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枪的人已经走到看不见的地方,车里的人仍然注视着那个男人沿着山坡爬上文都岬的方向。阳光,加德纳举起扩音器大吼:“把他揪出来!我要你们把他揪出来!”有个人正要举起望远镜往杰克躲藏的草丛边看过来时,加德纳的扩音器突然对准他喊道:“你!你这猪头!检查另外一边……把那个坏孩子给我揪出来,没错,那个天底下最坏、最坏的小鬼,坏到骨子里……”他的声音渐渐淡去,这时另一个黑衣人快步穿过马路,走到对面人行道,手里也握着一把枪。
“疯子。我会爬上去的,你这混蛋东西。”
又一阵海浪扫来,橡皮艇剧烈摇晃,差点连同杰克·索亚一起被推回岸边。
才往上爬了三分之一,杰克便得一手揽住理查德的腰,以免他不支跌进漆黑的海水里。
“喂,别担心他。”理查德的声音单薄得像纸片,“我的意思是,别担心我会担心他。在我心里,他已经死了,杰克。”
“再往上爬一点点,一点点就好,拜托。接下来我就能帮你一把了。”
“明白。”杰克慢慢移向岩堆边缘,察看马路和旅馆附近的情况。他都已经安然无恙地设法穿过马路,而且来到斯皮迪身旁了,他当然可以拖着理查德再走个几英尺到海边去,然后把他弄上橡皮艇。要是运气再好一点,他应该可以一路划向木桩而不被发现——此时加德纳和他那些拿着望远镜的手下全都把注意力放在山丘上和小镇方向。
橡皮艇划到这里,海水已经相当深了,水中场景活像个五花八门的水族箱,尽管这水族箱里的居民全是些大得不成比例、难以形容的生物。它们全都是怪物。杰克双腿之下,是一座装满尺寸失控、丑陋得不可思议的生物的动物园。自从橡皮艇划到水深足以容纳这群生物的地方后,它们一定早就在杰克下方游来游去。那条引起山坡上的狼人骚动的巨大生物此时就在十英尺深的水面下泅泳,体长相当于南下的运输火车。杰克注视着那怪物,它开始往上游,覆盖在它眼球上的薄膜眨了一下。它巨大的嘴犹如一个幽深的洞穴,嘴边拖着长长的胡须——那张嘴简直就像一扇电梯门,杰克心想。这怪物与杰克擦身而过,利用它游过时带动的水流将杰克推向更靠近暗黑旅店的方向,它仰起头,湿漉漉的脸蛋伸出水面,毛茸茸的轮廓貌似尼安德特人。
来吧!来吧!魔符的语言不是语言,已几乎变成了急切的肢体动作。
“斯皮迪!”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大笑出声。然而,一见到倚在三块岩石中央、身旁摆着一条彩色小毯子的斯皮迪,他的笑意瞬间哽在喉头,再也发不出声音——也将他心头的希望之火浇熄了一半。
“他会遵从你的指示,流浪汉杰克。你只要坐在他身后,牢牢扶稳他。他只需要这些。”
“我看不清楚。”理查德嘟囔,“而且我真的好累……”
理查德似乎听进去了。他撑开左眼皮,将右手搭在橡皮艇边缘上。橡皮艇漂向木桩时,他便伸出左手,推开木桩。接着木桩上发出叭的一声,像是湿润的嘴唇正咂着嘴。
是斯皮迪·帕克的声音。
“既然你这么认为,就快把银仙子吹起来。无论如何,你都必须带着你的朋友一起进入暗黑旅店。这件事他也有份。”
“我们走吧,理查德,”杰克对他低声耳语,“我们得再往前走一小段。斯皮迪来了。”
“宾果。”声音回应他,“过来这边,但是别让那些坏蛋看见了,办得到吗?把你朋友一起带来。”
“但是要怎么阻止那些追兵呢?”
这下斯皮迪露出一个痛苦但真诚的微笑。
“你还好吗?”杰克问道,“我是说……天哪,斯皮迪……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
杰克两手并用,将橡皮艇划向第一排的两根木桩之间。魔符的呼唤接连不断,强烈得几乎足以将他挟带出橡皮艇,直接登陆在露台上。他们正飘荡在第一排与第二排木桩之间,已经进入露台下方阳光照射不到的暗处;这里和外面一样,小小的红色光点时而亮起,闪烁着,又忽而熄灭。杰克默默点算:这些木桩共有四排,每排五根,所以说,找到梯子的几率是二十分之一。
“我明白,斯皮迪,”他说,“我已经想通了。”
“比码头还要理想,杰克。等你一过防波堤,就会看到许多木桩——暗黑旅店有一部分建在水上。其中一根木桩上架着把梯子。想办法带着理查德爬上梯子,然后你们就到了暗黑旅店背后的大露台。你会看见一扇大窗——当作门用的那种落地窗,知道吗?打开其中一扇落地玻璃门,你就能进到餐厅。”他努力挤出笑容,“一旦进去餐厅,我想,你就能靠自己的力量找到魔符了。别害怕她,孩子。她一直都在等你——她会像条温驯的猎犬乖乖把自己交到你手里。”
我真的当我爸已经死了,这是理查德想要表达的意思,然而杰克的心神已经不在他朋友的疯言疯语上了。
他轻轻将理查德放在沙滩上。
杰克谨慎地将橡皮艇划过下一道木桩,确定他们不会与木桩擦撞。成千上万条蛞蝓似的小生物冲着两人龇牙咧嘴。没多久,马头形橡皮艇前端滑进梯子下方,这时杰克伸出手便能抓住梯子最末端的横木。
杰克不需要追问这番话的意义。
杰克专心地划着,坚决不去担心摩根的手下会不会在他一离开后就杀了斯皮迪。他必须抵达木桩下,没别的选择。一颗子弹射进他左方六英尺的海面,激起一阵小小的水花。他又听见一记枪响,击中防波堤,发出砰的一声。杰克使尽全身力气继续往前划。
“把它吹起来。”斯皮迪的眼皮又合上了。
说话时,斯皮迪的身影像是交替着浮现又消失,自从阿狼死后,杰克从来没有一刻像现在这么想尖叫或哀号;他觉得眼睛刺痛,知道自己想哭。
“我们要找一架梯子。”杰克说。
“看到没?”
“快行动吧!”斯皮迪沙哑地低语。
“用不着你帮我。”理查德起身的时候差点扑倒,害两人摔出橡皮艇。
杰克摇头。
“当然有。去文都岬的药房替我买罐小护士软膏。”斯皮迪摇摇头,“要怎么帮助老斯皮迪,帕克,你心底明白,孩子。取回魔符。这就是我所要的帮助。”
“我想是。他一定在。”杰克想起金斯兰汽车旅馆,脑中浮现它残败的外观以及那块破掉的木头招牌。摩根·斯洛特一定躲在那家六七年前就经常投宿的汽车旅馆里。一想到摩根·斯洛特近在咫尺,杰克心中立刻升起一阵怒火,仿佛光是知道摩根在那里便足以教他生气。
“当初你妈妈大老远把你带去阿兰布拉饭店,就是为了那么多的命运,小流浪汉杰克。我只是坐在那里等着,等待你出现。是魔符引领你一路来到这里,孩子。杰森。我相信你也听过这名字。”
他们要找的梯子就挂在最后两排木桩之间,末端距离水面还有四英尺。梯子正上方隐约看得见一个长方形开口,看来是扇通往露台的活门。黑暗中,梯子的形影朦朦胧胧,仿佛那只是梯子的鬼魂。
“可是他在这里。”
“就让我帮你一次,好吗?”
理查德依旧仰躺在沙滩上,双手掩面。
海浪,杰克想道,哪里来的浪头?
“用你的腿拉回来。”
“我很高兴你能体会,孩子。”斯皮迪闭上双眼,将背倚在岩石上。
杰克跟在理查德身后在橡皮艇上移动,他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理查德两手紧抓着最后一级横木,全身发抖。杰克伸手托住理查德干瘦的臀部。
理查德慢吞吞地踩上一条腿,然后另一脚跟上,爬上木梯倒数第二级。
过了不知多久时间,他从橡皮艇侧面翻下水,游到橡皮艇后方,推着橡皮艇可以让前进的速度再快一些。一股几乎感觉不到的洋流轻轻推送,帮助他更接近目的地。终于他开始看见木桩,浑圆的外表看起来相当坚固,粗壮得像电线杆一样。杰克将下巴抬离水面,看见巨大的旅店从宽广的黑色露台上方浮现出来。他回头望向右后方,斯皮迪不曾移动。还是他动了?斯皮迪的手臂看起来有点不一样。说不定——
这时杰克听见另一个声音,一个隐藏在加德纳愤怒的号令下的低语。这声音似曾相识,杰克先是认出那种音色与韵律,才真正想起这是谁的声音。认出这人独特的嗓音,让杰克感到不可思议得安心——简直就像从这一刻起,他可以不用再费神发愁,所有困难都会有人替他搞定——就算一时还想不起这声音的主人叫什么名字。
理查德微微点头,动作小得难以察觉。
“怎么回事?”杰克问道,但理查德用不着回答——他们两个都看见了,木桩上爬满了类似蛞蝓的生物。它们原本都闭着眼睛与嘴巴,被理查德这么一碰,它们开始挪动位置,牙齿格格作响。杰克将手伸进水里,划开橡皮艇,让船头绕过木桩。
等到橡皮艇随着退去的浪潮降回原本的海平面上,杰克伸长脖子眺望橡皮艇前方。他看见某种生物灰色的背影正要沉进水里。那背影太大了,不可能是普通的鱼。是鲨鱼吗?杰克担心起自己泡在水里翻翻踢踢的双腿,他将头潜进水中,生怕自己会撞见一支带着利齿的长形雪茄向他冲来。
很快地,杰克吹好这匹四英尺长、背部宽得不成比例的橡皮马,将栓子塞回马尾侧边的吹气口。
“斯皮迪?”理查德低声反问,声音细得杰克几乎听不见。
斯皮迪·帕克的惨状比理查德更令人触目惊心。严重太多了。他满脸疮痕,伤口流出汁液,虚弱地朝杰克微微颔首示意,杰克觉得斯皮迪简直是在向杰克确认他的处境有多绝望。斯皮迪只穿着一条棕色短裤,全身溃烂得体无完肤,活像得了麻风病。
理查德再次合上眼皮。
“少多管闲事。”理查德紧紧抿着嘴唇,伸出双臂稳住自己的身体。他似乎不敢喘气。理查德慢慢跨出步伐。
杰克躲在岩块旁向外窥视。海滩小路上,阳光·加德纳一边走向金斯兰汽车旅馆,一边用手扒着头发。暗黑旅店又猛然出现了。魔符扯直了嗓门卖力呼唤杰克·索亚。加德纳在汽车旅馆门口徘徊了一会儿,两手抓着头发,摇摇头,突然又转过身更急躁地走回那一长排黑色轿车。他举起扩音器:“每隔十五分钟回报一次!”加德纳高声命令,“侦察兵——就连一只虫子动了都要跟我报告!我说了算!别当我开玩笑!”
“尽量维持橡皮艇的方向,不要撞上木桩。”杰克解释,“拜托,理查德。我需要你帮忙。”
一抵达暗黑旅店背侧宽阔的露台下方,杰克便忙着在阴暗中寻找斯皮迪说过的梯子。木桩排成四列,上面长满海草与青苔,还有许多寄生的藤壶。假如那道梯子在这些木桩植进海里时就跟着一起架设,时至今日想必不堪使用了——最起码,要在厚厚的海草底下找出那把梯子不会是件容易的事。多了这些海草,那些木桩的直径比原来的样子大了不少。杰克伸出手臂用腋下扣住橡皮艇末端边缘,利用橡皮马尾让自己翻回橡皮艇里。他一边发抖,一边解开湿透的衬衫——这是他和理查德一起进入焦枯平原之前,理查德送给他的那件至少小了一号的白衬衫——丢在橡皮艇角落。他的鞋子早就掉在海里了,他剥下同样湿答答的袜子,将它们和衬衫堆在一起。理查德软趴趴地跪坐在橡皮艇前端,闭着眼睛,也不出声。
无论将魔符封印在暗黑旅店里的力量来自何方,一定也是这股力量将这些怪物部署在文都岬外海,确保不该接近暗黑旅店的人离得远远的;斯皮迪早就知道这点了。水中的巨型生物小心翼翼推送着橡皮筏,引导杰克与理查德逐渐接近木桩,然而它们的身体激起的浪花却让杰克无法好好看清岸上的情况。
“爬到我背上吧。”他翻过身,几乎是整个人趴在沙滩上。理查德的手臂搭上他的肩膀,无力地扣住。
“真的。”理查德闭起肿胀的双眼,他看起来像具被海潮推上岸边的浮尸。
加德纳走开了;其他人的视线全锁定在他身上。正是时机。杰克拔腿冲出躲藏的岩块背面,紧抓着理查德的手臂,穿越沙滩。他的鞋底踢起潮湿的海沙。那三块柱子般彼此相连的巨岩,在他和斯皮迪说话时看起来是那么接近,现在却像远在半英里外——没有掩护的这一段路仿佛永远走不完。简直就像他往前跑,岩石就跟着往后退似的。杰克一直以为自己会听见枪声。在他倒下那一刻,他会先感觉到子弹贯穿他的身体,还是会先听见枪响?终于那三块岩石在他的视线中逐渐放大,他抵达了,他扑倒在沙滩上,胸口贴地,滑进能够掩护他们的岩石背后。
杰克点头。
“应该吧。”杰克担忧地看着理查德,他的身体已经侧向一边,双眼紧闭,气若游丝。
“这由不得你,理查德,”杰克劝他,“刚才斯皮迪在海滩上说的话,难道你没听见吗?而且他现在说不定已经死了,理查德,如果他真的死了,也是为了要让我知道,你非得跟我一起进去暗黑旅店不可。”
“你是个好孩子。”斯皮迪说。他的头往后仰,仔细打量着杰克。
“你有力气爬上梯子吗,理查德?”
“我们快撞上木桩了,”杰克说,“身体往前靠,把橡皮艇撑开,好吗?”
斯皮迪抬起右手示意,既是道别也是祝福。杰克跪在沙滩上,用力一推,橡皮艇几乎到了水边。山坡上又传来一串刺耳的哨音。他站起来。橡皮艇接触到海水时,杰克奔跑的脚步仍未停止,他继续跑着,直到海水淹上腰部,才挣扎着爬上去。
杰克盯着他的朋友,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焦虑:理查德该不会真的疯了吧?他铁定烧坏脑袋了。山坡上,阳光·加德纳透过扩音器咆哮:“散开!”
理查德依言照办,重新站了起来,吃力地喘气。
杰克伸手抓住理查德脚踩的横木旁边,将自己往上拉。橡皮艇滑出去,划了个半弧形,杰克敏捷地将膝盖一缩,两腿及时登上木梯最下一级。因为系着杰克的衬衫,橡皮艇又滑了回来,像拴着链子的狗乖乖回到原地。
“把他找出来!找出来!”加德纳怒斥,“开枪打死他!谁能够提着他的人头来见我,我就赏他一千块!”
“你先,”他说,“这梯子不好爬,我会在下面扶你。”
“不管我们得弄死多少条这种鼻涕似的虫子才能爬上梯子,总之我要你爬上去,理查德。就是这样,没得商量。”
“准备好了?”
片刻之后,他的眼睛缓缓睁开。
理查德猛然抽回手,呻吟了一下。
杰克抬起头,看见在哨声中有个黑衣人直指向他的方向。那男人的黑发在肩上飘飞——乌黑的头发、西装、太阳眼镜,他的模样活像个死亡天使。
理查德抬起枯瘦的手臂,大拇指抵住颧骨,四指按着额头。
“一个朋友。看到那边的岩石了吗?”他托着理查德芦苇般的脖子,让他抬起头。
理查德伸出两手拉住梯子,他的脚一滑,橡皮艇被往后推,他的身子悬在那里,脚下勉强靠着因为杰克的衬衫绑着才没跑走的橡皮艇。
“好。”杰克对着理查德两手一摊,证明自己不会伸手去扶理查德,教他难堪。
另一颗子弹射进他们小小碉堡前方的沙地,杰克惶恐地看了斯皮迪一眼,接着开始推动橡皮艇。理查德坐在橡皮艇前端,杰克发现他还有一丝意识,知道要用两手抓住,心里多少有几分高兴。
“你还好吗?”
“嗯,梯子应该就在附近。八成就架在其中一根木桩上。”
“我妈妈好不好,斯皮迪?”杰克问,“求求你告诉我。她还活着,对不对?”
“你觉得——”
其他轿车里,驾驶座上的人全都转过头,盯着山顶。杰克暗地庆幸自己的好运——只要晚个五分钟下山,一只带着枪的恶狼就会提早替他终结这趟求取魔符的旅程。
“既然你都这么说了,我最好赶快找到梯子。”杰克说着,努力将橡皮艇推向下一排木桩,然后终于看见了。
“抓紧我。”他悄声叮嘱动也不动的理查德,“该我们出场了。”他缩起双腿,知道也许草丛的高度不足以掩护理查德的背。弯着腰,杰克冲出草丛,登上海滩小路。
他乘着一道浪头撑起身体,看见阳光·加德纳站在黑色围墙边,风势将他的白发吹向后脑勺,手里的来复枪瞄准杰克的脑袋。橡皮筏又随着海浪退去下降;弹头窜过前方的海水,像只蜜蜂飞过一样吱吱作响;接着才听到枪响。接着加德纳又开了第二枪,一条十英尺长、长着宽大背鳍的怪鱼忽然跃出水面,直立在半空中,挡住了子弹。下一瞬间,怪鱼一翻身,又潜回海面下。杰克看见它的体侧被射穿一个大洞。又一个浪头涌上,杰克发现加德纳正奔跑着离开沙滩,显然要前往金斯兰汽车旅馆。大怪鱼仍在鼓动浪潮,将橡皮筏推送到露台底下的木桩。
“他在岩石后面。他会帮助我们,理查德。我们有帮手了。”
“好吧。”
“你是被选中的人。命运之路将这份重大责任交付在你身上,它选中了你,该由你来完成这项任务。”
“我会试着把你撑上去。脚不要乱踢——试着用手的力量把身体拉上去,直到你的膝盖可以跪在梯子上。先把你的手往上放一格。”理查德睁开一只眼睛,将手搭了上去。
他没看见自己想象的画面,但眼前的景象同样为他带来巨大的冲击。
杰克趴在高大的岩块边缘偷窥。黑色轿车依然停在暗黑旅店门口。杰克把头又伸出去一两英寸,检查街上的情形。他正巧看见一个黑衣人走出金斯兰汽车旅馆大门——杰克发现,那人努力避开视线,不敢看暗黑旅店。
“命运。这一切都是关乎命运。比你所能想象的还要多更多的命运和生命。听过拉什顿这名字吗?经过这么多风风雨雨,我想你应该已经有所耳闻。”
“很快你就可以打电话给她,亲口问问她好不好。”斯皮迪答道,“但你得先把那东西拿到手,杰克。因为要是你失败了,她必死无疑。劳拉女王也是,她也会跟着没命。”斯皮迪皱着眉头撑起身子,挺直腰杆。
“过来这里,杰克。”斯皮迪又叫了一次。杰克发现这声音来自海滩上最大的一堆岩块后方,三块巨大陡直的岩石,距离海水只有几英尺。高潮线就在这堆岩块往前约四分之一处。
“我告诉你。大多数朝臣都放弃她了——都当她已经死了。”他露出嫌恶的表情,“他们全都屈服在摩根的淫威下。因为他们知道,如果他们拒绝效忠,摩根就会剥了他们的皮。但劳拉还没死,她还有一口气在。可是在魔域的边陲,像奥斯蒙那种人面兽心的家伙和他的爪牙已经开始四处散播谣言,告诉大家女王已经死了。如果她死了,小流浪汉,如果她真的死了……”他长满烂疮的脸打量着杰克,“两边的世界都会陷入无边的黑暗中。黑色的恐怖。你当然可以打电话给你妈妈,但是在那之前,你得先拿到魔符。你必须拿回它。它是我们最后的希望。”
“现在,把脚踩上去,帮帮忙,理查德。”
从这个角度,杰克只能看见旅馆的最高两层楼以及奢华繁复的屋顶上那些疯狂乱转的风信鸡。由于视线平贴着地面,看起来防波堤似乎将暗黑旅店右侧的沙滩一分为二。
“呸,他们进不了暗黑旅店。”杰克这个蠢问题引发的反感,印在斯皮迪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
事实上,理查德已经自己窝进岩堆角落,张着嘴呼吸。他的呼吸平缓而规律,是睡着了还是醒着,杰克看不出来。
“斯皮迪。”杰克低语。
杰克发现,现在是最好的时机了——没有人注意靠海滩的小路。
杰克稳稳地划向防波堤。直到划过防波堤终端,他们来到毫无遮蔽的开阔海面。他开始卖力划水。
“你的朋友没事吧?”
杰克对着吹管用力吹气。
“混蛋。”理查德左脚向前挪动,抬起右手,右脚跟着往前跨了一步。现在他两手都能够到梯子了,两眼眯成细线。
理查德有气无力地将手搭上梯子的横木。杰克往露台上看,发现这道梯子起码有三十英尺长。
“走。”
“神经病。”
杰克缩回岩石背后。半秒钟后,一颗子弹击中中间的石柱,射击声在击中之后才传了过来。现在我可知道了,杰克猛抓住理查德的手臂,将他拖向橡皮艇时一边想道,你会先中枪倒地,然后才听到枪声。
斯皮迪对他眨了一下眼睛,杰克心头又涌上那股令他发毛的感觉,他的整个人生就像一桩设计得缜密周全的计谋,每个步骤都是为了有天要将他带到这里来。
“银仙子。”他叫出口。
“那是我。”杰克说。
“那么就去取下魔符吧。我带了这东西来给你,多少有点帮助。”他虚弱地举起身上的毯子,杰克这才看清楚,那其实是张橡胶皮。
来到山脚下,杰克在草丛里趴下,匍匐前进,背着理查德就像曾经背着他不离身的背包一样。直到他爬到发黄的草丛与马路相接的边缘,他肚皮贴着地面,又往前挪了一英寸,偷看草丛外的情况。他正前方的马路对面就是海滩。受到海水侵蚀的高大岩块凸起在灰扑扑的沙滩上,同样灰暗的海水翻卷出浪花,一波波推送到岸边。杰克的目光循着道路朝左方探去。从阿让库尔旅馆再过去一些,傍海小路靠陆地这边有栋残破的长形建筑物,模样像是一块切下来的结婚蛋糕。建筑物上挂着一块木头招牌,招牌破了个大洞,上面印着七个大字:“金斯兰汽车旅馆”。这家汽车旅馆,杰克没有忘记,这里是摩根·斯洛特在他着迷于观赏暗黑旅店期间总会带着儿子一起投宿的旅馆。阳光·加德纳的身影仿佛路上一道移动的白光,他显然正怒气腾腾地责骂着几个黑衣人,挥手朝着山顶比划。后来,其中一个黑衣人跨过马路,左右搜索,杰克这才明白:他们不知道我已经来到这里了。加德纳又激动地做了另一个手势,一辆轿车驶离旅馆前方,亦步亦趋地跟上先前走开的黑衣人。那人一走到人行道上便解开外套纽扣,从枪套里抽出手枪。
“现在,我要你静下心来,小流浪汉杰克。”斯皮迪的低语嘶哑破碎,“有很多事你得好好听清楚,所以把耳朵掏干净。”
终于,露台的活门终于在杰克头顶的黑色木板中浮现出来。他将理查德揽在自己身上——意识模糊的理查德头倚在杰克胸口——现在的他只用左手抱着理查德并抓住梯子,他伸出右手试着推动活门。如果这扇门被钉死了怎么办?还好门轻松地就被推开,砰的一声,摔在露台上。杰克左手紧紧圈住理查德腋下,拖着他爬出黑暗,穿过活门,登上露台。
“好了。”他说。他将脱下来的衬衫一只袖子系在横木上,另一只袖子用来绑住橡皮艇马尾。这么一来就能让橡皮艇留在原地——假如他们还有机会走出暗黑旅店的话。杰克突然感到口干舌燥。魔符的歌声又响起了,呼唤着他。他小心地站起来,将身体靠在梯子上。
杰克陡然回想起他去找斯皮迪那天,那段记忆此时在他脑中仿佛只剩黑白画面,当时他在一栋圆形建筑物里找到斯皮迪,发现他正在修理旋转木马。如果你能帮我把她抬回原来的地方,我想她不会介意让你吃点豆腐。事到如今,连这句话也像有了更深的含意。杰克心中缺漏的世界拼图又补上一块。
“很好。”
“好吧。”杰克说,“那后面会有码头之类的东西吗?”
“慢慢来。”
“噢,天哪。”理查德说。蛞蝓似的生物没有嘴唇的小小嘴里长了好多牙齿。
“什么?”
“我不确定有没有办法让理查德坐上这东西。”这不是抱怨,杰克只是把心里的思绪化成语言。
一阵又长又尖锐的哨音响起,犹如女人的尖叫声。
“还没。”
“我们有了些帮手。”他看着垂头丧气的理查德,除非在他身上通电,否则理查德绝对不可能有力气爬上梯子。
“你去吃屎吧。”理查德说,“你用不着这样对我说话,我已经受够你那副高高在上的践样。我知道不管怎么样我都得爬上那个梯子。我大概已经发烧到四十度,不过我知道我要爬上去,我只是不知道我受不受得了。他妈的去死吧你。”理查德闭着眼睛说完这整段话,接着花了好大力气,才让自己再度睁开眼睛。
橡皮艇向前滑,但杰克将理查德抬得够高,他的膝盖抬上最后一级横木。接着杰克抓住梯子侧边,用手臂和腿的力量稳住小艇。理查德咕哝着,努力让另一边膝盖攀上木梯。不久,另一边膝盖也上去了。又过不久,理查德,斯洛特终于站上了木梯。
杰克摊开那块橡胶皮。那是个充气橡皮艇,外形像匹没有腿的马。
“你该走了,”虚弱的斯皮迪上气不接下气,“再过半分钟,这里就会变成一片枪林弹雨。尽可能利用防波堤作掩护,乘机切进去。拿回魔符,杰克。”
“我需要你。”杰克说。
“也许吧。”理查德回答。
杰克从斯皮迪焦黑的手上接过那捆橡胶皮,“可是,我要怎么进去暗黑旅店呢?”他问,“我没办法靠近围墙,我也没办法带着理查德一起游过去。”
几秒钟后,杰克·索亚已卧倒在粗糙的沙粒上。他蹬着两条腿匍匐前进,理查德的手紧紧扣住他的肩膀。杰克左摇右摆地横越沙滩,直到他爬到距离最近的第一个大岩块背后才停下来;他就这么倒卧着,将头枕在手上,沉重地喘着气,他背上的理查德轻得像片叶子。他们距离海水不到二十英尺了,浪头一波波推涌上沙滩。杰克仍听得见阳光·加德纳破口大骂手下没用、蠢材云云,他抓狂的咒骂声顺着小镇干道从山坡上传下来。而魔符催促着他,要求他继续前进,前进,前进……理查德从杰克背上滚下来。
“你自然会明白,流浪汉杰克。老屎洛特和他那些走狗最好离海水远远的,嘿嘿。你就甭担心这个了——只要记得我告诉你的话,赶紧动身,听懂了吗?”
“杰克,索亚。”那声音又唤了一次,“过来这里,好孩子。”
破败屋舍后方长满杂草的下坡路上掀起一阵骚动。杰克抬高视线,发现四名黑衣人正冲下山坡,往海滩跑来。一道海浪拍在橡皮艇上,晃得他几乎抓不住橡皮艇。理查德咕哝一声。两名黑衣人伸手指着他们,彼此交谈。
在两人谈话时,斯皮迪的病况似乎变得更严重了——现在他的皮肤变成骨灰一样的灰色。在杰克将吹管放进嘴里前,他问:“难道没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事吗,斯皮迪?”
“天哪,我受不了——”
“还可以吧。看到我爸了吗?”
“就照我刚才说的,仔细把我的话听清楚。别浪费精神担心斯皮迪。就像你看见的,我现在确实不太好受,不过只要你的行动正确,我很快就会好转。是你好朋友的爸爸让我受这种苦的——他也让他自己的孩子吃了一样的苦头。老屎洛特可不希望他儿子进那家旅馆。不过你得带他进去,孩子。你们只有一条路可以选,而且非走不可。”
“认得她吗?”斯皮迪病弱的声音因为忆及往事而开朗了些,“之前有一次,你帮着我一起把她抬起来,我还向你介绍过它们的名字。”
“我知道,我是说在水上的时候。为什么他们不开艘船来追我们什么的?”
“他们没有开枪打我们。”理查德平板地说,那口气就和“面包卖完了”这句话没什么两样。
“没办法再上去了,”他说,“我觉得我快掉下去了。杰克,我很不舒服。”
老屎洛特和他那群走狗最好离海水远远的,斯皮迪这么告诉他,说完还笑了两声。
“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