生抬起头来。他们无不睁大双眼。整个塞耶中学校园里,那些褪色的梦境蓦然间重新染上鲜艳的色彩。
魔符—魔符—魔符—魔符
将杰克与阿狼送进阳光之家的费尔柴尔德法官已不再拥有执法人员的头衔,此外,一旦终审结束后,他就得入狱服刑去了。毫无疑问,监狱将会是他终其余生之所,可能再也没机会活着走出监狱大门了,而苦牢里的日子想必不会太好过,毕竟他年事已高,健康状况也不太好。要不是他们发现了那些该死的尸体……
这时候的唐纳德正在楼上昏暗的走廊里拖着地,他突然抬起头来,一双糊涂的眼睛睁得老大。孤儿院外,原本正对着十二月荒芜的田地洒下细雪的浓云蓦然在西方的天际拨开一道裂口,一束阳光透射而下。
一切都和平常没什么两样。突然间,斯莫基猛然坐直身子,头上的小纸帽抖了一下,向前滚落。他揪紧上衣的左胸口,感觉心窝突然传来一阵剧痛,仿佛被银钉凿进心口。上帝自有安排,阿狼会这么说吧。
“这八成是我这辈子第二次也是最后一次戒烟了,杰克,”她自言自语,“撑下去,孩子。妈妈爱你。”
约莫十二个月前,尽管她早就认定自己年纪已经大到不可能再次生育,然而阿狼的母亲这回变身,月事却没有跟着来潮。三个月前,她产下三子——两名女婴和一名男婴。生产过程十分艰难,而她有个儿子将不久人世的预感又时时压在心口。她知道,那个孩子已经去了“异地”,去尽保护牲口的责任,而“异地”将会是他的葬身之地,她再也见不到他了。这比起分娩的痛苦更难承受,教她流下更多眼泪。
钟声响起那一刻,众人无不四下张望。有些人放声大笑,有些人蹙起眉头,还有些人不禁潸然泪下。某处,两条狗一齐高声呼嗥,这倒是奇怪的现象,毕竟塞耶中学向来不容许狗进入校园的。
就在同时,烧烤炉发出砰然巨响,炸飞到半空中,撞上雪山啤酒的广告灯箱,将灯箱从天花板上扯下来,掉在地上,撞得粉碎。吧台后方顿时弥漫出浓浓的瓦斯味。洛丽失声尖叫。
她发现,自己毫无来由地,像个傻瓜似的绽开满脸笑容。
莉莉·卡瓦纳,在她仿佛听见儿子的声音后,便昏昏沉沉睡去。她睡得极不安稳,这时陡然惊醒过来。数周以来,她蜡黄的脸上首度浮现血色。她的眼眸盈满希望。
“他成功了!”巴迪·帕金斯对着鸡群大叫大笑,“我的老天,他成功了,终究还是让他办到了,他到了要去的地方,拿到要拿的东西了!”
埃瑟里奇坐在高等数学课的教室里,心不在焉地望着黑板前方洋洋洒洒写下一串对数算式的亨金斯老师,一面用手掌上上下下磨蹭自己充满热血的坚硬下体。他满脑子想的都是待会就要见面的那个大学城的可爱女服务生。她平常总是穿着吊袜带,而非普通的连身裤袜,而且他们上床时,她也挺乐意保留腿上的丝袜。然而这一刻,埃瑟里奇转过头,瞪着窗外,忘了自己勃起的下体,也忘了女服务生和她那套着光滑丝袜的长腿——突然间,毫无来由地,埃瑟里奇想起斯洛特。理查德·斯洛特,那个拘谨得要命又神经兮兮的小家伙,按理说应该被学校里的人当成软脚虾的,却不知怎地逃过这种待遇。他想着斯洛特,纳闷他现在过得如何。四天前,斯洛特无缘无故离开学校,从此下落不明,而这时埃瑟里奇竞莫名涌上一种感觉,他猜想,也许斯洛特情况不妙了也说不定。
钟声敲响那一刻,胖伯特恰巧替自己弄来一份零食。他往窗外望了一会儿,皱着眉头;当一个人努力要回想某件事,眼看就快想出来,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时,脸上的表情约略就是他现在这德行。他耸耸肩,继续拆开手上那包墨西哥玉米片——最近他妈妈才刚寄来一整箱。他睁大双眼。他看见——只是短短一瞬间,不过这一瞬间也够长了——玉米片的袋子里装满不停蠕动、肥鼓鼓的白色蛆虫。
斯莫基低头注视计算机,看见红色视窗上浮现两个闪烁不停的字眼:
他倒抽一口气,倏地站直身体,头顶不小心撞上鸡舍屋顶的横梁,痛得他眼泪差点掉下来……不过脸上倒是堆满狂热的笑容。噢,上帝啊,那孩子办到了,他办到了。巴迪·帕金斯这么想道,尽管那男孩究竟“办到了”什么,他一点概念也没有。总之,他的心神就像突然经历一场纯粹的冒险,全然为那甜蜜而强劲的感受掳获。打从他十二岁读过《金银岛》和十四岁那年第一次触摸女孩的乳房后,便不曾如此亢奋,如此激动,如此满怀温暖的喜悦。他大笑起来。他丢开手中的铲子,鸡舍里傻乎乎的母鸡全都吃惊地瞪着踩在鸡粪堆里的巴迪·帕金斯,蒙着口罩的嘴角笑得合不拢,弹着指头手舞足蹈。
下一刻,整个奥特莱酒馆炸飞到半空中,从狗镇与艾尔米拉镇派出的消防车还来不及赶到,奥特莱镇中心已泰半陷入一片火海中。
胖伯特昏死过去。
短暂的瞬间消逝了。乌云涌动,抹去那块奇异的光亮裂口,到了傍晚,雪势不断增强,转为入冬以来第一场暴风雪。唐纳德明白一一是那短暂的一瞬间,让他明白了——那种爱与胜利的感受真义何在。然而他将永远不会忘却这种感觉。
就像那样,巴迪心想,不过冥冥中他又知道其实不是那样;而尽管他记不得究竟是什么原因使他如此高兴,巴迪·帕金斯和唐纳德·奇肯一样,将永远不会忘记这股喜悦降临的方式,是如此突如其来,却又令人欣喜若狂——他永远不会忘记那甜美强烈、犹如完成伟大冒险的感觉;不会忘记那看见包含彩虹中所有颜色的美丽洁白的一瞬间。
稍后,他几乎认定——只是几乎,不是百分之百笃定——自己八成是被鸡屎臭熏得昏头了。不完全因为这样,该死,不是这样。那时,他觉得自己得到某个天启,然而是什么样的启示,这会儿却一丁点也想不起来了……他猜想,他的情形就像高中时英文老师在课堂上提过的那个英国诗人:那家伙抽了一大管鸦片后,恍惚之间写起以中国妓院为故事背景的诗作……只不过等他清醒过来,便没办法继续完成作品了。
不过等到这件事情发生后,中介商也用不着考虑降价问题了。当第一道新雪开始从卡尤加铅灰色的天空落下(当杰克,索亚在两千英里外触摸到魔符之时),厨房后方的瓦斯槽爆炸了。上星期东印第安纳州瓦斯公司的工人才来过,将瓦斯槽里的瓦斯全都吸回他车上的油罐,而且他敢对天发誓,阳光之家的瓦斯槽里一滴不剩,你甚至可以爬进去点上一支烟;但不管怎么说,它还是爆炸了——恰恰与奥特莱酒馆的窗户爆裂、碎玻璃飞到街上的时间一样,分秒不差。(飞到街上的除了碎玻璃,还有些穿着牛仔衬衫和皮靴的老主顾……)
塞耶中学如今已回复正常运作轨道(校园里发生的那阵骚乱不过是段短暂插曲,残存在众人脑中的,仅剩一连串模糊且彼此相连的梦境),这天的最后一节课刚开始。印第安纳州的绵绵细雪来到伊利诺伊州,成为一阵冰冷的毛毛雨。课堂里,学生端坐着沉思冥想,或者神游四方。
所幸损失并不惨重,孩子们,我们一齐喊声阿门吧。
没有人回应……然而她感觉到他了,她知道,他还好好活在世上。这么漫长的时间以来——约莫有半年了吧——她第一次打从心底感到愉快。
“洛丽,快关瓦斯!”有个客人大喊。他离开椅子,就地蹲了下来,转向斯莫基,“斯莫基,叫她——”男人看见斯莫基·厄普代克的眼眶只剩两个血肉模糊的凹洞,鲜血直流,不禁大声惨叫。
在这样的处境下,他仍始终努力保持乐观心情。然而这天,他在自家书房里,用随身携带的折叠小刀剔指甲时,一阵强烈的沮丧感却突然淹没了他。他猛然抽开正偎在指甲边的小刀,沉思端详许久,接着,他将刀尖伸进右边鼻孔。他握着刀柄,让刀尖在鼻孔里停了一会儿,喃喃自语道:“操你妈的狗屎。有何不可?”他使劲一推,将六英寸的刀柄送进鼻腔,直直顶进脑门。
“杰克。”她抓起香烟。她望着手里的烟,沉吟半晌,接着用力将它丢出去。香烟飞向房间另一头,落进壁炉里一堆她晚些打算烧掉的东西上头。
醒过来后,胖伯特鼓足勇气才敢再次往袋子里看,结果袋子里的玉米片好端端的,刚才不过是幻觉罢了。废话嘛!除了玉米片还会有什么呢!即便只是虚惊一场,这一瞬间的幻觉无形中仍在他未来的人生中发挥了影响力。每当胖伯特拆开一包新的薯片,或棒棒糖,或牛肉干,脑中总会浮现那幕蛆虫缠结的画面。直到春天来时,胖伯特的体重已经减轻三十五英磅,还加入塞耶中学网球校队,也交了女朋友。他开心极了。这辈子第一次,他感到自己也许有机会从母亲那令人窒息的溺爱中逃离。
那天,钟声敲奏出的旋律,曲名是《幸福的日子再度来临》。
俄亥俄州戈斯林镇上(这里距离阿曼达镇不远,大约在哥伦布市南方三十英里处),有个名叫巴迪·帕金斯的男人正在薄暮中清理鸡舍。他脸上挂着一块粗纱布口罩遮住口鼻,以免自己被鸡粪扬起的白色粉尘呛死。鸡舍里臭气冲天,熏得他头昏脑涨。鸡舍屋顶太矮,高个子的他背也开始发疼。仔细想想,他觉得这真不是件人干的苦差事。虽说他有三个儿子,但每逢鸡舍需要扫除的时刻,他们全都该死地躲得不见人影。唯一一件值得庆幸的事,是他总算快要清扫完毕了——
那孩子!耶稣基督啊!那个孩子!
然而,如今她与新生的三名稚子一同在满月下安详入睡;这一刻,他们一家人安安稳稳,离牲口远远的。她翻过身,脸上带着微笑,将男孩拉近自己身边,用舌头替他清理身子。睡梦中的婴孩伸出手臂,环抱母亲毛茸茸的颈项,将自己的脸颊用力贴紧她柔软的胸膛,他们一齐微笑;睡梦中的狼人涌现一则人类的想法:上帝的行事尽善尽美。在这个万物皆芬芳的美好世界里,月光洒落,姊妹依偎在身边,母子相拥入眠。
点唱机里的唱盘越转越快:四十五转、七十八转、一百五十转、四百转!最后从略带滑稽的女性哭腔变成疯狂的花栗鼠叫声,一转眼,点唱机的玻璃罩冲飞开来,彩色玻璃碎片喷溅各处。
他的眼球炸裂。
所有的世界里,某件事情改变了,就像一头庞大的巨兽,稍微改变了姿势,重新安顿下来……然而,在文都岬这个小镇上,那头巨兽沉睡在土壤中;它的美梦被人惊扰,正气愤地怒吼。根据加州技术学院地震研究所的报告,接下来的七十九秒钟,巨兽并未再度入睡。
教堂的钟声突然不按牌理出牌地响起时,杜弗雷坐在校长室里,正在与乔治·哈特菲尔德怒气冲天——而且家财万贯——的父亲讨论乔治因作弊而遭开除的问题。钟声平息后,杜弗雷校长发现自己双手双膝着地,灰色头发垂到眼睛前方,一条长舌吐挂在嘴边。乔治的父亲站在门边——事实上是吓得缩到门边——双眼圆睁,下巴惊讶得合不拢,困惑与恐惧使他忘了原先的怒气。杜弗雷校长在毛皮地毯周围爬来爬去,像条狗似的汪汪吠个不停。
钟声敲出的并非原本电脑设定的曲调——事后警卫长快快不快地证实了这点。这周的校园报上有人打趣道,八成有人想过圣诞节想疯了,才忍不住对教堂钟声动了手脚。
可否请你跟我一起高喊哈利路亚?
“杰森?”她抽了口气,接着蹙起眉头;她刚才喊的不是儿子的名字。不过在这场令她惊醒过来的梦境中,她确实有个名叫杰森的儿子,而且,在那场梦里,她自己也有另一个名字。不用说,这一定是服了药才造成的,药力将她的梦推向一场极端的幻境。
唐纳德傻乎乎地大笑起来,唯有此刻,就连他刺耳的笑声都显得美好。孤儿院里有些人走到房门口,好奇地瞅着唐纳德。他的脸庞浸沐在那一束稍纵即逝的澄澈光线之中,而这一晚,孤儿院里将会有个男孩悄悄地告诉他的好友,那一瞬间的唐纳德,奇肯看起来宛如耶稣降世。
斯莫基·厄普代克坐在奥特莱酒馆的雅座上,正忙着在德州仪器公司出品的计算机上敲敲按按,整理各种账单收据,就和他第一次与杰克见面时一样。差别在于现在的时间已近傍晚,而洛丽正忙着招呼早到的客人。点唱机正播放着《宁要一瓶面前的酒(也不要动什么脑袋瓜手术)》。
一转眼,阳光之家在烈焰之中夷为平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