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一个信使正好要过来,比亚焦请他帮了忙。这是皮耶罗·贾科米尼——比亚焦姐姐的儿子。”
“这个问题你是最不该提的。”巴尔托洛梅奥放声笑道,“公爵的宫殿在这里,加上那么多的随从、诗人、画家、建筑师、工程师,更不用说还有那些来自其他领地的生意人,以及各个地方前来投机挣钱的种种商人、小贩等,现在,整个城市插根针都难。”
“你说乐意为我们效劳——你真是个大好人!能否告诉我,我和皮耶罗,还有我的仆人有没有地方可住呢?”
马基雅维利不承认了解这一事实,实际上,他对此是一清二楚的,但他不想违背他的一项原则,那就是,不要让任何人知道你懂得了多少,除非有十足的理由这样做。他很高兴地看到,皮耶罗没有片刻犹豫就懂得了他的意思。真是个好孩子!
“哦,巴尔托洛梅奥大人!你知道,我是什么人都不留宿的。你知道,我家里有两个小孩子,来人我们又一无所知。”
“这是我的岳母,卡泰丽娜·卡佩洛夫人,”巴尔托洛梅奥说道,“这一位是我的妻子。”
巴尔托洛梅奥的确可能很有用处,他不只是伊莫拉的重量级人物,还是他们那个政党的领袖。在他的领导之下,伊莫拉不经一战而签署了投降协定。公爵对其他人的财产总是慷慨大方,他奖给他一套庄园,并授予他伯爵的爵位。这些是马基雅维利从多嘴的理发师那里听来的。他还听说,巴尔托洛梅奥对于自己当前的地位极其得意,尽管表面上他假扮成另一副模样。公爵信赖他——公爵很清楚要让巴尔托洛梅奥感觉到自己是个可以依托的主儿,这对自己有好处。因此,在各种商业事务中,公爵都让他去处理,他的表现也极为出色。公爵行事隐秘,但巴尔托洛梅奥可能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清楚公爵的打算。马基雅维利自信,在适当的时机,他会让巴尔托洛梅奥把所知道的一切说出来——执政团已掌握了对付他的招数。他在佛罗伦萨有两套从母亲那里继承来的房产,如果他不作为,其中一套房子会被“意外”引起的火灾轻松毁掉;如果这一做法震慑效果不佳,他在黎凡特那桩迄今仍能获利颇丰的生意也可能会灰飞烟灭。
谈话继续进行。巴尔托洛梅奥,以他坦率而又诚恳的方式,向这个心有不甘的女子明确地表达着他的意思:房子是他的,只要他愿意,他会不客气地对她下逐客令;他还让她知道,她的长子受雇于他,要想取得好的前程少不了他这个大好人帮忙。但这样的威胁以一种十分友好的、开玩笑的口吻从他的嘴里说出来,让马基雅维利充满了由衷的钦佩之情——这个人,看上去有些头脑简单,但绝不是傻子。塞拉菲娜很穷,她是得罪不起巴尔托洛梅奥的。最后她冷冷地笑着说,她乐意为他和他的朋友们效劳。做出的安排是,马基雅维利单独使用一个房间,客厅也可以使用;皮耶罗和她儿子路易吉合用一个房间;两个仆人睡在阁楼里,她会在那里给他们铺上床垫。她索要的房租不低,巴尔托洛梅奥提出了这一点,但马基雅维利觉得,讨价还价有失他身为官员的尊严,他说他愿意偿付这个费用。他很清楚,要想让一个人支持你,没有比让他占你点儿便宜更好的办法了。房子的窗户上自然没有安装玻璃,但装了百叶窗和油纸纱窗,都可全部或部分打开,空气和光线就可以透进来。厨房里装有壁炉,客厅里用火盆来取暖。塞拉菲娜同意把自己的房间让给马基雅维利使用,她到一楼和自己的女儿共用一个小房间。
这是个肥胖的人,大块头,四十上下,长头发,大背头,全黑胡子,红润的脸盘因出汗而熠熠发光,长着双下巴,一副大肚腩尽显威风。马基雅维利自己干瘦得像麻秆,便对胖人有些成见。他过去常说,在意大利谁也胖不了——除非你抢劫寡妇与孤儿,或者压榨穷苦人。
他离开了房间。过了一会儿,他回来叫他的客人跟他过去。他领着他们到了一个更大的房间。房间的墙壁上绘着精美的图画,还有一个壁炉。壁炉旁边坐着两位女士,正在那里忙着什么。当生人进门后,她们都站了起来,对他们的深鞠躬报以屈膝礼。其中的中年女子看上去很是端庄大方。
马基雅维利恰如其分地恭维了一下,然后把织物还给了奥蕾莉亚。她用明亮的大眼睛朝他莞尔一笑。吃过了糖果、喝了葡萄酒后,巴尔托洛梅奥建议带他们到寡妇塞拉菲娜家里去看看。
“真是她本人画上去的吗?”
巴尔托洛梅奥解释说,塞拉菲娜夫人是他在黎凡特的一个代理人的遗孀,她住的房子是属于他的。她的长子在士麦那的办公室工作。还有两个孩子跟她住在一起,一个是男孩,将来要做教士的;另外一个是十四岁的女孩。为了孩子考虑,她不愿意冒险接待房客,怕碰到坏人,所以,她拒绝接纳任何陌生人入住。
“让我给你展示展示我妻子的刺绣水平,那真是美不胜收!”
“我希望忙完事马上走人,不过我肩负的是执政团的使命。在修道院的小房间里,我无法开展工作。我必须为皮耶罗和仆人们找到一个合适的住所。”
两位女士为来客拿来两把椅子。巴尔托洛梅奥跟卡泰丽娜夫人叙述了马基雅维利的难处。然后,他又想了想,补充道,皮耶罗是他从没见过的表亲。他接着把他们的关系做了介绍。两位女士听后,都向皮耶罗微笑致意。马基雅维利这时注意到,巴尔托洛梅奥的妻子还有一副好牙齿,细小、整齐、洁白。
“我很高兴见到你们。我会照顾好你们的,尽管放心。我本来想让比亚焦捎一匹好的亚麻布过来的,但在当前的形势下,我想,你们没有机会带过来。”
她的穿着跟女儿非常相似,只是颜色更深些。对于一位年长的、值得尊敬的女性来说,染发或者涂脂抹粉并不合适,所以,她保持着素面朝天的样子。然而,她有着跟女儿一样的漂亮黑眼睛——年轻时一定也是个大美人!马基雅维利回答说,他们已吃过早饭了,但是主人坚持说,至少应该再喝杯酒吧。
“这几位先生要不要来点儿点心呢?”卡泰丽娜夫人问。
马基雅维利无法确定巴尔托洛梅奥到底是真的相信自己说的话,或是愿意相信自己,还是他说这些话仅仅为了让马基雅维利相信。他也搞不懂这个人是蠢笨还是睿智。他的那种坦率,那种热情,那种诚实的气息和微笑,以及充满友爱的眼睛,或许把一切都遮掩住了。他又换了个话题。
巴尔托洛梅奥爆发出一阵大笑,不断拍打着自己的大腿。
“不可能的,全城没有一间空房可以出租了。不过,等一等——既然大人是个重要人物,这个年轻人又是你的表亲,或许塞拉菲娜会留宿他们的。她以前总不愿意收留房客,不过,就在前几天,我告诉她,那么多人为找到块遮风挡雨的地方,什么价格都愿意出,而她还让房子空着,这太可惜了。”
奥蕾莉亚回来了,后面紧跟着一名女仆。女仆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面放着几个玻璃杯,一瓶葡萄酒,还有一碟糖果。奥蕾莉亚坐下来,又开始了她手头的活计。
“我们到了。”巴尔托洛梅奥说道。
奥蕾莉亚笑了笑,但没说什么。
“那我们就是表亲喽。”他的嗓门发出响亮的隆隆的声音。
“如果尼科洛大人还没见过女人内衣的话,现在正好可以饱饱眼福喽。”
卡泰丽娜夫人称这个肥胖的男人为孩子,听起来真是怪怪的——她比他也就大上两三岁而已。
“妈妈没有跟我提过。”
“伯爵正在等您。”
“我问问我的岳母吧,这类事情她比我懂——我去找找她。”
他领他们进了一个庭院,沿着一个露天楼梯上去,然后进入一个不大不小的房间。大致一看,房间是主人的办公用房。他们等了一两分钟,巴尔托洛梅奥狂风般呼呼进了门,用他粗大的嗓门向客人热情致意。
她太年轻了,足足可以做他的女儿。为赶潮流,她天然的一头乌发已染成明亮的金黄色,这跟意大利女人黝黑的肤色并不相宜,因而,她的脸庞、脖子及胸部都涂上了一层厚厚的白色化妆品。她金色的头发和漂亮的黑眼珠形成了明显的反差,眉毛拔掉了一些,变成了一条细细的线,鼻子小巧挺拔,长着一张可爱的嘴巴。她的着装呈现浅灰色格调,一袭长裙,袖子呈波浪形,一件紧身上衣紧紧裹在她苗条的身体上,低开口的方形领子凸显出她雪白的胸部和年轻的、发育良好的乳房的轮廓。她有着处女般的纯洁美,同时,她的成熟气质又使她别具魅力。马基雅维利尽管脸上不动声色,但产生了一种奇怪的感觉——在那个他乐于称作“心”的地方。
一个仆人打开了门。当马基雅维利报完自己的名字,请求拜见主人时,他说:
“你不知道吗?比亚焦的外祖母和我的外祖母是亲姐妹。她们都是卡洛·佩鲁齐的女儿。”
“表亲?”马基雅维利低声问。
马基雅维利和皮耶罗跟着他下了楼梯,穿过了一个小院子。院子里有一口井,井盖上镂有花纹。还有一棵栗子树,在经历了秋季初霜的侵袭后,枝叶已经有点儿蔫头耷脑了。他们来到了一个通往狭窄胡同的小门口。
“别这样,巴尔托洛梅奥,这都是女人的东西。”
“尼科洛大人给你带来了亚麻布,亲爱的。”巴尔托洛梅奥说道,“那么,你可以给我织衬衫了。”
“比亚焦·博纳科尔西给我写了信,说你们要来。信使昨天就把信送到了。”
马基雅维利并不认识巴尔托洛梅奥·马尔泰利,但他得到了指令前去跟他接触。他是这座小城的重要人物,身为高级市政官,又是大富豪。他在伊莫拉近郊有自己的土地,在市里还有几处房产。他父亲曾在黎凡特做贸易发了财;他本人年轻时,在士麦那生活过多年,正是这个原因,他才有了跟佛罗伦萨的联系。因为佛罗伦萨人总是在跟近东人做生意,很多市民都定居在近东不同的城市里。巴尔托洛梅奥的父亲跟佛罗伦萨一个家世很好的商人有过合作关系,最后还娶了他的女儿。他跟比亚焦·博纳科尔西是远亲——他们过世多年的外祖母是同胞姐妹。事实上,这也是比亚焦提出让马基雅维利带上皮耶罗前来伊莫拉的原因之一。这种关系能使得马基雅维利更容易跟这一重要人物建立起亲密的联系。
塞拉菲娜夫人把他们领进了客厅。巴尔托洛梅奥把他们的来意叙述了一遍,塞拉菲娜夫人的脸变得为难起来。
“我带你去看看,”巴尔托洛梅奥说道,“我肯定这件事能安排好的。”
“奥蕾莉亚,去跟尼娜说一声。”巴尔托洛梅奥道。
“当然是了!她是个艺术家。”
年轻女子出去了。他又把马基雅维利的请求跟岳母说了一遍。
在马基雅维利看来,如果来客穿过这个僻静的胡同来看他,别人基本上是看不到的。巴尔托洛梅奥敲了敲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开门的是一名女子,个子稍高,身材单薄,脸上布满皱纹,肤色苍白而又暗淡,长着一双忧郁的眼睛,满头灰发。当看到敲门者是谁时,她脸上的疑惑变成了热情洋溢的欢迎,请他们快快进门。
比亚焦因为总是乐于助人,所以大家老是找他做这做那的。当然,马基雅维利找他帮的忙最多。
“看看她的活儿多么漂亮!瞧这设计,多么优美!”
“我妻子正在给我织衬衫,她跟修女学过刺绣。我总是说,在刺绣上,伊莫拉没有任何女人能跟她相比——她是个艺术家。”
“但是如果你的客人一定要入住的话,她会很难拒绝的,我的孩子。”
“真是个人间尤物,”他心里想,“我想跟她同床共枕哪!”
“这位是尼科洛·马基雅维利大人,第二秘书厅的首席秘书,佛罗伦萨共和国派来访问公爵的特使。这个年轻人是我的表亲皮耶罗,是我的好友兼亲戚比亚焦·博纳科尔西的外甥。”
“她家就在我家后面。”他说。
“谁知道你到底需要不需要新衬衫呢。”卡泰丽娜夫人说。
“我听说你到了,尼科洛大人,我一直殷切期盼着你的到来。”
巴尔托洛梅奥朗声大笑起来。他把皮耶罗揽在了怀里,用自己的大肚子抵住他,吻了吻他的双颊。
“拥有朋友自然是好的,”马基雅维利心里嘀咕道,“但是,你也要让他们明白,如果朋友的表现不像朋友,你是可以反戈一击的。”
“他从没跟我说过,真奇怪。皮耶罗,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知道,塞拉菲娜。但是,这两个人我是可以担保的,皮耶罗是我的表亲,他会和你的路易吉成为好朋友的。”
“他们不值得考虑。没有公爵,这些人将变得软弱无力——这一点他们很清楚。他们会向公爵妥协的。相信我,一切都将迎刃而解。”
马基雅维利的脑子在飞快地旋转。他要努力对这个人做出判断:他爽快,诚恳,喜欢大笑,爱扯着嗓门夸夸其谈。他身上表现出的多血症状,说明他讲究饮食,喜欢豪饮。他快乐的性情和坦直的热忱下面是否掩盖着头脑的狡黠和诡诈尚不得而知。他经过一场艰难的讨价还价做了一桩好生意,已经声名远播。
他想他最好让巴尔托洛梅奥知道,他对共和国的首领是充满信心的。
巴尔托洛梅奥走到奥蕾莉亚身边,拿起了她手中的织物。
“恰恰相反,”他说道,“比亚焦要我一定把亚麻布带过来,不过是我的仆人带着的,今天晚些时候才能到伊莫拉。”
巴尔托洛梅奥请他们就座。房间里没有壁炉,但一个火盆里正燃烧着木炭,把空气中的寒冷驱逐殆尽。他问候了他在佛罗伦萨的一些朋友——他出差时经常拜访他们的。马基雅维利就把自己所知道的讲了一遍。他们谈了一个又一个话题,现在,又开始聊起皮耶罗·索德里尼来——他刚刚被推选为终身正义旗手。
马基雅维利把话题引向了伊莫拉及其形势。巴尔托洛梅奥滔滔不绝地称颂起公爵来:他一直小心翼翼地遵循着投降协定中的条款;他占领了城市,但索要的赔偿金数量并不过分;还提议要多加投入,以便使城市变得更美好、更壮观——因为伊莫拉是他新建国家的都城;他制订了计划,要为自己建一座新的宫殿,为商人们造一座新的聚会场所,为穷人建一所医院;整个城市秩序井然,犯罪现象消失了,司法的执行快速且服务廉价,穷人富人在法律面前一律平等;商业繁荣,受贿和腐败销声匿迹;公爵本人对国家的农业资源很是关注,下令采用一切可能手段,来促进农业的发展。军队驻扎在城外,城市进入了一个欣欣向荣的时代,每个人都心满意足。“愿此盛世长存!但是如果公爵的头领们推翻了他的统治,并把军队开进了城市,你怎么办呢?”马基雅维利乐呵呵地说道。
“他是我的一个朋友,一个诚实的、受人尊敬的人,”马基雅维利说道,“他特别希望我能来伊莫拉,所以今天我到了这里。”
“我是名已婚男子,奥蕾莉亚夫人。”马基雅维利笑道——他的笑容使他那张瘦脸显得魅力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