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匣子一打开,就不可停止。只要穿白大褂的不在房间里,大家就海阔天空,无所不谈。
有一个叫高鹤飞的,比池步洲晚到几天。解放前他是上海市警备司令部的少将副司令。因他与地下党有些接触,见疑于汤恩伯,从上海撤退的时候,没带他去台湾。解放后被捕,送到苏北的一个劳改农场劳动。他是个养尊处优惯了的人,哪儿干过农田活儿?翻地的定额完不成,就挑灯夜战,不完成定额不许睡觉,累得个贼死。住的是茅屋草铺,吃的是胡萝卜豆饼,还吃不饱。条件比上海差得多。头一天到,也一连吃了两大盆米饭,跟饿狼似的。
互通姓名后,得知此人叫杨若膺,是国民党部队的一名少将。他是一九四八年在河南与解放军作战中被包围,放下武器投诚的。共产党有优待俘虏的政策,因此他倒是没有被判刑,但一直处于“学习”的阶段,老也结业不了。这一次,他是在“换一个学习环境”的名义下集中到这里来的。
池步洲初来乍到,人地生疏,对于先到的那七八条汉子,因为不了解他们的身份,不敢贸贸然招呼,万一要是违犯了监规,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等到他吃饱了饭、洗过了澡、理完了发,再次斜靠在被卧垛上小憩的时候,与他床头相接的一个先来的人就凑了过来,小声地问:“老兄,你从哪里来?”
有一个叫王荣的,来自福建,是王耀武的胞弟,当过少将旅长,在福州被捕入狱。此人个子不高,面目黧黑,具有北方人的爽直性格。他说他在福州劳改,干的是重体力劳动,肚子却老是吃不饱,终日饥肠辘辘,实在难熬,比什么苦楚都难受。这次是两个解放军干部专门到福州去把他解到上海来的。坐的是火车卧铺,不但没上铐,每次上厕所,两个解放军干部还都在厕所门口站岗。第一次吃饭,一个人一份儿,他三口两口吃完,肚子还不饱,可不敢再要。那两个干部见他吃饭狼吞虎咽,体会到他一定没吃够,又给他买了两份儿,总算吃饱了。
后来,集中的囚徒越来越多,总数达三十多人。绝大多数是国民党部队的军官或文职人员,其中军衔最高的是中将,年纪最大的已经六十多岁。比较特殊的一个,名叫徐建平,本是中央银行上海分行的副经理,似乎与军队系统没有太多的关系,大概是党政系统的什么重要人物。
大家初来乍到,彼此都不了解,虽然是“群英聚会”,介绍自己的时候,只讲过五关斩六将,闭口不提走麦城,大概也是难免的。好在来日方长,谁的人头怎么样,自然“日久见人心”也。
啊,只此一声,一切就全都了然于胸: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缘是劳改犯!
可见当时粮食紧张,犯人们吃不饱肚子,是普遍现象,并不是上海一地如此。