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基雅维利没有接话,又策马小跑起来。他想,帮这个男孩做点儿什么事倒也不错,一是给他的朋友比亚焦做个人情,二是自己也打算让他好好发挥点儿作用。因此在剩下的整个旅行中,遇到山路马儿只能慢行时,他就着手这样做了。没人比他更和蔼、更有趣、更诙谐,也没有人比他更精细——只要他愿意。就皮耶罗的年龄而言,他本可以更老成些的,应该能够意识到马基雅维利问的那些友好的、看似漫不经心的问题,是有意让他“曝光”自己——“曝光”到就像他刚出生时那样一丝不挂。皮耶罗既不羞涩,也不拘谨。实际上,他有着年轻人特有的自信。回答问题时,他总是心直口快,毫无遮拦。鼓动他谈谈自己的一些事,看起来真是种令人愉快的打发时间的好方式——时间已经开始让人烦闷了。马尔西利奥·费奇诺,这位著名的老学者三年前过世了,他是比亚焦的岳父,曾指导过这个男孩的学习。正是在他的建议下,皮耶罗掌握了丰富的拉丁文知识,还勉勉强强地学会了些希腊文。
“我不需要掌握希腊文动词的时态就知道这些。”皮耶罗说道。
“那有什么用哇?”
但他的头领们自身都是些小城邦的领主,让他们不由得感到恐怖的是:当帮助博尔贾达成目的之后,他会像杀掉其他领主一样把他们无情剿杀。他们已得到情报,博尔贾跟路易十二缔结了秘密条约,根据条款,路易十二将派一个分遣队协助其占领博洛尼亚,再把各位头领除掉,然后将他们的领土自然而然地合并到自己的领土当中。头领们初步协商后,决定在佩鲁贾近郊一个叫马焦内的地方会晤,讨论怎样最行之有效地保护自己。维泰洛佐身体患病尚未痊愈,就让人用担架抬着来了。帕格罗·奥尔西尼由他的哥哥(枢机主教)和侄子(格拉维纳公爵)陪伴出席。其余参加者有埃尔梅特·本蒂沃利奥——博洛尼亚领主的儿子,来自佩鲁贾的巴利奥尼家族的两名成员,年轻的奥利韦罗托·达·费尔莫,以及安东尼奥·达·韦纳弗罗,后者是锡耶纳领主潘多尔福·彼得鲁奇的得力助手。现在他们的处境非常险恶,为安全计,必须要采取行动了,但公爵是个危险人物,任何行动都要慎之又慎。他们决定暂时不跟公爵公开决裂,而是私下做好准备,等万事俱备时再发起攻击。他们自己拥有一支规模较大的军队,骑兵、步兵俱备,维泰洛佐的炮兵火力十足。他们还派密使去招募数千人的雇佣兵,时机一到,将在整个意大利展开行动;与此同时,遣派特使去佛罗伦萨求援,因为博尔贾的勃勃野心也给佛罗伦萨带来了同样的威胁。
“它会教给你,幸福是个好东西——人人渴望拥有。为此,你需要有好的出身、好的朋友、好的运气,还要有健康、美貌、力量、名望、荣誉和美德。”
就在我们所讲事件发生的该年(一五〇二年)六月,阿雷佐这座隶属于佛罗伦萨的城市爆发了叛乱,并宣告了自己的独立。维泰洛佐·维泰利,作为瓦伦蒂诺最优秀的指挥官以及佛罗伦萨的死敌(其兄长保罗·维泰利被佛罗伦萨人处死,事见下文)和佩鲁贾的领主巴利奥尼,前往佛罗伦萨支持叛乱民众,并率领军队打败了共和国的武装部队,只有军队大本营硕果仅存,仍在抵抗。惊慌失措中,执政团派皮耶罗·索德里尼赶往米兰去寻求救援,那里有一支四百名枪骑兵组成的远征军——路易十二早已承诺,必要时这支远征军将提供援助。在佛罗伦萨民众中,皮耶罗·索德里尼是个有着广泛影响力的人物,他以正义旗手的身份当上了共和国的行政首长。在此之前,共和国军兵临比萨城下,并在那里安营扎寨——他们对比萨城已觊觎良久。皮耶罗下令他们驰援大本营,但当军队到达时,大本营已经落入敌手。生死攸关的时刻,身处乌尔比诺(不久前被征服)的瓦伦蒂诺派人给执政团送来一份不容抗拒的谕令,要求执政团派一名使节前来跟他谈判。执政团于是派遣了沃尔泰拉的主教——也就是皮耶罗·索德里尼的弟弟弗朗切斯科·索德里尼,并安排马基雅维利以秘书的身份陪同前往。危机最终得以解决,因为法国国王派出了一支强大的军队来履行对佛罗伦萨的义务,切萨雷·博尔贾在此威慑之下不得不召回了自己的头领。
马基雅维利脑子里没闲着,正想着自己的事。这次出公差对他来说真是勉为其难,他也尽了最大努力试图让他人取而代之。一方面,他身体不适,还远远没有康复,现在骑在马上还感到胃部的疼痛;另外,新婚燕尔的他不愿离开妻子而让她饱尝痛苦。他许诺说这次离开不会持续太久,只有数天罢了,但他心里清楚,他获得批准回家的时间可能不止数天之后,可能是数周,数月也说不定。他出使法国的经历已经告诉他外交谈判会怎样地一拖再拖、遥遥无期。
“是我舅舅比亚焦写给我的,它们跟这个旋律很相配。”
通过询问一些导向明晰的问题,马基雅维利弄清楚了这个男孩在佛罗伦萨有哪些朋友,他在那里的生活如何。另外,通过转换话题以及敦促他做出自己的判断,马基雅维利一会儿的工夫就对皮耶罗的能力和性格有了不错的印象。诚然,他经验匮乏,但反应敏锐,这一点要比他舅舅比亚焦强多了。比亚焦虽然诚实善良,但智力平平。皮耶罗有着年轻人的那种昂扬的精神,有一种天生的自怡自得的快活,性格中不乏冒险精神;尽管还显得天真——在某种程度上还有些过于单纯,但他不缩手缩脚、谨小慎微,这在马基雅维利看来无疑是一种优点。因为这意味着,如果要做一件算不上多么正当的琐碎事情,他就不会被变幻不定的所谓良知束缚了手脚;他强健、活跃,没理由认为他缺乏勇气;他纯真的面容、坦率的神态、迷人的举止,都将成为他宝贵的财富。至于他能否保守自己的秘密,是否值得信赖,还有待进一步观察。要搞清第一个问题并不需要太多时间,至于第二个,马基雅维利无意过多地相信他或者相信任何其他人。无论如何,这个男孩足够聪明,他会知道,给主人留下个好印象对自己有利无害。马基雅维利一句好话就能确保他前程无忧,一个坏报告就可以让他从共和国的行政部门走人。
“我可从来没学过希腊文,这是我人生中的一个不幸。”马基雅维利说道,“我羡慕你能够直接读懂希腊作者的原文。”
不过,相对于其他麻烦,这些都不值一提。意大利的整个局势正岌岌可危,法国国王路易十二是至高无上的统治者。他对那不勒斯王国的大部分地区拥有统治权,虽然该统治并非安然无虞——那些占据了西西里岛和卡拉布里亚地区的西班牙人时不时对其进行骚扰;不过他对米兰及其领土的统治还是非常稳固的,跟威尼斯也关系良好。同时,因为所得报酬的缘故,他对佛罗伦萨、锡耶纳、博洛尼亚等城邦负有保护责任。另外,路易十二跟教皇建立了联盟,后者特准他休掉不育的、谨小慎微的妻子,而同查理八世的遗孀布列塔尼的安妮结婚;作为回报,路易十二封教皇的儿子切萨雷·博尔贾为瓦伦蒂诺公爵,并把纳瓦拉国王的妹妹阿尔布雷的夏洛特赐婚给他,还承诺出兵帮他收复夏洛特所失去的土地、领地和对教堂的掌控权。
不久,该密谋就传到了切萨雷耳朵里。他要求执政团给他派遣一支军队,因为执政团承诺过会在必要的时候为他提供军事援助;同时,他要求执政团派出一名授权特使前来跟他谈判——这就是马基雅维利前往伊莫拉的由来。一路上他不免忧心忡忡——执政团派他做特使只是因为他职位低,没权威,缔结不了什么条约,而只能向佛罗伦萨求助,所以每一步都会按照政府的指令行事。派遣这样一位特使前去觐见的是什么样的人呢?他虽然身为教皇私生子,但在官方文件里却把自己称作是罗马涅、巴伦西亚和乌尔比诺公爵,安德里亚亲王,皮翁比诺领主,教廷的旗手和总兵。会谈双方的身份显然是不对称的。马基雅维利要带给公爵的信息是,执政团已经拒绝为反叛者提供援助,但是公爵如果想要钱要人,他必须向执政团提出申请,并等待批复。马基雅维利的任务就是将这件事能拖则拖——这也是共和国的一贯做派。执政团毫不作为,但总能为此找到十足的理由,如果情形实在无法交代了,他们才会解开钱袋,拿出尽可能小的一笔钱来打发了事。马基雅维利的另一个任务就是,安抚尚不习惯共和国的拖沓推诿的公爵烦躁不安的情绪——跟他许一点儿毫无实质内容的承诺,用华而不实的外交辞令哄骗一下这个猜疑成性的人,以巧对巧,以骗治骗。当然,这个人以巧于掩饰闻名,事先得搞清他的真相才行。
“哟——皮耶罗,你舅舅可没告诉过我你会唱歌的。”
皮耶罗大笑起来。
现在整个意大利都通过路易十二赐封的公国知道了切萨雷·博尔贾就是瓦伦蒂诺,而他这时还远不到三十岁。他的那些雇佣兵头领,包括罗马著名家族奥尔西尼家族的领袖帕格罗·奥尔西尼,佩鲁贾的领主吉安·保罗·巴利奥尼以及卡斯泰洛城的领主维泰洛佐·维泰利等核心人员,都是意大利的精英人物。他证明了自己是个无惧无畏而又诡计多端的发号施令者。通过武力征服、背叛以及制造恐慌,他成功地使自己成为一个大国的君主,他的赫赫威名散播到意大利的每个角落。他还抓住了一个有利时机,对佛罗伦萨人进行威逼勒索,使他们不得不花上一大笔钱来雇用他的士兵,期限为三年。不仅如此,他又以得到了路易国王保护之名强迫他们再交上一笔现金。佛罗伦萨人撤回了授予他的委任状,停止为他提供薪金。这就激怒了切萨雷,他旋即展开了报复。
虽然在乌尔比诺仅有过短暂的照面,但马基雅维利对切萨雷·博尔贾的印象极深。他在那里听人说,圭多巴尔多·达·蒙泰费尔特罗公爵曾经多么信赖切萨雷·博尔贾的友谊,但他最终失掉了自己的国家,自己孤家寡人逃命出来。尽管马基雅维利明白瓦伦蒂诺的背信弃义已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步,但对他在开拓事业方面表现出的勃勃野心和制订规划上的巧妙灵活还是充满了钦佩之情。这是个富有才干的人,无所畏惧,肆无忌惮,冷酷无情,而且富有智慧,不仅是个杰出的将领、才华横溢的组织者,还是个诡变多端的政客。马基雅维利薄薄的嘴唇上浮现出讽刺的笑意,眼睛熠熠发亮,一想到要跟这样一个对手较量脑瓜,他就感到兴奋不已。因而,他的身体开始感觉好起来,忘记了胃的翻腾,甚至在展望到斯卡尔佩里亚的客栈吃上一顿美美的快餐,那可真是不赖!这家客栈在佛罗伦萨通往伊莫拉的半道上,他决定在那里再雇上几匹驿马。他们已经骑得够快了,因为他希望能在这一天赶到伊莫拉。他们的几匹马,不但驮人,还驮着大量的行李,已经没法指望更多了;再这么马不停蹄地赶路,估计是不行了。他提出由自己和皮耶罗继续赶路,让两个仆人第二天再带着他们两人的马跟上。
“它还会告诉你,人生苦短,而且无法预测。你也许会由此得出结论:时不我待,人应及时行乐,方才合乎情理。”
他们在波斯塔的客栈停了下来。马基雅维利下了马,高兴地伸伸腿脚。他问有没有饭不用等就能吃上,当得知有通心粉、炸小鸟,还有博洛尼亚香肠和猪排时,他不可谓不满意。他一向胃口惊人,饭菜端上后,他狼吞虎咽,大快朵颐,又喝了乡村酿制的烈性红酒,感觉更是美妙。皮耶罗也放开肚皮吃了个不亦乐乎。吃完饭,两人又跨上马鞍继续赶路了。皮耶罗感到身心惬意,兴致高昂,不由得哼起佛罗伦萨街头流行的一首小曲儿来。马基雅维利竖起耳朵倾听。
“你怎么学会这些歌词的?”
“不错的男高音!”马基雅维利评论道,脸上露出了和善友好的微笑。
他勒了勒缰绳,让马慢走一会儿,皮耶罗觉得这是鼓励他继续歌唱,于是又唱起来。这次唱的歌曲旋律很有名,不过歌词是马基雅维利创作的。马基雅维利听了很开心,但还是觉察到这个男孩唱这些歌词是有意讨好他——还真是个巧妙的小伎俩啊!但他觉得这未尝不可。
皮耶罗不由得自鸣得意起来,唱歌的声音也大了不少。
“或许是的,但在遵循自己的自然倾向时,倘能精通希腊语,会更加让人心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